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雪威寒,天地肃杀,千里内一片银白,几无杂色。
临江城郊,漫天雪花中,一人一马从老爷庙的偏殿出来,那马极是神骏,那人一身黑衣,头戴一顶黑皮风帽,黑色的披风在风雪中猎猎飞舞。这一人一马所去的方向,却是临江城里一座著名的庄园,此刻马上人极目望去,已可见那庄园朦胧的屋影。
1.
晨光熹微。风,裹挟着片片雪花呼啸而来。
荣家大宅,人们都神色慌张,目光躲闪。
荣家宗祠。中堂上坐着荣家老太爷,黛青色对襟棉袍,须发皆白,右手杵一只龙头拐杖,如鹰隼般犀利的眼神左右扫射,四座皆是荣家各房当家人。
此时宗祠里气氛诡异,即使四周都放了火盆,也压制不了一波一波寒气的侵袭,随即化成一股强大的焦灼和紧张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荣老太爷把那龙头拐杖在地上一敲,窃窃私语的众人立即安静,把目光集中在荣老太爷身上。
“今天紧急召集各房当家,主要是咱们荣家出了一件天大的祸事,昨夜咱们的镇宅之宝——御赐金刀被盗了。”
大家的目光“唰”地都望向那供奉着御赐金刀的八仙桌,桌上只一个紫金刀架,那金刀却不知去向。
2.
说起荣家的金刀,可是大有来历。康熙年间,康熙爷力排众议,任用汉将,荣家的先祖得以在帐前效力,平三番,三征葛尔丹,立下赫赫战功,康熙爷轮功行赏,封荣家先祖为镇远大将军,赐金刀一把。那金刀刃如秋霜,削铁如泥,刀身如镜般冷气森森,刀柄用黄金铸成二龙戏珠。从此,荣氏一族从政的,平步青云;经商的,日进斗金,可谓是春风得意。
日月运转,桑田变迁。现在已是民国三年,荣家虽不及前几代风光,但在这临江城也是坐头把交椅的大户,沿河的商铺,绸缎庄、茶庄、钱庄、饭庄等皆是荣家的产业。
荣家把这荣华富贵都看做是先祖庇佑,把那御赐金刀日日供奉在宗祠享堂的上位,可今日却不翼而飞,这对于荣家无疑如平地惊雷。
族人顿时大惊失色,一片哗然。
“能在我荣家自由出入,如入无人之境,这盗贼怕不是一般的贼匪啊!”
“镇宅之宝失窃,怕是会大难临头啊!这可如何是好?”
“即便是将来一命归西,也无颜去见先祖啊!”
“会不会是翠微山那一众土匪干的?听说那些土匪劫富济贫,嫉恶如仇,我荣家干的都是正当生意,童叟无欺,那些烟馆、赌场我们从未染指,土匪怎会偷到我荣家来了?”
“可否放出话去,找到金刀者赏庄园一座、田产若干,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怕找不到金刀。”
荣老太爷的龙头拐杖在地上一敲,整个祠堂噤若寒蝉。
老太爷沉声道:“依我看此事不宜声张,安排龙二暗访......”
话音未落,门口却传来一阵喧哗:“我要见荣老太爷!”
荣家老大起身大喝:“谁人如此大胆在此大声喧哗?”
厚重的红漆木门吱扭开了,两名家仆垂手而立,颔首回禀:“他硬要见太爷,说有要事......”
一男子跨过门槛,往前走三步:“荣老太爷,我也许可以为府上找到丢失的金刀。”
那男子二十四五岁的年纪,面阔口方,剑眉星目,粗鄙的衣着却掩不住英气逼人。荣老太爷站起身,问道:“哦?你是?”
“在下林远,三年前家乡遭了灾,落难来到这临江城,见此地人杰地灵,便在此落了户。”
荣老大低头在荣老太爷耳边小声说:“他就是一个外乡人,每日在码头讨生活,天黑就歇在老爷庙的偏殿里。”
荣老太爷微微颔首:“你是如何得知我荣家金刀丢失?你又打算如何去把金刀寻回?”
“我知道这金刀如今在翠微山上,多说无益,我去带回金刀便是。”
荣老太爷凌厉的目光扫了一眼林远,表情变幻莫测:“好!只要你带回金刀,我给你城西的庄园一座,田产十亩,大洋三千。”
“这些我都不要,我只要一样东西。”
“哦?说来听听。”
“都说金刀荣家有两件宝,御赐金刀是其一,我要的,便是那另外一件。”
祠堂里顿时一片哗然:“什么?这小子太不自量力!”
