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物语

        古镇的东边有一片阡陌纵横的田野,田野的尽头是红旗岭,岭外是大河,河外是巍峨的青山。三中就座落在树木葱郁的红旗岭上,它背山河而临田园。每当旭日东升,晨曦从校园后面的山顶倾泻而下的时候,远远矗立着的校园就变成了原始沃野中的玛雅金字塔一一我们沿着长长的田间小路迎着光茫走向学校,那简直是一种去朝圣的感觉。记得那年去北京,走在去天坛的长长的甬道上,我恍然回到了少年,那种莫名的熟悉感,恍若隔世。         

  

        三中,它不是我上了初中才去,而是打从上幼儿园开始,就爱去玩的地方。我是幼儿园本科生,从奶妈家一毕业就去上了幼儿园,一年小班三年大班,认识好多比我年长的小朋友。小炜小铁比我大一两岁,也成了我的同班同学,小炜是三中付剑青张宝发老师的女儿,小铁是徐辉翔老师的女儿,我常随她们去三中玩。上了小学,也常和其它同学去玩。那时没有门卫,可以随便进出。 

        三中似乎有种特别的魅力,吸引着小小的我时时去朝觐。               

        那时候,老师们的家就在校园中,经常可以看见他们的日常,看见他们生活中说话做事的样子。王林傅剑青贺继鸿张宝发老师,他们常常在一起说话,那时候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讲些什么,但是可以感受到他们言语的滔滔不绝的河流,远比古镇百姓的更加的宽广深厚澄澈而澎湃,而其间有很多让人激动与好奇的奇珍异宝在闪烁。他们的谈吐纵横捭阖,有种挥洒自如的自由,特别是王林和傅剑青老师,仿佛举手有乾坤,言中有九鼎。而在举手投足间你可以感受到那份笃定与从容,那份如青松翠竹般的傲岸与风骨。       

        赵准老师经常带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在三中那个三面向山水田野敞开的外操扬上打太极拳,他边听新闻边打,打得很有韵味。我就远远的站着看,我总感到他所划过的弧线里有种神秘的气息在流动,那个韵味的背后似乎隐藏着天地之间巨大的秘密,它把我深深地带入让我着迷。           

      夏日的午后,大山在静默里妩媚,河水在清澈里欢腾,蝉声如瀑,我从教室外窗下走过,可以看到里面一派宁静,学生们正看着黑板上神秘的符号在专注地聆听老师讲课。徐德南老师在走廊上穿行,不紧不慢,抬脚落步了了分明。

我们教室


      等到我去三中念初中的时候,校园里就多了很多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老师的身影。

      男老师们常常球衣球裤球鞋地呼明引伴,后面跟了一大串来自古镇和大山的小粉丝,前呼后拥地去蓝球场。王金土老师长臂划弧,抡一个潇洒的长传;张宇星老师灵活地左闪右突运着球从包围圈里突围;章蒙恩老师用橡皮筋绑着眼镜大长臂大长腿地一个漂亮的三步上栏;常常引得满场欢呼。散场之后,他们带上脸盆毛巾嘻嘻哈哈一大串地下河去洗澡。

        三中女老师不多,陈婵英老师是我们的女神。我总觉得她喝过大观园的水,是和宝钗黛玉湘云探春一起从唐诗宋词里走出来的。她窈窕而妩媚,是校园里最美的风景。

        有时不经意间从老师们身边走过,也会听见他们在说《梁祝》或贝多芬,或者翻译了什么小说发表在刊物上或者写了什么文章刊登在什么报纸上。

      章蒙恩老师是我数学老师兼班主任,我是班里的文艺委员。那时下午正式上课之前有一节二十分钟的读报唱歌课,每周一三五读报,二四唱歌,这是我们最喜欢的一节课。读报课,章老师亲自给我们读当时报纸上连载的以自卫反击战为背景的纪实小说《高山下的花环》。他读,我们听,教室里特别的安静。梁三喜,靳开来的形象在他的朗读声里激荡着年少的我们满腔的英雄情怀。周二周四他常常拿着台湾校园歌曲让我教大家唱歌。一开始我读简谱学歌不熟练,他便教我。他让教的第一首歌是《兰花草》"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校园中,希望花开早……"简单的旋律清新得像三月的风,我一学就会。从此便喜欢上了教歌。但是有一次教《酒干趟卖无》,我把不断反复的"酒干趟卖无"唱得乱七八糟,他站教室外面实在听不下去了,就自己上讲台教大家唱。他有时不太修边幅。有一次不知从哪回来,衣服穿得里面长外面短的,捥一个裤腿抬一个肩膀在前面走,我也捥一个裤腿抬一个肩膀跟在他后面走,把一旁看的同学笑弯了。

