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下的不算大,也不算小。人群从57路蜂拥而下,一脚深一脚浅的在泥泞里跋涉着奔向322的总站,京通快速还没有修好,雨水之下路边净是泥塘。
我懒得跟着人群去赶末班车,抬腿上了路边一辆黑着灯的小巴。靠在座位上打瞌睡的卖票小伙扫了我一眼:“且不开呢啊,着急别坐这车。”我当然知道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个点儿了,等末班车开走,小公共自会坐地起价,由2块活动到5块乃至10块。“黑灯瞎火的,我先给你聚聚人气。”递过去两块钱,他接过来揣在兜里,语气缓和了好多:“自己找个地儿坐,甭着急啊,得多等会儿。”“得嘞,您忙您的。”我在靠门口的大座儿上坐下,他闭上眼睛继续眯着。
雨里的人群渐渐漫上了公路,公共汽车根本开不到站台就被截住,售票员的声嘶力竭根本无法抵挡人们对上车的热情,也只好无奈的开门上人了事。大公共的尾灯消失在雨雾里,路边一溜小公共立刻着车开灯。所有人瞬间打了鸡血一般亢奋,五块一位五块一位的喊声在雨天格外的清晰绵长。
我靠着窗户,无聊地用手掌在玻璃的雾气上制作着小脚印。车门被拉开了,“里边!里边!您先上,这会儿还有大座儿,随便挑吧您哪!”又有人上了车,站在门口抖着雨伞。我扭过头,她站在那儿。
我又像被雷打了一样,定在那里。
二
我就没怎么写过家庭作业,放学后的大部分时光就是背着书包在街头游荡。到了家,把书包一扔,总得找点事做。看电视是不可能的,我在书架衣柜之间窗边的暖气片上铺了一块木板,刚好可以抱膝坐在上面看看夕阳。
她家在我家斜前方的楼里,有时候能看到她在阳台上晾晒衣服。这并不足以引起我的注意,因为坐在窗边,能看到的有意思的事情实在太多。谁家生炉子灌了一屋子烟,两口子跑到阳台上透气互相抱怨啦;谁家孩子不回家,被母上大人在阳台上威胁着要被扒了狗皮啦;楼下院子把楼上扔下来的垃圾扔回去,两家隔空对骂啦,用电视里的话说,就是体现着我国人民蒸蒸日上的蓬勃气息。直到那天,我被一只蚊子折磨的五迷三道,在沙窗边连扑带打好一阵子,她应该是看到了,因为收拾完衣服要回屋的时候,她停下来,转过身,对我挥了挥手。我像被雷打了一样,愣在那儿,然后干净利落地从木板上摔到地下。
她和我在一个学校,只不过我上高一她上初二。上学的时候,有时候能看到她在前面走。阳光在身后照过来,会在她跳动发丝上闪现出一道道瞬间而逝的光。我承认我有点着迷,因为这之后上学的行进速度被明显慢了,虽然校门口会有纠察队检查考勤,但是对这些初中的小崽儿,我这样的高年级生一向是可以凭借大喝一声“滚”而畅通无阻的。
在校门口光荣榜里看到了她的名字和照片,具体是什么缘由应该已经忘记了,反正不外乎是帮助孤寡老人或者捐款援助灾区之类。所以,我决定让自己也上一回光荣榜。我开始看新闻联播了,热切盼望着祖国的大好河山发生什么特大自然灾害,非得首都中学生立刻行动起来才能救助的那种。一个多月的风调雨顺之后,我觉得不行,还得另外想想办法。后来,我认真学习了几天,期末考了全年级第七,得以上榜。特傻的证件免冠照贴出来好几天后,没人看,我非常失落。直到有天和韩老四他们放学打牌打到天黑,走出教学楼,路灯下我看到她站在告示牌前面。该不该走过去?我不知道。她回过头,看到我,愣了一下,转过头,又回头,笑了一下。
我像被雷打了一样,定在了那儿。
三
卖票小伙儿用力关上了车门,车厢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感觉手脚冰凉,脉搏呼吸都在猝死的边缘。她在瞬间停滞之后,收起伞往车厢后面走。我不能转头,等她从视野中消失,才来得及重新吸入一口空气。
