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董仲舒将儒学发扬光大,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始,这条从春秋发源的思想大河终于由荒郊野外流进了皇家的庙堂。二千多年来,一直占据着中国思想的主体地位,浸润着成千上万的思想灵魂。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炎黄子孙头悬梁,锥刺股,囊萤映雪,凿壁偷光,熟读诗书礼义锦绣文章。抛头颅,洒热血,闻鸡起舞,勤练拳棍枪戟剑,舍身忘死,精忠报国。
无疑,他们是这条大河里汹涌着的巨涛大浪,二十四史中,处处闪耀着他们的光辉。可还有一些人,只在浩如烟海的青史中占着小小的一角,如一股涓涓细流,占据着野史的半壁江山。如在冰天雪地中挂着的一串红灯笼,再大的风雪也掩饰不住他们的光辉。他们率性而活,追求自我,用自己的真性情演绎着生命别样的精彩,坚守着心中的一方净土!没有他们,历史的发展也不会转变方向,但会多了些苍白,少了些活力。
他们,是人间不一样的烟花!
1.
上奉于天,下立于地,天地之间,唯我独尊。自古至今,多少人为了当王称帝,不顾天纪人伦,祸起萧墙,父子相残,兄弟相煎,饿殍遍野,血流成河,置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可有人偏偏不爱享钟鸣鼎食之尊,不愿受三叩九拜之礼,视功名利禄为“腐鼠”。
巢父与许由,只是历史风尘中两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没有什么丰功伟绩,也不一定风流倜傥才高八斗。可这样两个貌不惊人的名字,却千百年来一直闪烁着光芒。
尧将退位,到处物色接班人,听说巢父与许由贤能,人皆称之,便历尽艰辛,前去寻访。他先找到了巢父,说明来意,巢父说,自己只想放牛,了此一生。尧便又找到许由,许由也不接受,尧死缠烂打,穷追不舍。许由万般无奈,便“遁耕于洪洞的九箕山中”,尧又追到那里,低三下四,唠唠叨叨,没完没了。许由认为尧脏了自己的耳朵,便跑到河边去洗耳朵。这时候,巢父来饮牛,问其原因,许由以实对之。谁料巢父生气地说:“你不想干,藏到高山深谷里就行了,为什么在这儿大肆宣讲,这难道不是沽名钓誉吗?我到上游去饮牛,我怕你脏了牛的耳朵。”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古人的内心,是如此的明澈,洁净,清风明月自在怀!
无独有偶,继许由巢父之后,又出现了这样两个亲兄弟,伯夷与叔齐。这二人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正儿八经的王孙贵族,官二代。人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可这二公一点也不像老子。别人对王位趋之若鹜,垂涎三尺,这两兄弟却视如粪土,厌若鸩酒,生怕在俗世权力的光环中迷失自己,荒芜了内心。对于至高无上的权力,两人推来让去,避若蛇蝎。父亲想立叔齐,叔齐不受,父亲死后,叔齐把王位让给了伯夷,自己屁股一拍,溜之大吉,寻仙访道去了。伯夷如接了个烫手的山芋,干脆跟着叔齐跑了。这两位太有意思了!二人听说文王西昌人好,可以为自己养老送终,便去投奔。恰逢文王去世,武王伐纣,便叩马而谏,大骂武王不仁不义。武王伐纣成功,天下归心,又去请二公,不料这二公却“义耻不食周粟”,逃到首阳山,采薇而食,冻饿而死。
巢父,许由,伯夷,叔齐,他们的故事真伪难考,太史公却为他们树碑立传,千百年来为人们所津津乐道。他们摒弃至高无上的权力,只是为了坚守内心的一方净土。千万年来,这方净土上长出了许多奇花异蕙。
2