      教我语文的是徐辉翔老师,花白的头发儒雅的谈吐。他总能绘声绘色地把课文讲得让人身临其境,讲得最让人陶醉的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和《孔乙己》,他给我们表演私塾先生头拗过去拗过去读书和孔乙己给孩子们分茴香豆。他提出问题的时候常常微笑着亲切地等你回答,我常常都能读出他脸上写着的答案,他便像喝了老酒一般的满足。

        贺继鸿老师长得有点像七品芝麻官,花白的头发精致的圆脸八字眉小眼晴,穿中式对襟衫踱着方步。上课时常常边讲课边舞着一根跟他一样精致的多节细软的被粉笔灰染成暗红发亮的教鞭,教鞭不断弹抖,像芝麻官官帽的耳朵。他长得逗,人也逗,让人想起关汉卿《不伏老》里的那粒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的铜豌豆。他的身边常常围着一群同学,嘻嘻哈哈笑声不断。我们徐老师胃不好或者出差,他会来给我们上课,当他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大家喊的那声"老师好"会比平时高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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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宇星老师上课,喜欢两手撑住讲台,抬着下巴,眼睛望着天花板,也不是望天花板,是望向遥远的虚空,然后滔滔不绝。仿佛那些化学符号呀,方程式呀就写在虚空里,他只是在宣读天界的智慧。他教我化学的时代,是我对化学最感兴趣也是化学成绩最好的时代。

      王金土老师的寝室窗户正对着我们的教室,英语一考完,他就坐在窗前改试卷。我们常常提着心吊着胆围在他的窗前眼睁睁地看他打勾打叉宣判分数,心情就在那一勾里欢天喜地在那一叉里血流成河,宣判分数时便喋喋地祈祷,有时候也跟他赖上几分。考得好,听他表扬;考得差,他马上笔划着一个巴掌或者一个"佘勒丁"打过来,不过每次都打在我们躲过的空气里。

        张宝发老师高高的个子精瘦而有风骨,他常常提着高高的石灰畚斗在操场上画跑道。大家说他和傅老师说话都有天书,傅老师正本他副本,挂在嘴边说话不用力气。他的杭式常山腔骂人特别有趣。非常喜欢上他的体育课,一来是为听他说话骂人一一排在队伍里听他骂得想笑又不敢笑;二来是喜欢他精准到位的指导。他带我们田径队出去参加比赛,总是有锦旗和一大堆奖状奖品拿回来。据说张老师参加过全国运动会。   

        谢海土老师说话的口头禅是"啊",话前话后都会冒出一个"啊"。有一次上生物复习课,我们决定给他数一数一节课到底能说几个"啊",数到三十几的时候,差不多能预测他下一个"啊"出现的时刻了,他还没有"啊",我们先预"啊"了一下,结果他真的有"啊"出现,把我们乐坏了。第三次预中的时候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朝我们看了一眼,我们便打住,不敢再数了。

        罗金善老师是个退伍军人,浓眉大眼,经常穿一套卸了徽章的军服,穿一双打了鞋钉的皮鞋,咯叮咯叮地走一一特别是考试的时候,那个咯叮声格外的清晰。他教我们地理。他的普通话说得很标准,声音很好听,也是我们音乐老师。有一次《赤足走在田埂上》刚开始流行,华华就拉着我拿了歌去找他学,他弹风琴我们一遍一遍地唱。

        对历史老师刘宝良记忆最深的,是他给我们朗诵《诗经•硕鼠》,他用古音给我们吟诵,其中有大量的"入"声字,吉古吉古的,那远古的况味仿佛一辆老水车在叙述着悠远的文明。

      上了高中,我也偶尔回三中。有一次正好遇上老师们去牛脚洞探险,我便约上依群跟了去。探险的队伍庞大,有十几个人。一条小河缓缓流入洞内,我们沿着河走。老师们举着火把打着五节电筒进洞。洞内的地形很复杂,洞身时宽时窄时高时低,有时沟壑纵横,有时又峰峦四起,岔道滑石随处都是。偶尔也会遇上在黑暗里静栖的蝙蝠,受到惊扰突然"噗扔扔"飞起,吓得我们直拍胸口安抚小心脏。渐渐地队伍里就自然地有了开拓先锋有了后卫有了左右护卫,那个默契和相互的关照在幽黑的洞穴里如河水般静静地流淌。付强老师进洞的时候就说:"只要沿着河走,我们就不会迷路!"