脚步声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她走回来,坐在我身边。车外的雨应该是又下大了,砸得车顶乒乓乱响。我手足无措,鬼使神差地开始拼命用袖子去擦刚才在车窗上印好的串串小脚印。她应该是在笑,我能感到椅子在颤抖。恍惚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您最近挺好的您还住那儿啊家里都挺好的之类熟词儿却好像都不太合适。
等我深吸一口气,决定管他呢,随便说点什么再说的时候,车门被砰的一声拉开了。“里边儿,里边儿,赶紧的啊几位。”卖票小伙儿把几位被雨淋得颇为凄惨的主儿推上车来。“呦,您两位坐一块儿来啦,正好儿正好儿,又给我腾出一大座儿来嘿!”我下意识的站起来,掏出钱来塞在他上衣兜里,“一起的一起的。”“行嘞,行嘞,明白了,这还不明白吗?”那小子坏笑着冲我挤了挤眼,拉上侧门继续去圈人。
我长出一口气地坐下来,琢磨着她是不是该跟我说声谢谢,然后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说一句没关系。她没说话,低下头把折叠伞折好叠起来。我转过头望向窗外,不知道是不是该把布满手印的玻璃再擦一遍。
车门不断被推开又拉上,座位坐满之后,若干个小板凳被摆了出来。等小板凳也没地方摆了,司机和卖票小伙儿都上了车。
车开了。
四
我逃了张达明的物理课,来看她们班上体育课。张达明的照本宣科我历来就不爱听,而且自从他让我们班男生去给他盖房,还不给饭吃之后就更是如此。
体育组刘老师应该是又犯了类风湿,放任她们在操场上慢跑。我挂在单杠上,装作漫不经心,却细心分辨着在一堆女孩子的嘈杂中哪一声是她的笑声。为了引人注目起见,她们从面前跑过的时候,我做了20几个引体向上。在一帮小孩的大惊小怪之下,我看见她只是低下头,笑了一下。
李少琳他们要来掏我的消息,下午一上学我就知道了。第二节课后,全校应该也知道了,我出去上厕所,其他班的孩子都在背后窃窃私语。杨晨还特意跑过问我,怎么跟李少琳他们碴起来的,我故作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昨天放学他跑来我们学校打篮球的时候,被我揍了个满脸花。“行啊,有你一套。怎么着,听说他们来的人可不少,要不要我帮你叫几个人盯着?”我说没事,不用。“成嘞,那一会儿我们也去门口帮你盯着点。”
虽然在育中这种打架传统校来说,校门口堵个人打个架不过是家常便饭。但第一次作为主角出现,着实让我既兴奋又有点慌乱。“得找件趁手的家伙啊!”我自己嘀咕着。去跟韩老四借他的自行车圈锁吧,他嘟囔着得早点回家所以明显不成。时晓峰他们呢,没等我张口,就说让我自己留神点,别吃了大亏,那言外之意自然就是不要指望他们会帮忙。一瞬间,我有点像动画片里找不到趁手家伙的孙悟空,不得不另辟蹊径。
我转到教学楼后面的消防栏,先试了试铁锹。不行,这玩意儿太长,不得拿。消防斧太大,也太沉,后面还有两节课也不能拎着斧子去教室。我翻墙出去,跑到老师家属区,学么了一把不知道谁家的劈柴斧子,觉得很合适。从生活区翻墙爬回来的时候,跟站在窗前的她打了个照面。她愣在那儿,我忙着把手里的斧子掖到后腰,跑回教室。
放学了,平时不走,赖在教室打牌胡侃的我的朋友们,瞬间走得一干二净。楼道里也是一片乱轰轰,别的班的人都忙着去校门口,抢个看戏的好位置。杨晨特地跑过来跟我招呼,“哥们儿,你等会再出去啊,我们先帮你去圈个场子。”我的手有点抖,在教室里反复练习了几次如何能把斧子快速抽出来的动作。
楼道里很安静,全校的人应该都堆在校门口。我把军挎挎到左肩,顺着楼道往下溜达,因为如果像平常一样挂在右肩,斧子就拔不出来,这是我从刚才的练习学到的经验。走过三楼过弯的时候,我走不过去了。她就站在楼道中间,抬着脸看着我。
等从被雷击的状态中稍稍缓过来一点,我慢慢的退回楼上,试图从另一侧的楼梯出去。我能听见楼下奔跑的声音,然后看到她还是站在楼梯中间。我承认那一瞬间,我认真想过从楼上跳出去,不过三楼虽然不高,却也不矮。打架挂点彩都是没什么,可自己从楼上跳下来要是摔断腿,还是有点......