“凭他?他也配?”
“真是笑话!”
龙头拐杖一敲,大堂里顿时鸦雀无声,荣老太爷气定神闲,他捋捋银白的胡须:“好,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了。”
“这么说荣老太爷应下了?”
“一言为定!”
“三日为限!”刀削斧凿般坚硬的脸无丝毫表情,林远吐出这几个字,转身离去。
3.
这三日,荣家大宅寂静无声。
头一日,探子回报说林远只身上了翠微山,只因那翠微山是土匪的大本营,探子不敢上山,就此断了消息。
荣老太爷一连三日在他书房里,望着一只老旧的樟木匣子发呆,时而喃喃自语。家人不敢打扰,仆从奴婢都轻手轻脚,大气不敢出。
第三日的傍晚,黑云压城,山雨欲来。荣家各房当家人都齐聚中堂,等着这三日之约见最后分晓。偌大的中堂,大家都屏气敛息,只听得见那墙上巨大的挂钟的“滴答”声。
一个时辰过去。
两个时辰过去。
天像一层黑幕笼罩,远处的山峦,只看见个轮廓。夜风寒冷,摇曳着窗外梧桐树的虬枝,似鬼魅舒展枝丫。
见荣老太爷从书房走出,管家吩咐一声:“掌灯!”几个仆从就点亮了院子里所有的灯,顿时灯火阑珊,亮如白昼。荣老太爷稳稳的坐在中堂之上,闭目养神却眉头紧皱。
“那小子现在都没回来,说不定已经做了土匪刀下的亡魂了。”不知是谁说了这一句话之后,立即引来诸多附和。
“是啊,我看我们不必再等,明日再商议如何寻回金刀吧。”
“那日我看那小子就是癞蛤蟆打哈欠——口气大,我可没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荣老太爷缓缓睁开眼,山鹰般的目光老沉犀利,表情凝重。
墙上的大钟再一次敲响的时候,荣老太爷若有如无的发出一声叹息:“天色已晚,各房都回吧。”
4.
众人都起身,这时,门开了,林远站在那里,肩上扛着那把金刀,目光灼灼,英风飒飒。众人既惊且喜,立马往两边散开,为他让出一条道。
没人看清林远是如何出的手,只见那金刀直直朝老太爷飞过去,众人皆吸了一口凉气,那刀擦着荣老太爷的鬓发飞过,“当”一声钉在廊下的柱子上。荣老太爷却面不改色,身体纹丝不动。
林远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请荣老太爷过目,看是否贵府丢失的那把御赐金刀?”
“正是,年轻人好本事!”
“好,那就请荣老太爷遵守之前的承诺。”
荣老太爷向前走几步,面向众人,郑重道:“这临江城都传言,我金刀荣家有两件宝,其一是这御赐金刀,这二嘛,便是我长房长子荣其寿的小女九儿,也是我嫡亲的孙女。三日前,我亲口许诺这位年轻人,拿回金刀就将九儿许给他。我荣家世代秉承家训,“诚信”二字誓不敢忘,三日后为吉日,就定为三日后为他们成婚。我荣家十里红妆,千人同宴,全城同贺。今日天色已晚,各位请回。”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荣老太爷朝林远道:“年轻人,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你随我来。”
5.
林远跟着荣老太爷进了书房,荣老太爷转身,山鹰般的目光停在林远脸上,冷冷道:“怪老朽眼拙,才认出原来是故人之子,年轻人何不明言?”
“荣老太爷好眼力,既然认出了我,那你该知道我此番是来做什么的了?”
“该来的总会来的。我足足等了你二十年啊。”
“荣老太爷既然认出了我,为何还要将九儿嫁于我?”
“我不过是履行二十年前对一位老友的承诺。”
“老友?”林远不解。
荣老太爷慢慢踱到窗前,望着外面无尽的夜色,思绪被拉回了二十年前:“光绪十九年,你父亲林世坤和我因生意结交,他的年纪和我家老大相当,且为人豪爽仗义,和我交情日渐深厚,经常带着你母亲和两三岁的你来我府上小聚,当时,我大哥被朝廷任命为闽浙总督,在赴任的路上,遭到了政治对手的追杀,同时我荣府也被几名蒙面杀手袭击。那日,你父亲母亲带着你也在我府上,我荣府本是武将世家,可奈何杀手毒辣残忍,招招毙命,家丁死伤大半,我也受了伤,幸得你父亲身手不凡,逼退了杀手,可也元气大伤。哪知还没容我们有喘息之机,杀手又杀了一个回马枪,一不留神,杀手的暗器伤了我们,掳走了年幼的你。你父亲和母亲急火攻心,加之伤势过重,双双辞世。这些年我四处派人打听你的消息,可音讯全无。没想到,我们爷孙俩是在这样的情境下重逢。”
“荣老太爷的意思是我的父母不是你荣府所杀?你这番说辞倒是将自己撇的一干二净!我不解的是荣老太爷是如何认出我的?”
