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9-29

山有木兮

大一刚入校时,教新闻传播史的老师说:“大学是恋爱的自由市场”。二十多年过去,重读当年的日记,才知道那样真挚浓烈的感情,一生不可多得。因为正处在懵懂的年龄,因为不能确定,因为过于矜持,最终擦肩而过。青春,总是留下太多的遗憾……

谨以此文纪念在H大学度过的青葱岁月。

1998年9月10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看到这一句时,陈怡菡正坐在十号教学楼的自修室里。这句诗让她呆了半天,一个极瘦极高的身影在脑海中浮现出来:鼻梁上架着幅眼镜,薄薄的镜片遮不住眼睛里的光彩,那灵活的眼珠稍微一转,仿佛就把人看透了。头发很长,凌乱肆意地在头皮上张牙舞爪,好像它们的主人压根就不想认真打理。这个男生,总是一付随随便便蛮不在乎的样子。

“心悦君兮君不知……”怡菡在心里反复默诵这句话,终于心烦起来,起身收拾好书包,向楼外走去。十号楼是一座前苏联式的三层红砖楼房,从空中俯看,好像一架飞机,因此也被称为“飞机楼”,怡菡班里的主教室和画室都在这个楼,就连上自习,她也总喜欢往这里跑。正是日暮时分,光线暧昧不明,十号楼到大礼堂前短短的一段路上, 人群川流不息。一个小男孩用本地方言不停地叫卖“瓜子,五香;瓜子,五香……”,那是兜售给周末去大礼堂看电影的情侣的。怡菡向左拐了个弯,走到正对着铁塔的南北路上,路东座落着两排红瓦人字脊的平房,这是音乐学院的琴房,两三个长发的男生坐在琴房门口,怀抱吉它,对着来往的人群自弹自唱。“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安慰爱哭的你……?”人已走远,这两句还是隐约传入耳中。

怡菡的宿舍在8号楼,这是一栋四层的筒子楼,带一个小小的院子,院门正对着大礼堂后的小花园。整个H大学只有12号女生宿舍楼有阳台,被称为“公主楼”。8号楼没有阳台,每扇窗外都扯了根铁丝,女孩子的各种花花绿绿的衣服就用衣撑挂在上面,风吹过来,衣撑就一起开始摇晃,那些花花绿绿就集体飘啊飘,害得路人的心也跟着飘起来。

怡菡刚走到楼门口,被一个抱着一摞纸的男生迎面拦住:“同学,能帮我叫一下312的王子絮吗?”所有女生宿舍的楼门口都摆着一块黑板,上面用白粉笔写了四个冰冷的大字“男生止步”,这四个字让H大学的男生集体愤愤不平,抗议说要在男生宿舍楼门口也写上四个大字“女生止步”。整个宿舍楼只有传达室有一部内线电话,男生平时只能这样在楼门口拦人帮忙,被央告的女生通常也乐意成人之美。

怡菡咣当咣当跑上去,又呼哧呼哧跑下来,深表同情地告诉这个男生,312根本没有他说的这个人,或许他记错宿舍号了。“不会呀”男生挠挠头,一脸不解的样子:“她明明给我说住这个宿舍呀,”又给怡菡解释:“我办了一个书法班,王子絮答应替我在女生宿舍发宣传材料”。忽然他眼前一亮:“同学,你能替我发吗?你看,我办一个书法班特别不容易,万事开头难呀!你叫什么名字?在那个宿舍住?”

怡菡稀里糊涂地抱了一摞宣传单页回到211宿舍,上铺栗虹听了她刚才的遭遇,忍不住哈哈大笑,很老到地评价“那个什么王子絮,肯定是这人杜撰的一个名字,他就是找个借口跟女生搭讪,顺便让人帮他干活。他叫什么名字?哪个系的?你什么都不知道,居然就揽下这差事儿,真是的!”栗虹比怡菡大一岁,两人同系不同班,既是室友也是高中校友,关系十分亲密。怡菡听她这样说,不禁后悔起来。两人正聊得起劲儿,忽然楼下传来一声呼唤“211,陈怡菡”,那个“1”被有意拖长,尾音还稍稍上挑。男生有时也会这样直接在楼下喊,标准格式是“宿舍号+女生全名”,当然,楼层越高,需要的肺活量越大。这个声音让怡菡心里一颤,她探身往窗下望去,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瘦高的身影正向上招手。“马上下来”她冲下面喊了一声,收拾好东西就往外走。

“又是那个‘教练’吗”,栗虹嘴一撇,一脸不悦的表情,“真是‘重色轻友’,不是说好了一起吃饭吗?”

