很长一段时间,黄洛勇没有再写第二封信给林月亮。
很正常。
前有张湛江,后有黄洛勇——对于林月亮来说,这丝毫不以为奇。
她把他第一次的表白回绝了,他也已经死心了。林月亮当时就是这样的想法。
于是,接下去的日子,她没有任何难为情,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受打击的症状。他们相处如初。
几个月后,吕彦斌参军离校。林月亮被他离开前的“壮举”,伤害得身心俱疲,却无意与任何人言说。包括童颜,包括安然,包括慕春雁。她们都知道她和吕彦斌的关系,她们大约都会觉得林月亮与吕彦斌还会鸿雁传书。
但是,她们都理解错了。
她永远也不想再见到那个人。听到他的话,看到他写的任何一个字,她都会胃疼得恶心。
让自己丢脸的事儿,她除了保持沉默还能怎么办。大家都很忙,反正不管是忙什么吧,林月亮的心思,大约只有上帝一个人知道。而上帝存不存在,还是个未知。
她和黄洛康勇还是路途上的搭档。只要她回家,他总在校门外等她。看她骑车出来,他也默默上车。
然后,他们骑向共同的家的方向。
有时候,他们有一搭无一搭说点什么,有时候一路无语。她到家门口,他们互道再见,他继续前行。
其余,他们什么都不是。
直到有一天,他敲窗,递给她一本书,一本《世界抒情诗选》。
书的扉页上写着:“赠予我心中永远的月亮:今生唯愿你快乐!友:勇”。然后是一张字条:“月亮你好,我就要离开学校了,想跟你道个别。今天最后一节自习课,我在校门外南侧等你。请一定来,我明天就离开了。”
就要离开了?林月亮捏着纸片,这消息如此突然。
她如约而至,他果真等在南墙下。
他看见她,对她微微一笑,扭头就往前默默走去。她赶上去,问他:“黄洛勇,怎么回事?”
他没有看她,像是自言自语:“我第一次战胜自己,敢于约一个女生逃课。嘿嘿,这一定也是最后一次。”
“你怎么不回答我,为什么离开学校?你学习那么好,为什么不上学了?”
“我不想上了。其实早就不想上了。只是因为,你在这里,我才来这里。
“现在,家里人让我去上海接班,必须马上过去。所以,我已经和老师说了,明天办完手续我就走了。”
“哦,去接班啊,是个好机会。而且还是上海。你是得去,不然机会没了多可惜。只是,你不上学了也可惜,你不想上大学吗?你学习那么好,考大学对于你绝对是手拿把攥的事。”
“我也说不上想干什么不想干什么。我爸已经做了决定,我按他们的意思去执行,就省得全家吵吵了。已经吵吵好些天了。我的耳朵和脑袋已经受够了。”
他忽然转了一种口气:“明天我就走了,以后周末回家你自己一个人,路上小心。早点走早到家。你爸妈也放心,我也放心。”
林月亮忽然有种想落泪的冲动,却低头努力忍住。
他们从没有说过如此亲切的话。她的心脏扑扑跳得加快了速度。
他看她不说话,又补充说:“你爸曾经对我说多亏有我和你作伴,你早点晚点到家他们都不会着急。我离开后,你就没伴儿了,所以一定要在天黑前到家。等冬天天短了黑的早,周六放学别耽搁就回家去,一定要保证安全。”
“嗯,我知道了。你哪天出发去上海呢?”
“很快,就这一两天吧。已经不能再拖了,那边等着我去办手续呢。”
他们顺着校墙,在刚收过小麦的土地上一直往东走。
刚刚夏收过的田野,麦茬还刺立着,麦茬间点种的玉米苗有三四寸高。收割时遗留下来的个别麦穗,在雨水的滋润下孳生出一穗穗的嫩芽。它们的生命力如此强健,令人自愧不如。
空气中有一股庄稼苗的甜香,是散落在地上,被间苗时拔下来的玉米苗的味道。林月亮不禁弯腰拾起一根,放进嘴里细细的嚼。一丝大自然最纯净的植物香气,飘进林月亮敏感的鼻腔中,她觉得脚下的土地和大自然,真是无比的可爱。
他们一直走到校墙的尽头。面前出现了很多垃圾,他俩只好转身回返。
他们又恢复了往日的静默。他把要叮嘱的话说完就不再说什么。她把想说的,想问的,统统留在心底里。未来在她给他回复的一封封长信中慢慢诉说。
他到上海后,就开始一封封书信写给林月亮。述说他的见闻和工作生活,叮嘱她好好学习,准备未来考大学。
他很少用直白的语言表白他对她的爱恋。如果要表达,也是隐讳在诗意里。他表达最多的,是他对自由生活的赞颂,他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他的豪言壮语,有时候语言中甚至夹带些语录色彩。捧着信件的林月亮,不禁被逗得咯咯笑个不止。
她也不断给他回信。
从他的一封封长信中,她感受到他的爱恋和呵护,他发自内心的声声呼唤和谆谆诱导,他文字中一波又一波,一浪高过一浪的爱慕之情,他表达给她的深深地钟情和痴恋,终于让她无可抵御。她再也做不到一味拒绝,也做不到假装左右而言他,她慢慢地陷落进去,任感情自然流淌,她开始很认真的,回应他的一腔柔情。
他们频繁的书信往来,写了几个月。
这些信积攒越多,越让林月亮左右为难。她既不能把它们留在课桌里,也不能放在宿舍里,更不敢带回家中。她实在无处可存放它们。于是,她便把他和她的事情,透露给她的好友郝妍丽,并且,请求好友为她代为保管它们。
郝妍丽是独生女。在家里她有很独立自主的空间。她答应林月亮,她的信放在她那里一万个安全。