陶渊明是标准的“官三代”,祖上三代皆为官员,“自幼修习儒家经典,爱闲静,念善事,抱孤念,爱丘山,有猛志,不同流俗”。也曾“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想有作为,但他又“饥食首阳薇,渴饮水流。”思想上受到老庄的影响,想在恪守道义,崇尚俭朴侠义之风的基础上为民办事,实现自已兼济天下的理想。可偏偏他时运不济,生逢乱世。他三十六岁时在桓玄手下做官,三十九岁时桓玄篡位,四十岁时刘裕讨平桓玄,他又做了刘裕的镇军参军,次年八月做了彭泽令。
可以看出,他的仕途还算平顺,如此下去,虽不能保证自己飞黄腾达,但颐养天年不在话下。偏偏他要恪守自己内心的一片净土,不想让人世的尔虞我诈,狗且蝇营之事污染自己。他看不惯从上古流来的淳朴之风的消失,看不惯官场上你刚唱罢我登台,打着匡扶正义的名义干违背道义的虚伪。他想恪守住这片净土,便拂袖而去,归隐田园,“但使愿无违”,做个邋里邋遢的农夫。
对于陶渊明的辞官,一直是一段美谈。陶渊明是在八月柔和的秋阳下上任的,一路上他看到白骨累累,田园荒芜,衰草连天,不由想起还未平息的血雨腥风,目光迟迟。十一月省里派督邮刘云来视查,刘云凶狠贪婪又粗俗傲慢。此次来名为视查,实为到民间来走走,捞点油水。陶渊明对这等得志小人嗤之以鼻 。刘云到了驿馆,不见县令陶大人,大为不悦。陶渊明碍于官场礼节,硬着头皮准备去迎接,下属说:“大人必须穿戴官服,束好腰带去。”陶渊明听后大叹道:“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于是去官封印,赋《归去来兮辞》,飘然而去。
辞官归家的陶渊明日子还算可以,毕竟祖上三代累积,也算是殷实之家,偏偏遭了灾,家道中落。但他毫不在乎,终日种地,喝酒,写文章,自娱自乐,用荣华富贵换来了尊严与气节,换来了内心的一方净土。
3
梁武帝萧衍,绝对是一个精彩的皇帝!
萧衍出身兰陵萧氏,为西汉相国萧何的二十五世孙、南齐丹阳尹萧顺之子,名门之后。自小聪明过人,又博学多才,“六艺备闲,棋登逸品,阴阳纬候,卜筮占决,草隶尺牍,骑射弓马,莫不奇妙”。又历任要职,驰骋沙场,抵御北魏,受到齐明帝宠待。永元二年,起兵攻讨东昏侯萧宝卷,拥立南康王萧宝融为帝。自此萧衍功高盖主,气势如虹,便威逼萧宝融“禅位”,自立为帝,建立梁朝。后又逼萧宝融吞金自尽,假仁假义,以皇帝之礼相葬。
建国初期,梁武帝励精图治,广用人才,虚心纳谏,勤俭节约,“一冠三年,一被二年”,又不近女色。暂且不论他的功过是非,单凭这些,梁武帝绝对是皇帝中的凤毛麟角,帝中翘楚。
称帝不久,他突然对佛教来了兴趣,大兴佛事,醉心佛学,“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举国上下一片经声梵音。更为荒唐怪诞的是作为一国之君,他不留恋红尘富贵,却一心一意想当和尚,下令在皇宫前修建同泰寺。第一次剃头出家,诵经念佛,四天后大臣将他赎回。两年后他又出家,并主持四部无遮大会,宣讲《涅槃经》。大臣们万般无奈,又将他赎回。十五年后,他第三次出家。赎回第二年八十四岁的他又第四次出家。“侯景之乱”后,他被囚于建康台城,“数日不食,一恸而绝”。一代枭雄,归于尘土。
千百年来,人们对梁武帝有多种非议猜测。我想,梁武帝前半生杀戮无数,机关算尽。晚年虔心向佛,不是为了忏悔,而是为了在迷失中重新找回自己的精神家园。拨开杂草,拂去阴霉,找到心灵的净土,在佛教的大慈大悲中涅槃重生。
4
阮籍,建安七子之一阮瑀的儿子,生于魏晋易代之时,他谨小慎微,又孤僻轻荡。《晋书》说他“性至慎”,“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自小笃信孔孟之道,常怀济世之志,想有所作为,“昔年十四五,志向好诗书,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可偏偏生不逢时,碰上司马氏集团的血腥政治,他既想明哲保身,又不想失了本心,只能将目光转向老庄,归隐山林,率性而活。用嗜酒狂放,放旷拔俗,任性不羁的荒诞之举独守心中的净土。