“教练”是栗虹给颜浩宁取的外号, 因为他教过怡菡滑冰。大一那年秋天,怡菡作为团支书,组织班里的同学去一个叫“红灯笼”的溜冰馆玩儿。90年代后期的大学校园,各种文体活动丰富多彩,H大学周边的露天舞厅和溜冰馆每逢周末就人满为患。怡菡第一次踩上溜冰鞋,站在入口处,一边努力维持身体平衡,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每人三元的份子钱,看上去十分狼狈。这时,一个很瘦很高的男生十分娴熟地滑到她身边,“需要帮忙吗?”接下来的那两个小时,对怡菡来说,仿佛只有短短的两分钟。以后,如果让怡菡选择生命里最愿意停留的时光,大概就是这两个小时吧。

颜浩宁站在8号楼院门外的一棵树下,树叶遮住桔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这个一向洒脱的男生显得心事重重。他很直接地开口:“我要出一趟远门,能借我两百块钱吗?”普通女生一个月的生活费大约是三百元,两百元不是一个小数字。怡菡神色黯淡一下,很想问他是要去太原吗,说出来的却是:“好,你等一下”。怡菡第二次从宿舍出来,递过去三张薄薄的百元钞票。浩宁愣了一下,他们彼此间太熟悉了,连客气也直接省略。他爽快地接过:“多谢了!”又开玩笑般地说:“这钱可说不准什么时候还”。一时间,两人都笑了。这笑,有些勉强。怡菡知道浩宁要去那里,浩宁也知道怡菡知道这一点。

9月20日

8号楼后面有两个简陋的乒乓球台,水泥台面中间摆了一溜儿红砖充当拦网,怡菡最近经常和室友来这儿打球。对方一个扣杀,怡菡没接住,黄色的乒乓球骨碌碌滚到路边,她连忙赶着弯腰去捡。站起身的一刹那,猛然发现浩宁已经站在她面前了,那样猝不及防,好像他本来就站在那里,只是她刚看到而已。他就那样定定地站着,像白杨树一样身姿挺拔。“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吧?”他愉悦地发出邀请,这话听起来是一个问句,但他根本没等怡菡回答,丢下一句“八点来叫你”,就径直走了。语气那么笃定,似乎敲定了对方会欣然接受。接下来的球怡菡打得一塌糊涂,室友一直在笑,要她老实交待,是不是故意来这儿打球,只因这是“教练”返回宿舍必经的路口。

H大学的大礼堂是一座有着八十五年历史的古建筑,那六边形的窗户,厚重的外墙和灵动的飞檐,无一不显示着它的沧桑,像一位不怒自威的长者,它沉默庄严地矗立在校园最核心的位置,与南门遥相呼应。“中国古代文化常识”课上,老师开玩笑说如果地震了,大家跑到大礼堂绝对安全,看一眼它墙壁的厚度就知道了。从那六边形的窗户上,可以看到外墙的厚度足有一尺。大礼堂每个周末都热闹非凡,校园歌手大赛、话剧表演、芭蕾舞剧等轮番上演,据说陈景润也在此做过报告。更多时候,它充当了电影院,两块五一张的票可以看连两场。

电影不到十点结束了,天上微微地落着几点雨,路上行人稀少,只有三三两两的情侣在溜达。浩宁提议散散步,这一晚,他的话特别多,也许是失恋的缘故吧?大学里的异地恋常常这样无疾而终,距离会产生美,也会产生很多其他的东西。远在太原的女友终于还是向浩宁提出了分手。“大学太空虚、太寂寞、太无聊了!”浩宁连续用了三个“太”字,“所以,我还是会谈恋爱。最近,我在给广电班的一个女生写情书呢。”浩宁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又像落寞又像炫耀。怡菡默默听着,觉得自己的心像一条柔软的毛巾,被慢慢地、一点点地拧成了麻花。

9月27日

晚上八点钟,怡菡刚走出宿舍楼,迎面碰上了“神经病”。自从硬塞给怡菡一摞书法班的传单后,这个男生就时不时前来纠缠。怡菡发现他其实不是H大学任何一个系的学生,只是本地的一个社会青年。怡菡和室友们都不胜其烦,最后,也不知谁给他取了这么一个绰号。

老乡会会长萧庆也在门口等怡菡,老乡会每年更换一次会长和副会长,怡菡是新一届的副会长,最近正和会长一起,为筹备一年一度的老乡会做着各种琐碎的工作。大一时,怡菡和萧庆对对方几乎都没有任何印象。最近成了工作搭档,两人才渐渐熟悉起来。

