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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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绝不是马长生想要的,单见着这可恶的几亩玉米杆子,马长生就恨不得这辈子不再享用一口糊糊粥,宁可赏赐他吃一辈子的黑窝头,窝头啊窝头!这该死的黑的黄的窝窝头!偏偏这个时候想起它,让可怜的长生嗓子眼儿里干的直冒火。

    眼看日头爬到了头顶,脖子里、脊背上、头发上、鼻子里,没有一处让他感觉到舒服,他不愿意像大人那样穿着长袖大褂,头上裹着一层毛巾,这些足以让他免受皮肤被刮伤的痛苦,可在长生看来,能让肌肤喘口气才会让他有那么一点信心继续劳作下去,不然他一刻钟也忍受不了,燥热的天气让这丰收的时节变得死气沉沉,至少长生这么认为。这哪是收粮食啊,长生把它们比作是“到处长满倒刺的条形怪物”。

    马长生几乎继承了父亲马明福身上所有的优点,唯独还没有学会吃苦耐劳的精神,马明福常教育儿子是“新世纪丢掉了旧精神的伪花朵”,每次说完这句既绕口又嬉皮的话,马明福就暗自佩服自己,独自嬉笑一番,立誓要整理出一套自己的名言警句,好作遗产留给子孙后代,以免让后人忘了家族还有这么一位小学文凭的大才人。想到这里马明福总会再嬉笑一番,以至于长生到现在都还以为那是老爹老年痴呆的前奏,时刻等待着判决书的到来,这也难怪长生嘴里时不时的就冒出一句像“条形怪物”这样逗趣的话。

    劳作中的焦躁,这哪能怪的长生?他才十四岁啊,多么令人羡慕的年龄,家里即使再困难,也舍不得短了他的吃喝,可身子不争气总不起福,蜡黄的脸上几乎看不到这个年龄该有的光泽,凹陷的眼窝、棱角分明的脸和修长的身体倒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成熟和帅气,也算是弥补了因为瘦而给人病恹恹的错觉,以至于总有面生的老太太大婶子怀疑长生到了该讨老婆的年纪。

    长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大人对别人结婚那么着急,所以每每遇到这突然的热情,他总会冷不丁的回上一句:“我才14!早着嘞!”如果有盆冷水,长生早就会把这无趣的热心毫不留情的浇灭,他也暗自侥幸没有谁给他提供这罪恶的一盆水,也就免去了自己犯错误的机会,所以在这短短的几个字里,他特别注意语气的抑扬顿挫,生怕别人听不出来自己的不高兴。可不嘛,有谁愿意把自己说老呢?他知道这样很不礼貌,可他终究是个爱面子的人,他把这种情绪上的控制归功于自己的干爹——灶王爷的保佑。

    听母亲王爱霞说长生刚出生哪会儿,简直没有消停过一刻,更别说让家里人睡个安稳觉,吃顿囫囵饭,据长生自己说,儿时的哭声堪比厕所里的苍蝇,惹人厌恶。瞧吧,直到现在马长生这胡乱造句的毛病还没有改掉,我猜测这也许是大才人马明福嘴里的金句,他哪里记得住自己的哭声,人往往有这样的毛病,很难看到自己身上的缺点,却总爱指正别人。

    家里人想不明白这娃娃为什么这么爱哭,还偏偏挑在吃饭睡觉的整点儿上,当然长生自己更想不明白了。马明福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实人,祖上世代农民,自己也承袭了多数农民忠厚踏实的品质。上世纪九十年代虽说中国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到处刮着改革的新风,可在这偏远的农村,时代的新风吹得还不是那么猛烈,农民单靠种下的这几亩粮食是很难过上好日子,更何况这娃还是个男孩子,且不说吃喝上学需要多大的开支,单说这二十年后的结婚彩礼也会要了这老两口的命啊!马明福是个有远见的人,总琢磨着学点手艺,无论哪个时代都不至于饿了肚子。