阮籍自小率真任性,不与鸱鸟为伍。《晋书》载:“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对不喜欢的人虽不“发于声”但“形于色”,示以白眼,毫不客气。十六七岁随叔父到东郡去,当时的充州刺使王昶与他相见,他竟然“终日不开一言”,一点也不给别人面子。这使人又想到《世说新语》记载的高坐道人。高坐道人从不讲汉语,别人问原因,简文帝司马昱说:“以简应对之烦”,意思是说用这种方式省去应酬对答的烦恼。另外还有一人,去参加宴会,达官贵人名流如云,别人争相结交攀附,他却傲如孤松,自斟自饮。有人劝他趁此机会去结交名流,他说:“认识了很多人本来就已经很麻烦了,何必再去自寻烦恼。”此三子者,真乃性情中人!看到污浊之士,紧闭心门,独守净土。
林黛玉用眼泪偿还前世之恩,阮籍用眼泪浇灌心田净土。他常常独自一人,装戴整齐,驾牛车出门,任凭牛拉着自己任意东西。行到山穷水尽处,便放声大哭。惊天地,泣鬼神,天地悲恸,山河颤抖,草木失色。哭得自己形容枯槁,不省人事,又任由牛儿拉着自己原路返回。他听说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还未出闺不幸早亡,自己素未谋面,也不认识女子的父母兄弟。便兀自跑去哭悼,直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众人不解其“外坦荡而内淳至”,以为他疯了。他三岁丧父,由母亲抚养长大,一直很孝顺自己的母亲。母亲去世时,别人去找他,他正与人对弈,恰在难舍难分之时。大家劝他回去,他却面色如故。棋局终了,他饮酒二斗,放声一哭,吐血数升。临葬时,他吃肉喝酒,大逆不道,有悖于礼数,临诀时,他放声一哭,吐血数升,“毁瘠骨立,殆致不性”。别人悲在外,是给人看的,而他恸在内,是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
阮籍大哭,在哭天下,“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在哭百姓,“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蓬莱。”也在用眼泪浸润荒芜的心田。
阮籍还有一绝技,便是啸,据说他的啸声震天动地。正因为心无杂念,内心坦荡,啸声自然“韵响寥亮”了。
关于阮籍做官,还有一段故事,阮籍不满司马氏专权,不肖为官。司马昭为笼络人心,偏偏给了他个东平郡守的官儿。阮籍不敢当面回绝,于是玩了个黑色幽默:别人做官是走马上任,他却骑驴上任。到任十日,下令拆了府衙院墙,砍了门前的竹林,以示杜绝“暗箱操作”,然后骑驴悠然离去。
“判竹十余日,一朝化清风。”阮籍拆除砍掉的,是多年以来司马氏集团覆在心头的阴云野草。
5
与阮籍相比,嵇康要刚硬得多,阮籍如流水,能“随物赋形”,逶迤于各派势力之中。嵇康是“烈而才隽”,如一座孤峰,壁立千仞,冷眼观世,拒绝污浊的俗务浸入心田。
嵇康自幼丧父,由母兄抚育成人,“不训不师”“冯宠自放”。缺失的父爱,成了他坎坷的起点。及长,“托好老庄,贱物贵身。志在守朴,养素全真”。成年后娶曹操曾孙女长乐亭主为妻,成了曹魏宗室的乘龙快婿。可以说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官至中散大夫。当时曹魏政权已气息已尽,苟延残喘。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嵇康当然自知。便隐居不仕,屡拒为官,“越名教而任自然”、“审贵贱而通物情”、“非汤武而薄周礼”,尖锐的言论直指司马氏集团的倒行逆施,狼人野心。惊世骇俗,他“非死不可”。最后得罪钟会,遭其构陷,而被司马昭借刀杀人,处以极刑死,时年四十岁。
《世说新语》中山涛这样评价嵇康:“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这话既能说明嵇康风姿绰约,又能说明其遗世独立,恃才放旷。相传嵇康曾游于山泽采药,恍惚之间忘了回家。樵夫遇他,惊恐不已,以为是神仙。他到汲郡山中见到隐士孙登,两人遨游。孙登沉默自守,不说什么话。嵇康临离开时,孙登说:“你性情刚烈而才气俊杰,怎么能免除灾祸啊?”这事《晋书》中也有记载,孙登曾言:“君性烈而才隽,其能免乎!”