许多出乎意料的事情,总会令我们不禁要感慨世事难料却又机缘巧合,缘分,的确令人难以捉摸。
什么叫做机缘?——这一刻,我们忽然明白,一切都不是偶然。
因林月亮的无可奈何,所有那个时期黄洛勇写给林月亮的信件,她都转由郝妍丽为她保存。但这一存居然就是永久。林月亮再也没有能够把它们取回来。也许它们早化作纸灰了也说不定。
如果相信宿命,那些信,简直就是林月亮为他俩谱写的缘分的开端。后来,那些信,也许又成为他们婚姻的杀手。
而且是,郝妍丽自甘自愿地为他们的婚姻,提前掩埋好了这颗炸弹。
黄洛勇,最终成为了郝妍丽的丈夫。他们的婚姻据说维持了不到四年。他们的女儿未满周岁,他俩就结束了一家人的朝夕相处。林月亮听说,女儿留给郝妍丽抚养。——关于这些,林月亮都是听她妈妈说的。
林月亮不清楚他们婚姻破裂的根本原因是什么。但是,一个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一定与自己或者那些情书有关。可能自己的比重应该更大,那些信件大约充当的是药引。
如果站在郝妍丽的角度去看看他们的婚姻,我们不难发现诸多摆在她面前的难题:
她知道自己丈夫的初恋情人是谁;她知道他曾有多么爱那个女子;她甚至知道了他对她还念念不忘;他怎么成为了自己的丈夫,她也很明白(主要是她爱他,而不是他爱她);她自己心中的自卑,她更明白。
她丈夫写给初恋情人的一份份炽热的情书,封封完整的留在自己手中,她做何感受?没有人相信,那些信她不曾去读。更没有人相信,她读后能无动于衷,能不对他气恨交加。
即便她把那些信件撕掉烧掉,可每当他们吵架闹分歧,她还是会记起那些滚烫的词句,他的初恋不是自己,她抢来的丈夫不是最爱她,甚至根本没有爱过她,她便如鲠在喉。
那些信件简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会张牙舞爪,会用尖厉的芒刺时时刺激她的神经。最后,当她再也无力抵挡它们的进击,再也无法熟视无睹他的心不在焉,再也套不住他的身心,再也没办法选择原谅他,她厌烦了争吵,厌烦了嫉妒,甚至厌烦了看到他身在曹营心在汉的虚假嘴脸,她只能选择放弃婚姻。
林月亮曾经很想问一问:“妍丽,你会恨我吗?也许会吧。
“但是,当年,无论那个保存信件的协议,还是传递我和黄洛勇的往来信件,都是你信誓旦旦的允诺啊;你和他在信件来往中,你逐渐被他的才华掠获芳心,转而让黄洛勇转变心思,娶你弃我,也是你主动,我被动啊。如果恨我,我只能说这真遗憾。
“一切旧帐,翻算起来,还真不好说到底谁欠谁更多一些。”
林月亮永远不会忘记一些日子,和一些日子中发生的变故。
1989年年底,没有提前的预报,很突然,她接到黄洛勇的消息,说他在上海直接参军了。他考进了海军特种兵部队,已经奔赴浙江某海军基地学习。
她当时非常为他高兴。他的聪明才智总算可以得到更好的发挥,他的人生前景也变的分外光明。因为他所在的部队可不是普普通通的部队,他学习的东西,未来从事的工作任务,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抢险救灾。
但遗憾的是,本来一路光明的坦途不知因为他做了什么,而使他后来半路转业又回到县城。这是在1994年,她听妈妈说起时,大吃一惊。
当黄洛勇从林月亮弟弟手中得到了她的电话号码,一度,他经常不分时候就打电话给她。有一次他似乎喝多了酒,在夜晚打电话给她,她问起他好端端离开部队的原因,他用抱怨的语气说了一句:“还不是因为你!”她隐隐约约似有一点开心,又赶忙把它掐灭在星火里。他那里正在暗自神伤,她怎么可以出现高兴的情绪?一丝一毫也不该有。
“为什么因为我?”林月亮以一头雾水的口气问他。
但他在她的追问下,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林月亮不敢询问他们的婚姻状况,无论他们好坏她都会难过。他们好,她为自己难过;他们不好,她为他难过。当她听说他们已经离婚,她更不会问了。她不许可自己做一个不厚道的女人。同时,她转而为他们双方难过。
她再也不怨恨郝妍丽了,一丁点儿都不再。
那个有些微胖,带着一副近视眼镜,在林月亮记忆中永远穿着一件紫色夹克的女孩,略带忧伤的双眼望向她,期待她谅解的表情,她即使在现实里未见,也能在心底看见。
有一段时间,黄洛勇总在夜晚她已经入睡了,还打给她电话。很明显,他又有些醉了。他不说想她更不敢说爱她,他总是重复说:“我做错了一道选择题,所以,我的人生变成了零分。”
还有一次,他告诉她他曾经来到她所在的城市,在她工作的地点远远的看到她。林月亮大感意外,说“我没有看到你啊”,他答“我没有想让你看到我。我看到你就足够了”。
至今,林月亮也不清楚他离开部队的确切原由。事情的来龙去脉随着他们再次中断联系,她不再有想知道的欲望。
林月亮明白,即便自己知道了原因,即便的确因为他来偷偷看自己,而没有按部队的要求及时归队;或者干脆是违反纪律私自离队来偷偷看自己,那又怎么样呢?有些事情不知道,就彻底不知道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