怡菡看出“神经病”不甘就此撤退,只能采用缓兵之计,让他去南门等一下,她和萧庆先去办老乡会的事儿。路上萧庆问起来,怡菡随口告诉他事情的来龙去脉,萧庆坚持和怡菡一起去南门。一见萧庆跟来了,“神经病”的脸色立刻变了,试探着问:“你们是,同学?”“朋友”萧庆很快地答道,怡菡真心佩服他的机敏。“我和她说几句话你不介意吧?”“当然不”萧庆嘴上这么说,却并不走开一步。“神经病”一看形势不妙,称有急事要走,明晚再来找怡菡,终于悻悻而去。

两人又站了一会儿,萧庆和浩宁同系,两人中间就隔几个宿舍。怡菡对浩宁所有的了解都来自于他自已的描述,此刻忽然很想知道他身边人的看法。嗫嚅半天,她装作很随意地问:“你觉得颜浩宁这个人怎么样?”萧庆目光锐利地看了她一眼,斟酌着说:“其实我和他不熟,我们宿舍人说他口才很好,但有点华而不实。”他停顿一下,似乎轻描淡定地补了一句:“最近我们系在办新的学生证,他的终点站写的是太原”。怡菡的心如被重锤狠狠击中,却还要装作不动声色的样子。

萧庆走后,她来到自已最喜欢的东操场,在黑煤渣铺就的跑道上,走了一圈又一圈。

9月29日

周末的晚上,怡菡一个人跑到大礼堂去看《巴黎圣母院》,她坐在一个前后左右都有空位的座位上,仿佛十分专注地盯着电影屏幕,其实连男女主角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她只是不想呆在宿舍,只是想一个人静静,或者随便找点什么事做。

此刻,却有三个男生在8号楼外焦急地等着她。萧庆看到“神经病”来了,很不放心,听栗虹说怡菡看电影去了,就在楼附近守候,打算送她回去。浩宁却是喝了一点酒,带着几分薄醉,也来找怡菡,也没有找到,就拉着栗虹一起等。怡菡回来时,“神经病”已经走了,这四个人无巧不巧地碰到一起。萧庆很熟络地和浩宁开着玩笑:“前两天和你在一起的小老乡是谁?挺漂亮的!广电班的吧?你的新学生证办好了吗?太原的吧?”广电班是中文系开设的专业,培养目标是电台和电视台的主持人,因为这个缘故,广电班的女生是全校最漂亮的,却也是最骄傲的,H大学的男生一向以追到广电班女生为荣。这一连串的问题简直咄咄逼人,浩宁却没有丝毫不安,很从容地应对着。怡菡一面莫名其妙,觉得萧庆多管闲事,一面又暗生浩宁的气,故意不怎么理他。

回到宿舍,栗虹愤愤不平地给怡菡讲了好多话。栗虹对浩宁一直不怎么感冒,今晚一看到浩宁就冷嘲热讽,问他为什么不去找中文系的女生?他居然回答“中文系好几个呀?你说的是那一个?”又称都找不到才来找怡菡,又找不到才找栗虹。怡菡听后,忘了这是浩宁的醉话,只觉得自已的自尊心重重地掉在地上,又被人狠狠地踩上一脚。

10月27日  

怡菡站在柜台前,细细翻看着一套《疯狂英语》的读本。《疯狂英语》每月出一期,包括一个读本和一盘磁带,外面套着一个简易的塑料壳,她为了要买5月份还是7月份的好生踌躇一番。拿回宿舍后,又打开自已的录音机,翻开读本,试听磁带,有些新磁带比较紧,听不成,需要去更换。听了一会儿,确认没问题,她又把磁带倒回去,生怕收到的人找不到开头儿。有的书页由于印刷问题被粘在一起,她取出美工刀,把粘在一起的书页小心裁开。然后,又找出一块抹布,仔细擦拭外面的塑料壳。最后,她拿出一枚书签,字斟句酌地写下几行字。犹豫很久,最终却没有夹进去。