        记得那时上学,早上四节课下午两节课晚上两节课,每节课是符合意识循环周期的45分钟。星期六星期天就是星期六星期天,寒暑假就是寒暑假,学到不想学的时候可以玩了,玩到不想玩的时候上课了。那年中考,我们两个班六七十个同学有二十几个考上常中,那年常一中高一招六个班,我们三中学生占了半个班了。参加考试的学校是二十四个乡镇中学再加上四个完中。

      那时每个学期有农忙假,农忙时节大家回家帮爸妈割稻子拣茶籽。我们家没稻子茶籽,老师说回家好好帮爸妈干活。

        每周有一个下午是劳动课。有一次劳动课是种树,老师宿舍与学生宿舍之间的两列冬青树是我们种的。最难忘的一次是去前溪的煤洞为学校食堂挑煤,那一次把我累得够呛,也不是累,是肩膀痛,痛得我想哭。最羞人的是男同学挑得比我重也就罢了,所有女同学都挑得比我多,甚至连华华也挑40斤(我挑30斤)。更丢人的是挑到榨糖厂门口的时候,肩膀就已经痛得不行了,我把衣服拉开看,肩膀已经磨破了皮,可是还有一半的路要挑,我是又痛又羞又累,眼泪汪汪地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就站在那磨蹭呀磨蹭,终于班主任(初一初二)吴海水老师来了,他把我挑的煤搬到高年级的男生畚箕里挑走了。我就挑一担空畚箕不好意思地晃荡晃荡晃到了学校。一路上我真的好羡慕男同学还有徐丽芳,他们可以把担子挑得那么舒展,咯吱咯吱扁担担得那么有弹性。而我,一路挑过来感觉整个人都是僵僵的。

     

        想起来也奇怪,那时候男女同学不说话,男同学对于我,几乎是一个静默的群体。除了童飙程一鹏两个医院里一起长大的伙伴,还有一起训练一起参加乒乓球赛的郑小建,其它同学,同级同班三年几乎一句话都没讲过。那天有人逼我,让我谈谈初恋,说我初中一定谈过恋爱,我说真没有,只是记得几个别样的眼神:有时教室门口一进来,他不看路,看我一眼;有时回答完老师的问题,他不看老师,看我一眼;路上遇见,也看一眼。

        男同学的寝室是吴海水老师班团活动课经常说起的话题,例如:寝室熄灯后还有谁在讲话呀,谁的床上被子没叠呀,木箱子或床底的鞋子没放整齐呀,寝室的味儿重呀,谁和谁在寝室打架呀或者安排护校之类。

      女生寝室是我经常去玩的地方,徐彩英段银花徐丽芳周海燕张美仙王静江静郑丽静王秀娟占群,去寝室跟她们玩。江静好像经常卧床,她几乎每个月都有几天要卧床的,班主任常常来看她,问长问短问寒问暖的,我就很羡慕,心想什么时候我也住校生个病让老师来看我。后来华华也住校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有和我一样的心思住校的。她有时躲被窝里看书,说是想戴眼镜,她爸不答应,她要把眼睛看近视了。徐丽芳好像很劳碌,总看她在收拾东西。占群穿一条漂亮的花裙子扎两个卷卷的羊角辫嚼着甘蔗手上握一大把甘蔗渣。

        晚自修结束我们结伴而行,一下课我就去一班,经常看见华华在画画,她的简笔画画得实在让人叹服,那美女图脸上的轮廊线条,画得像春风里飘逸的嫩柳,美女目光闪动,楚楚动人,我们带上她一起回家。单兆丰在收本子催作业。有几个男生在故意磨蹭。姜全洲高举着谁的作业谁在抢。还有几个同学在抄谁的作业还没抄完谁在催。段金木在跟周贵发拼命,他的全套《三国演义》连环画借了一本给周贵发今晚到期。雪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跟周围同学笑着说话。大家收拾停当,走进夜色。

        校园四周的山野在星空下神秘而充满活力,听着唧唧啾啾的虫鸣,我常常会想起背过的鲁迅先生写的百草园的片断"……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但是这里的山野是远比鲁迅的百草园不知要有趣和奇妙多少倍的真正的大自然,我也常常觉得心里有限的词句实在很难描绘和表达那个无限的神秘的背景。于是常常离开语言敞开感官只是静静地去感受一一在星空下在清新幽香的晚风中踏着由夜的精灵的鸣唱铺就的地毯任自己在无限里神醉……


注:

物语一一故事。

三中——浙江省常山县第三中学。

古镇——芳村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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