“你右手手腕处有块胎记,活像一枚匕首,我永远不会忘记,并且,你和你父亲长得太像了。从你出现利用找寻金刀提出条件想要我家九儿的时候,我就猜到了几分,当年的杀手掳走你后,发现你并不是我荣家的人,就告诉你荣家霸你家产,杀你父母,然后就丢下你自生自灭,死了无足轻重,活了你必定会找我报仇,就再给我荣家找一场祸事。而你,也正如他们所愿,认定我荣家是你的杀父弑母仇人,先是盗走金刀,再让我心甘情愿将九儿嫁于你,也许是你们的新婚之夜,也许是你父母的忌日,你再来了结了我和整个荣家,夺回家产,大仇得报。”
“荣老太爷果然料事如神,不错!但是,我想娶九儿却是真心的,九儿单纯善良,玲珑剔透,我刚到这临江城时,受人欺辱,是九儿时常帮我解围,我是真心喜欢九儿的。”
荣老太爷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你父母辞世当日,我们在一起把酒言欢,我那儿媳妇那时刚刚怀孕,我们就商定,如果生下儿子,就让你们结为兄弟,如果生下女儿,就让你们结为夫妻。”
说罢,荣老太爷取下那只老旧的樟木匣子,吹吹上面的灰尘,颤颤巍巍的打开,拿出一块玉佩:“这是你父亲当日送的信物,它本是两块,拼起来是一幅龙凤呈祥图。你父亲将一块戴在你身上,一块暂由我保管,待我儿媳生下腹中孩儿,再转交与他。可当日,你便失去踪迹。我言尽于此,若你仍然认定我荣家是你的仇人,我无话可说,凭你的本事和手段,我荣家也无还手之力。我临死前的最后一个心愿,就是请你善待我的九儿。”
林远接过那玉佩,拿出自己身上的那一只,果然,两块玉佩严丝合缝,龙凤呈祥,活灵活现。
林远的双手开始颤抖,坚硬的脸上滚下泪珠,他“扑通”一声跪下,把头久久地埋在地上,许久,沉声道:“荣老太爷,请原谅晚辈无知莽撞,这二十几年,我颠沛流离,尝尽了人间之苦,是仇恨蒙蔽了我的双眼,我先是带着弟兄上了翠微山,占山为王,再伺机对付荣府。所幸,我遇见了老太爷,老太爷一双慧眼,洞悉一切,挽救我于悬崖边缘,不至于铸成大错。”
荣老太爷扶起林远,那浑浊的双眼不再凌厉,而是充满了哀伤:“孩子,不怪你,你那时幼小,受贼人哄骗,且自从你上翠微山,劫的都是为富不仁的奸商和巧取豪夺的贪官,从未欺凌百姓,而今,你我两家摒弃前嫌,若你父母在天有灵,也会深感欣慰的。”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月亮升上中庭,分外皎洁。大自然熟睡着,静谧平和,无声无息。
6.
三日后,荣府张灯结彩,喜庆红妆绵延十里。席上觥筹交错,鼓乐齐鸣,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洞房里,九儿肤白如雪,红润如花,发黑如黛。一对璧人海誓山盟,缠绵缱绻。
中堂后面的书房里,淡淡的檀木香充斥在身旁,镂空的雕花窗格中射入斑斑点点细碎的阳光,荣老太爷躺在那张雕花太师椅上,眼睛发出凌厉的光芒,他听到外面锣鼓喧天,喃喃自语:“林远,我本不想骗你,但我若说出实情,你断不能放过我荣氏一族。冤冤相报何时了!为了保这一族人平安,我也是不得已啊。上一辈的是非恩怨,就让它烟消云散吧,所有的罪恶,都由我一人承担。从此,这个秘密将被永远埋葬。”荣老太爷闭上了双眼,慢慢停止了呼吸。那满是沟壑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END
一元短篇小说训练营~10~水清小筑(第五次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