嵇康的殒落,与钟会有很大的关系,钟会也因此在历史上名声大噪。钟会名门之后,其父为书法大家钟繇。钟会少年得志,平步青云,敬佩崇拜嵇康。他曾两次拜会嵇康,可每次都热脸贴上了冷屁股,因此生嫌。《世说新语》中提到:钟会编纂的《四本论》,想让嵇康看一下,但底气不足,怕拙作难入其法眼。情急之下,竟然““于户外遥掷,便回怠走”。《晋书•嵇康传》中记载:没过多久,钟会又携王孙贵族锦衣貂裘而来。当时嵇康正在打铁,向秀拉风箱。嵇康衣不蔽体,坦胸露乳,置若罔闻,旁若无人,“不为之礼,而锻不辍”。钟会颜面扫地,无聊透顶,起身离去。就在这时,嵇康扔了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回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自此以后,心高气傲的钟会将这件事记恨在心,欲除嵇康而后快。
李白是“诗酒傲王候”,嵇康是铁锤拒王侯,用一把大锤,锻打了一座城,守护着一片田。
山涛任尚书吏部郎,辞职前真心诚意地向朝庭推荐了嵇康。嵇康知道后,怒从中来,挥笔写了一封《与山巨源绝交书》,告知天下。嵇康卷入吕氏兄弟案中,身陷囹圄,耳边传来“奋翼北游”的鸣雁嗈嗈之声,以“顺时而动,得意忘忧”宽慰自己,纵然无奈无告,但决不屈服。临刑前,对儿子说:“山公尚在,汝不孤矣。”嵇康死后,山涛对嵇康遗孤如同己出,殚精竭虑抚养成人。其实嵇康绝交的不是山涛,而是朝庭,是血腥笼罩的司马氏集团。
这就是嵇康,用自己的孤傲,守护着心灵的净土,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去。留下一曲广陵绝唱,千百年来,悠悠回荡。
6
千百年来,有人尽力拔去笼在心头的杂草,有人紧闭心门,将污水脏物拒之门外。还有人,用琼浆玉液浇灌着心灵的家园,这人,便是刘伶。
刘伶,绝对是个奇葩!此人为竹林七贤之一,唯与阮籍嵇康交好。不足六尺,形容丑陋,却性情豪迈,豁达大度,不拘小节。一生嗜酒不羁,“惟酒是务,焉知其余”,自称海量酒仙。人称“醉侯”,好老庄之学,追求自由逍遥、无为而治。一生只做了一次官,却因碌碌无为被罢免。此后死活不再做官,一听说朝廷特使到村口,便赶紧喝得酩酊大醉,然后脱光衣衫,裸奔而去。
此公太可爱了,可爱得像个孩子,只要有酒,死也何妨。刘伶常驾着鹿车,载着酒,边走边饮,命人拿着铁锹跟着,叮嘱道:“死便埋我!”
刘伶常常纵情饮酒,任性放诞,有脱衣服,裸体躺于屋中。有人讥笑他,刘伶说:“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意思是“我把天地当房子,把房屋当裤子,诸位为什么跑到我裤子里来?”别人挥拳要打,刘伶便缓缓地说:“我瘦得像鸡肋,不能让你的拳头打得舒服。”一句话便化干戈为玉帛。
妻子苦劝刘伶戒酒,刘伶却跪在神佛前说:“天生我刘伶,酒是我的命。一次喝一斛,五斗消酒病。妇人之言辞,千万不能听。”话音未落,依旧喝酒吃肉,颓然醉倒。
还流传着“杜康造酒醉刘伶”的故事,传说杜康开酒馆,刘伶路过,看门上一联 “猛虎一杯山中醉,蛟龙两盅海底眠”,横批为“不醉三年不要钱”。刘伶大笑进店,结果三杯下肚便天旋地转,跌跌撞撞到家便不省人事,家人以为死了,便埋了他。三年后杜康来讨要酒钱,妻子大怒,讨要说法。杜康微微一笑,说道:“刘伶未死,只是醉了。”妻子不信,刨墓开棺,只见刘伶面色微红,醉眼惺忪,伸个懒腰,打个呵欠,大呼:“好酒,真香!”
“一种风情吾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这些被正史所鄙弃的人物是可爱的!他们狂放不羁,怪诞放纵,洁身自好。率性而活,活出真性情,爱则笑,痛则哭,悔则忏,不做作,将自己的真性情演绎成一股清流,浸润着中国灿烂的文化。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些行为怪诞,难入大雅之堂的人物为何能在五千年文化长河中源远流长,就在于他们有一颗纯净的赤子之心,并时时刻刻,千方百计坚守着心中的净土,成为人间不一样的烟火,长久以来绚烂着历史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