明天,是浩宁的生日,怡菡要送他一件生日礼物。

怡菡自己的生日,只比浩宁晚一天。这个特别的晚上,两人孩子气的交换了礼物。怡菡收到一个封面十分别致的笔记本,解开那个咖啡色绸带系好的蝴蝶结,四个行动流水般的大字映入眼帘,是最普通不过的“生日快乐”,下面签着浩宁的大名。意外地是,里面还夹着浩宁的两张照片,一张双臂交叉盘腿坐在碧绿的草坪上,面对镜头灿然而笑;另一张是站在旧图书馆前的雕塑旁,长身玉立,转头回望,那神情,似乎在寻找什么。十多年后,怡菡问一个学心理学的朋友,男生在送女生的生日礼物中夹两张自已的照片,是什么意思。知道答案的那一瞬间,她如遭雷击。“只是当时已惘然”,刚满十九岁的她,百思不得其解之后,也就轻轻放下了。

11.5

晚上十点多,怡菡回宿舍楼时,在楼门口碰到萧庆和栗虹正聊得热乎。栗虹本来就和怡菡形影不离,因为老乡会的事儿,近来三人经常在一起。栗虹的性格要开朗活沷的多,她和萧庆也会单独出去逛街,怡菡一直以为萧庆在追求栗虹。这一次,栗虹却抽身先回去了。萧庆很唐突地问:“你生日那天,颜浩宁来了吗?”怡菡点头默认,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古怪,一时两人都沉默下来。良久,萧庆缓缓说道“你向我打听他的各种情况,无非是想得到一个答案。那么,我直接告诉你吧。”他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重重地敲在怡菡的耳膜上“你们两个,不合适。”

怡菡心底一片茫然,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话,鬼使神差般地,她瞥见浩宁骑着一辆自行车,正停在八号楼前小花园的入口处,在他身后,坐着一个身形苗条的女孩。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广电班的女生吧?怡菡的五官瞬间集体失去了感知能力,像醉酒的人一样迟钝麻木。她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浩宁有没有看到自已,也不知道是怎样和萧庆告别,怎样回到宿舍的。

11月15日

广告班的主教室在十号楼二楼的一个小教室里,下课后男生女生纷纷跑去食堂抢饭。唯有怡菡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犹如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一般。班里的才子章云来还她的课堂笔记,一边道谢一边说:“你笔记里夹着一张纸,上面写满了一个人的名字,练得已经很有气韵了,我看清了一个字”,他顿了顿,“是个‘宁’字”。

前所未有的疲倦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怡菡,她忽然觉得这一切该结束了。那个在溜冰场上被她带倒在地,却说“别起来,我们坐着说话”的浩宁,那个在大礼堂西边的松树林里一下听她讲两小时话的浩宁,那个在月光下的东操场上陪她一圈一圈散步的浩宁,似乎离她越来越远了。他们之间横亘着一片大海,她跨不过去。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浩宁,真的不知道吗?

11月20日

211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生宿舍,靠墙角摆着四张上下床,每个床位上方都扯了一根铁丝,铁丝上挂着一块块不同颜色的被称为“床围”的花布,把整张床严密包裹起来,算是在集体宿舍打造了一个小小的私人空间。从窗户直到门边放了四张硕大的木桌,不知已经传了多少届了,爱美的女生用黑白相间的塑料布蒙在坑坑洼洼的桌面上,又用图钉把四个角钉住,总算使这些桌子看起来不那么寒碜。床和桌几乎塞满了整个宿舍,只在桌子和床之间留下两条小小的、窄窄的过道。90年代在河南的大学里,流行一句顺口溜,形象地总结了各个大学的特点:“学在H大,爱在郑大,住在升达”。郑大有一条美丽的金水河,适合谈情说爱。升达是传说中的贵族学校,建校伊始宿舍就有电扇,有暖气,还是上床下桌。H大的学生只有羡慕的份儿。

“我想我可以忍住悲伤,假装生命中没有你,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快乐起来的理由……” 怡菡拉着床围,闭着眼睛,插着耳机,反反复复听一首歌,沉浸在音乐的旋律和自已的悲伤中。

正听得入迷,耳机却突然被人拽走了,原来栗虹回来了。栗虹神秘地消失了一天,这会儿终于一脸红晕地招供,她和萧庆出去玩儿了。“我觉得,我真是有点喜欢萧庆的,他明天回家,让我去送他呢”。

怡菡一面惊讶,一面竟隐隐有一丝妒嫉。她朦朦胧胧地觉得萧庆对自已有好感,才会常常和她们在一起。她相信自已更引人注目一些,但是萧庆对栗虹明显更亲近。怡菡为自已的想法感到羞愧,也许只是忍受不了自己被冷落、被轻视吧?

