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震第二天一早就去何文轩的格子间造访。
这人过得很逍遥,居然一边听音乐一边干活儿。倪震拍拍他肩膀,何文轩正跟着音乐摇摆得带劲儿,惊了一跳。
“哥们儿,听什么呢?晨间音乐最好是快节奏,可以醒盹儿。譬如那个《YAYAYA》,要不《双截棍》也行。” 倪震絮絮叨叨地推荐。自来熟是倪震的看家本领,出国前他在北京做了一阵儿婚礼策划,套近乎热场子是职业本能。
何文轩一脸惊诧,他独来独往很久了,通常没人跟他闲聊。何文轩是上海立信毕业的,跟那些复旦财大的实在搞不到一起去;那帮人鄙视他学历不过硬,何文轩嫌弃那帮人没有真功夫。嫌弃也没有用,“那帮人”凭借学历做为敲门砖,还是拿到了更好的位置,财务分析啊总账管理什么的,听着就高大上一些。
何文轩的ACCA刚刚考下来以后,他兴冲冲地拿着证书去人事部备案,满以为自己的工作岗位也可以趁此机会调一调了。
人事部经理老梅嘴里啧啧有声地夸了他半天,然后才进入正题,“小何啊,你如果入职的时候就有这个证书,我二话不说,给你视同本科待遇。什么?ACCA相当于中国研究生学历?这个,中国高教部没有明文规定,我没法儿判断。本科待遇我们可以给你,薪酬方面我会跟苏泽商量适当调一点儿。可是工作岗位不好调,别人干得好好的,不能因为你考了个证书,就得给你腾地方。你说是不是?”
何文轩还没来得及说“是”或者“不是”,老梅接着叨唠,“我听别的部门经理反映,别问,我不能告诉你是谁。他们说,你不太尊重人,老说人家跟不上你的思路。咱们这里招的人总归不傻吧?这样说别人,人家可得接受啊。我觉得你以后需要注意一点,是不是ACCA不教这些?“
老梅后面又说了什么,何文轩一概没听进去,心中暗想,这个地方傻的人多了去了,跟这帮智商欠费的人怎么沟通?何文轩跟倪震也素无往来,听说他是凭关系进来的,有个美国大学学历又怎样,无非又是“绣花枕头一包草”。
没想到,“一包草”倪震跟别人有点不一样。
倪震跟何文轩胡侃了一阵儿欧美流行乐坛最新动向,还答应何文轩,明天会把贾老板的原版专辑CD带来分享。何文轩眼睛里冒出惊喜的光芒,捏紧拳头,“耶”了一声。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倪震切入主题,“兄弟,帮我看看我昨晚写的报价分析,中不?你不知道,我在国内只有大专学历,活儿干不好了,就怕那帮复旦财大的同学笑话我。”
倪震不知道,这句话完美地切中了何文轩的痛点。他拍案而起,“大专怎么啦?我要让他们看看,大专生的活儿比他们985、211还漂亮。”
何文轩凝神看了一会儿倪震打印出来的资料,翻着眼皮冲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又拿起计算机飞快验算了几个数字。倪震在旁边耐心观看他的表演,满脸写着期待。
“报价是一门艺术,你懂吗?” 何文轩居高临下地指点着,划出几个财务模型中用错的假设:“这几个地方过于保守,这样搭建模型报价,会导致价格偏高,拿不到生意。”
倪震赶紧把昨晚就缝好的高帽给他戴上:“高见,高见!你的意思呢,怎么改?”
何文轩攒了一肚子学问,从来不曾有“洛阳亲友”相问,都快放馊了。他得意洋洋地倾囊相授:“看见没,这几个数据换掉,争到生意再说。美国要是不批,问他们愿意工厂关门,还是拿个长期订单保持合理利润。”
“什么叫合理利润?超过5%就是合理利润,咱们是制造业,不是硅谷IT公司。全球制造业平均利润率就是这么多,中国市场早就全球接轨了。美国总部还打算拿20%的利润,那叫做梦!”
听完何文轩指点江山,倪震知道自己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先抄下来再说。何文轩简直就是深藏不漏的扫地僧啊,还好自己慧眼识人。这人唯一的毛病就是说话口气太冲。管他呢,既然他有学问,倪震允许他有点脾气。
倪震回到座位上,像其他同事一样自信满满,手指翻飞如蝴蝶,很快把报价表格改好了。10点钟不到,倪震的电子邮件“嗖”地一声,飞进了苏泽的收件箱。
苏泽看完倪震的财务分析报告,愣住了。看来美国教育很靠谱啊,社区大学就能培养出这等人才,这份报价做得险中求胜,和苏泽预估的数字相差无几。
苏泽想,当年诸葛亮和周瑜各自在手心写下“火”字,才有了后来的火烧赤壁。大家总是风传周瑜被气死,其实那两个人才是打心眼儿里惺惺相惜,只是不为外人所知。如今这财务部里,终于出来一个周瑜?
更难得的是,倪震不光活儿干得漂亮,还懂得韬光养晦,一口一个“您多指教”。 哪像何文轩,上次他在部门会议上演示账目分析,讲得飞快不说,到最后眼皮往天花板上一翻,很不耐烦地问:“你们到底理解了没有?”