    他还有两个兄弟,自己排行老大,自然最懂得苦是什么滋味,那个时候总是这样,大哥天生就有这样的责任。

    在隔壁杨家庄的一家砖窑厂,马明福起早贪黑的在里面做工,凭着不怎么值钱的工分养活着妻子王爱霞和儿子马长生,原本干的就是苦力活,还没等出工他就祈祷晚上能赶紧回家睡个安稳觉,可这不争气的混儿子还哭个不停,闹得马明福无论如何也睡不下,王爱霞便抱着儿子在发黄的电灯下不停地抖动胳膊,嘴里还一直说着哄孩子睡觉的俗话——嗷嗷睡觉觉,不睡觉老猫可就来喽,说着这上下眼皮也早就展开了第三次世界大战。马明福气的身体直发抖,这老实人可不爱发火,一旦发起火凭你万丈海啸也是很难浇灭,“要是能禁得住巴掌,我非得打死他!”马明福恶狠狠的瞪着眼珠。

    王爱霞素日里虽然大大咧咧,可她心疼儿子,再说这个世界上哪有不心疼儿子的母亲?“呸呸!你赶紧给我滚去睡觉!”她就是这么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就这样哭了几年长生也就长大了些,可是爱哭的毛病始终没有改掉,就像对门老李顽固的风湿骨病,准点儿疼,还非得请个高人把这问题给彻底治好喽。这好声好气地哄了好几年,看来只能用偏方。

    村里头有一位辈分很高的神婆婆,话又说回来,现在长生倒和这位神婆婆的孙子马金玉成了死党。再怎么心疼儿子王爱霞也经不住这样的闹腾,最终只能听从自己婆婆的建议去拜访这位德高望重的神婆婆,马明福是不信神佛的,所以拖了几天才肯放手儿子去拜神认子,显然在他眼里这是对他这位正室老爹权威的挑衅,可不去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真的治好了这小子爱哭的毛病,那还真得感谢这位神仙兄弟,再者说了,能和灶王爷称兄道弟也不失了自己正室老爹的颜面,这往后的庄稼收成还指望着这位兄弟嘞,说不准看在儿子长生的面儿上,多给几斤粮食呢?马明福人虽然老实,心眼可活泛,这沾亲带故的到哪里都好使,在他眼里神仙也是人。马明福总能找到自我安慰的办法,这也就有了长生的另外一个名字——张龙,灶王爷名字姓氏为张,母亲又希望孩子生龙活虎,自然这个名字再好不过了。

    认了干爹,每年岁末长生便去神婆婆家上香祈福,婆婆便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小扫帚给长生从头到脚扫一下,滴几滴酒水在长生身上,嘴里念念有词,感谢往年灶王爷的保佑,一并祈祷下一年的平安喜乐。每年到这个时候长生心里就会非常紧张,他也说不出为什么紧张,这可能就是人类天生崇尚鬼神的习性。大概是年纪又长了一些不常哭了以后,这种拜干爹的习惯自然也就消失了,留下来的就只剩下“张龙”这个名号。所以这个神仙干爹到底有没有帮到长生,谁也不清楚,就权当发力让爱哭的娃娃闭了嘴,没熟的麦子结了穗,也就那么回事。不过至今长生看到厨房里挂着的灶王爷神像,心里还是会有一种莫名的崇高敬畏感,这倒是真的。

    据长生回忆,还有一件有趣的事不得不提一下。

    在认灶王爷干爹之前,王爱霞有时候实在忍受不了这无休止的哭闹,就会把马明福搬出来吓唬长生,“你这熊孩子整天就知道哭,你哭个啥!看到墙上的窟窿眼儿了吗,那就是你爸朝你丢菜刀打出来的!在哭我就不管你了,让他砍了你吧!”像这样的恐吓怎么会起到作用,可怜的长生就这样哭喊的更厉害了。“嗷嗷,别哭了,他要是敢把你怎么样我先把他给砍喽!嗷嗷…”母亲便赶紧又晃动着胳膊安慰儿子。直到现在,长生看到马明福手里提着把菜刀做饭,总得躲的远远的,生怕这不长眼的菜刀跑到自己身上。

    这件事也是他从母亲那里听来的,至于父亲到底有没有向自己丢过菜刀他不知道,他也试图在墙上找过母亲当年说的窟窿眼儿,也始终没有找到,他就当是父亲偷偷把窟窿给堵上了。现在再说起这件往事,也就权当笑话听了,像这种有趣的事情似乎已经离他很遥远了,只偶尔听母亲断断续续的说上几句,自己也饶有兴趣的听上一段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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