我没法从她身边冲过去,因为走到四五米左右的距离,就会出现类似电击瘫痪的症状。僵持的累了,我索性坐在楼梯口,她也就在楼梯当中坐下。天黑了,门卫王大爷晃悠着钥匙从五楼一路吆喝着锁门下来。我迎住老王头问校门口的人还在不在,“奥,你说下午门口那帮社会渣滓啊?早没人啦,这都什么点儿了,早都回家吃饭祸害爹妈去了。”她站起来,走回自己的教室。
我在教学楼后的草丛里把斧子扔掉,转回来的时候,看到她还站在校门口的甬道上。我走近一点,她也慢慢的向前走。路灯闪烁的灯光把她的身影拉的或长或短,我数着她马尾跳动的节奏或长或短的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分叉路的时候,她停下来,转过身向我挥挥手,我也下意识地向她挥挥手,然后各自走开。
我上了高三,她没上本校高中,去了市区上学,不再能经常见到。夏天的时候,我们要搬家了。“你们家那么多大小伙子,搬家还用别人帮忙?”这说的有道理,儿子多的家庭没有道理不自己动手而再额外花钱。那天,我家借了一辆三轮车,我和弟弟们一趟一趟把东西从五楼搬下来,在晃晃悠悠地蹬着三轮运到新家。傍晚的时候,我自己顶着火烧云把最后一点零碎在三轮车上绑好,抬头看见她站在阳台上就那么看着我。雷击的状态过后,我试着挤出一点笑容,也试着向她挥一下手,然后拉车启程。骑过拐角,我把车停在路边跑回来偷看。她还是站在那儿,没有动,也没有走开。
五
急刹,卖票的把头探出窗口破口大骂:“找投胎呢吧?不要命啦!坐车?到哪儿啊你?杨闸?掏十块钱,五块?不行,你爱坐不坐。开车!”司机往车窗外弹着烟灰,“你让他上来呗,五块就五块。”“甭理丫的,看这路傻逼就来气,下雨天大半夜跑到路中间拦车!”“那他妈我这一脚刹车就白踩啦......”
我帮她把刹车时掉落的包和伞捡起来,她默默地接过去,调整了一下,坐得离我又远了一点。车厢里的灯,亮起来,“收钱了啊,别睡了别睡了,几位,先把车钱交一下啊!十块一位,赶紧的。坐不坐?不坐下去!”收到我们这儿,迟疑了一下。我又掏了五块钱,递过去,“够不?”“成,没问题,谁让咱哥俩有缘呢!”她又低了头,那小子还在坏笑。
我们在一站下车,雨已经快停了,她没有打伞,在前面走得很快。昏黄的路灯在婆娑的树影里投下稀疏的光斑,我偶尔可以看到她头发上的水珠在暗夜里闪闪发亮,就像小时候看到她头发上阳光的影子。
分岔路口,她停下来,转过来面对我,应该是笑着挥了挥手。等我从雷击的状态中意识到也应该向她挥挥手的时候,她已经消失在楼间的阴影中。
我把伞扔在路边,一路踹着树走回家。快到家的时候,想起来,我还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
六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