何文轩当自己大学教授呢,教授也不带这样鄙视学生的。这种做派就招人讨厌。苏泽知道何文轩考出了ACCA证书,苏泽也很清楚ACCA这几个字的分量。但苏泽选择和老梅保持一致意见,先晾晾这厮再说。等何文轩被晾到彻底没了脾气,也许会收敛一点。
按照流程,苏泽要等到晚上十点跟美国总部汇报报价资料,拿到批准之后才能给客户正式出报价单。他把倪震留下旁听电话会议。
美国那边磨磨唧唧,晚了十分钟才有人上线。估计那帮老太爷老大妈刚进办公室,先去茶水间排队泡了杯免费咖啡才连线的。上周底特律天气恶劣,狂风暴雨,他们楞敢晚半个小时;然后轻描淡写地来一句“今天高速又封了“,就算道歉了。
老婆还在家里等他给孩子胎教,苏泽没有过多寒暄,不等美国同事聊完“今天的天气“,就直接切入主题。那边的人多半按了静音键,好从容吃完早点。苏泽对着会议室那个酷似八爪鱼的电话会议专用设备讲了十分钟,无人打断——当然也无人喝彩。
按照惯例,这是个好兆头,只要没人质疑,一会儿苏泽会收到“审核通过”的电子邮件,明天就可以把报价单发给高玫交差了。
有个冷飕飕的声音突然从电话另外一头传过来:“我是本杰明。你们明年还有另外几个新订单,按道理,间接成本会摊薄一些,为什么我在这套报价里看不到相关信息?你们打算藏着掖着自己消化了?”
苏泽对本杰明印象不深,这人多半是新来的。苏泽没想到总部也有人认真干活儿的,前几周的报价项目信息都记得。亚太区有十几个工厂天天有上报价格审批项目,本杰明这等过耳不忘的记忆力也太可怕了。
他赶紧打个马虎眼:“那些项目都没有签约呢。销售部说只有一个有希望拿下,其余的只有三成把握。现在中国的配套厂已经全面开花,不像以前,咱们报了价就有订单。很多乡镇企业的报价连我们一半都不到,我们的竞争优势并不明显。”
本杰明并不满意这个解释,“那些小工厂根本就没有研发能力和质量认证,他们的产品怎么跟我们的比?照你这个思路,咱们的金牌产品岂不是被你当废铜烂铁卖。”
苏泽被气得热血上涌,恨不得立刻把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子从电话线那头揪过来,领教一下中国的市场行情。
全世界的一流汽车配套厂家都在长三角珠三角安营扎寨了,现在要想搞掂长期订单,必须拿出吃奶的力气和百分百的诚意。除此之外,还要有三分运气打底。这些美国总部的人吃着5%的特许权使用费,衣食无忧,哪里知道一线工厂的苦衷?
倪震给苏泽打手势,请他冷静。
倪震把八爪鱼挪到自己跟前,说得却是不相干的事情:“本,你好吗?我是倪震,我听出你的声音了。怎么,你不回墨西哥了?”
苏泽没想到倪震还认识本杰明。看来俩人交情不错,连全名本杰明都不用叫,直接简称“本”,亲热得就像苏泽管同一条胡同长大的发小叫“二狗子”似的。
电话那头的本杰明也有点意外:“ 是你啊震!我听说你回中国了,没想到你在这个工厂。”
苏泽被晾在一边。倪震跟本杰明“家乡遇故知“,扯了几句闲话。其他的大佬应该吃完早餐了,来了几句总结性发言,“本今天提的意见很好,今天的报价还要修改,项目预期利润率太保守,重新做。下周同一时间开会,复核你们的新报价。”
会议结束,倪震向苏泽汇报:他和本在一家美国公司实习过。倪震自知拿绿卡无望,回到上海找机会。
本是墨西哥人,作风顽强、不肯认输,坚信自己能靠知识改变命运,一心要扎根在美国东部那片寒冷的大地。他凭着州立大学文凭和过硬的成绩单拿到美国总部的工作合同。现在他需要玩命表现,这样才能拿工签。
苏泽连连叹气:“我说他干嘛诚心坏我们的事儿呢。我最怕遇见这样的二愣子。看着吧,他一准儿要踩着我们往上爬。咱们藏起来的利润全都得被他榨出来。这还让不让人活?”
倪震看看表,已经快11点了。他观察了一下苏泽的脸色,“我叫个大众出租,先送您回去,好吧?”
苏泽明白倪震继续借花献佛,本来就是公司报销车费。不过好歹省了自己填单子找老板审批的时间,姑且领了这他份小小的人情。
坐在出租上,苏泽吩咐倪震给高玫汇报一下工作进展,他实在懒得讲话了。高玫果然也没睡,电话刚响一声就接起来了。倪震亲亲热热地说:“姐,对不住啊,刚开完会,美国不给批报价。”
“别急别急,我明天接着做。今晚就做?这都十一点了,我和我们头儿还没回家呢,您留我半条命呗。这样得了,周末您请陈总工吃饭,我陪唱!什么歌我都能来两句,我当过业余DJ。”
苏泽看着倪震,眼睛瞪得老大:“不对劲儿啊,高玫什么时候成了你姐啦?怎么全世界人民都是你家亲戚?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倪震告诉苏泽,他前两天给高玫打电话核实几个数字,无意中发现俩人都是北京东城区的,小时候进过同一家幼儿园。虽说后来高玫读北理工去了,他俩好赖也算幼儿园校友。既然高玫是幼儿园师姐,简化成“姐”,也不过分。
说到这儿,倪震想起来了,“老大,你的幼儿园哪里上的?你家在北京哪个区?”
苏泽摆摆手,“打住、打住。我家住海淀,自学成才,没上过幼儿园。你可以省省,不用再攀幼儿园师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