11.24

傍晚的余晖把西边的天空涂得五彩斑斓,怡菡背着书包刚跨出8号楼的院门,一眼就看到了萧庆。“要我帮你叫栗虹吗?”怡菡热情地招呼着。“不用,我是来找你的”,听萧庆这么说,怡菡惊讶地停住了脚步。

萧庆有点不好意思地提出一个请求,“我一直想找个老乡一起去上晚自习,这样大家可以互相监督,争取这学期都把四级过了”。H大学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四级不过拿不到学位证。大二上学期,几乎所有人都在为四级而夜以继日地奋战。怡菡知道栗虹英语基础很好,她大一一来就被分在了快班,而且栗虹也没有上晚自习的习惯,她一向在宿舍学习。也许这就是萧庆找她的原因吧?她一直感激萧庆出手相助,帮她摆脱了“神经病”的纠缠。见他说得诚恳,没有多想,就满口答应,约好以后一起去十号楼上晚自习。

12月8日

十号楼居然又一次停电了,怡菡只能和萧庆一起出来,随意在校园里逛着。这个有着八十多年历史的大学里,处处都是风景,古色古香的建筑遍布校园。他们信步走到七号教学楼的后门,这是一栋全木制结构的三层小楼,是历史系和教育系合用的办公楼。怡菡的美学课和PS课也在这个楼上,每次踩在那些古老的台阶上,听木制地板咯吱咯吱地呻吟起来,怡菡就产生一种错觉,仿佛穿越到了民国时期。

后门是一个连接主楼的雕梁画栋的小亭子,还有墨绿的围栏可供行人休憩。怡菡坐下来时,完全没想到萧庆居然会讲出那样一番话,后来栗虹追问细节,她完全想不起来。萧庆似乎用了一种很平淡很平静的语气说出来,甚至在他讲完以后,怡菡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那些话的含义。

尽管怡菡一直对萧庆心存感激,还是感到十分意外,半个多月来她沉浸在自已的悲伤中,没有留意身边的任何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2019年1月10日

8号楼外,灯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近。一向不羁的浩宁这次却犹豫起来,吞吞吐吐地问怡菡“你和萧庆……”。怡菡简洁地答道:“我们关系不错”。浩宁的反应还算平静,神情中却流露出一种意想不到的惊讶和微微的失望。“其实,我和中文系那个女生只是玩玩而已,根本不是认真的”。浩宁个子很高,怡菡不得不仰起脸,像读一本深奥的哲学书,努力想从他脸上找到答案,怀疑却像水泡一样从心底冒出来,“浩宁,对你来说,我也只是一个逢场作戏的对象吗?”

尽管心里犹如掀起惊涛骇浪,怡菡的脸仍然像平静无波的一泓秋水。

萧庆在那个停电的晚上后,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说服了栗虹替他传话,怡菡和栗虹在东操场的煤渣路上走了无数圈。

“萧庆知道你特别喜欢看琼瑶小说,他不怎么看那些小说,但是他很会制造浪漫气氛。如果你答应,他会把自已所有的聪明才智都用上,让你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4月17日

整整一个春天,怡菡变得忧郁而沉默。

下午四点多,两人在教室里又一次起了争执。萧庆坚持晚上一起去看录像,怡菡觉得纯粹是浪费时间。第一次和萧庆走进录像厅,她就难以忍受其中的气氛,中途离场。萧庆称看录像只是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不一定非要从中吸取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怡菡太较真了,周末也不适当放松一下。

“除了世界名著,你根本什么都看不惯”。萧庆有点生气:“晚上我不想再上自习了”。

“没关系,至少还有一本小说陪我”。怡菡淡淡地回复。

“对你来说,我就像那本小说,是不是?”听到这句话,怡菡心里悚然一惊,她低下头,不再做任何回应。

“有时,你说话时的那种冷冰冰的样子,让我觉得仿佛我们昨天才刚刚认识。”萧庆甩下这句话走了。

怡菡从十号楼的大门走出来,她穿着白毛衣和蓝色牛仔裤,脚上踩着一双棕色的半高跟的鞋。外面强烈的阳光使得她的眼睛一时有些不适,她站在门前的宣传栏边,努力去分辩海报上的字体。身边一个人恰在这时转过头来,原来是浩宁。“嗨!是你呀”,两人互相打着招呼,仿佛一个世纪没有见面了。怡菡一边努力绽放笑容一边细细打量浩宁,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薄毛衣,露出洁白的衣领,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整齐服帖。他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这笑,让怡菡有些心痛,一个沉默落在两人中间。和以前一样,他们走在从十号楼到大礼堂的那条路上,路两边修剪整齐的冬青树抽出了嫩芽,礼堂南面的两个花园中一片姹紫嫣红,沁人心脾的花香一阵阵袭来。怡菡一边说着,一边就不由轻笑起来,一瞬间,她有了一种错觉,似乎回到了大一那段快乐自在的时光,又恢复了无拘无束的天性。喜欢一个人,就会不由自主地在他面前说很多话吧?如果身边的人一直是他,该多好!如果这条路长到永远走不完,该多好!可惜,这条路太短,只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该说“再见”的路口。彼此微笑着告别,怡菡一直往前走,没有回头。她知道,浩宁从来不会在原地看她离开。

不管前面是什么样的路,以后,她只能带着温暖的记忆孤独地走下去。

2001年5月15日

夜里十点多了,五号宿舍楼一间宿舍的灯还亮着。怡菡所在系的女生大三时集体搬到了这个楼,宿舍成员重新调整,每个宿舍从八人减为七人,她现在的宿舍是一个混合宿舍,系里各个专业的女生都有,七个女生正七嘴八舌地聊着找工作的事儿。看似漫长的四年大学时光,就这样悄悄溜走。国家分配两年前已经取消,每个人都在为自已的前途和命运竭尽全力。怡菡很少开口,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怡菡的专业是广告学,在广告公司实习半年后,她顺利应聘到郑州一所私立大学任教。栗虹学的历史教育,她按照原来的设想,与家乡某中学达成就业意向,即将成为一名历史老师。浩宁和萧庆的专业一个是心理学,一个是教育学,都属于难就业的那种。这两个专业本来是为中师和中专培养师资的,随着大学的扩招,中师中专的招生规模日益萎缩,已经很少再招老师了。听说浩宁已被南阳一所大学招走做辅导员,萧庆成了唯一剩下的一个。别人都顺顺利利找到了喜欢的工作,萧庆居然找不到合适的岗位,这让怡菡非常惊讶和失望。毕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就业成为迫在眉睫的事情,萧庆却日益萎靡不振,甚至动员怡菡一起返回家乡的县城,两人为何去何从吵了无数次架。

一阵笑声把怡菡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回来,原来大家又在调侃室友“大象”的追求者。“大象”其实是一个姓项的苗条姑娘,从大二起,她就有了一个“屡败屡战”的追求者。这个执着的男生比“大象”高一届,毕业后去了部队,虽然多次被拒,仍旧痴心不改。为了赢得“大象”的芳心,取得近水楼台的优势,极力邀请她去部队,称可以替她安排合适的岗位,可是“大象”压根不感兴趣,一脸无奈地说:“都说多少遍了,我不会去部队的,他还非缠着我问有没有朋友想去,唉!天天打电话,真是烦人!”听到这里,怡菡心里一动,想起萧庆一直说想去部队。但女孩子的矜持像一座大山拦在前面,让她欲说还休。大家成为室友才一年多,“大象”又是有名儿的刀子嘴,怡菡平时有些怵她。

谁知“大象”却像想起了什么,主动问起来了:“怡菡,‘会长’找到工作了吗?”因为萧庆曾经是老乡会会长,怡菡的室友们一直这样称呼他。“大象”这么随口一问,居然还真解决了萧庆的工作问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几乎没费什么周折,萧庆就顺利进了部队,被安排先去济南大军区培训一年。

10月5日

南阳某高校的操场上,怡菡顺道跑道信步而行,夕阳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在黑煤渣铺就的跑道上。西边的天空,晚霞灿烂明亮,就像女孩子的青春,只是没有那层忧郁的底色。

替萧庆做完最后一件事,10月,怡菡在电话里提出分手,萧庆在那端沉默良久,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谢谢你帮我找了份工作”。

怡菡凝视着落日的余晖,反复问自已“为什么要来呢?”为什么一定要来看浩宁工作的地方,是为了和昨天挥手告别吗?

他的话在心底反复响起。

第一次在“红灯笼”遇到,“需要帮忙吗?”他一脸浅笑。

“211,陈怡菡。”无数次坐在窗前,期待这个声音,那个尾音“1”总是稍稍往上挑。

“快考试了,有没有点紧张感啊?”替她捡起那个调皮的乒乓球时,他这样调侃。

……

2001年10月,绝大多数的中国人还没有手机、没有e-mail、没有QQ,更没有微信。所以,没有什么不期而遇。

有的人,一旦错过,就是一生。怡菡就这样慢慢回味,慢慢地走,仿佛走过自已整个的青春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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