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3日星期六上午，恒山，晴
“循之抵山下，两崖壁立，一涧中流，透罅而入，逼仄如无所向，曲折上下，俱成窈窕，伊阙双峰，武彝九曲，俱不足以拟之也。”这是徐霞客先生在他的《游恒山日记》中所勾描出的景致，伊阙双峰我在龙门石窟见识过，武夷山中的九曲溪，我也乘着竹筏子游过，因而懂得这句“俱不足以拟之也”评价的含金量。
从大同到浑源的长途班车上，同同在精致地制作着我们的三明治早餐，面包片、沙拉酱、火腿肠被一件一件地从他的小背包里掏出来，我也因此知道了他的那个鼓鼓囊囊的小背包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他能想到这些确令我惊奇。有这么一个小帮手在旁边忙乎着，我倒乐得清闲，因而掏出了徐先生的那本游记，把那篇《游恒山日记》又咬文嚼字地读了一遍。
徐先生的笔记虽是细碎，但对沿途风物的勾勒确是简明，即便跨越数百年仿佛你依旧能跟得上他的脚步，与他一起做旷世的神游。只这样的神游，却是难与现实相契合的，徐先生的旅程是用他的脚走出来的，他翻山越岭的一日行程，我们凭借着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和四通八达的公路体系可能一个多小时也便走完了，这或是我们的幸运，但我们是不是也因之失去了对这片土地更为细致而真实的体验呢？
前边引用的那段文字描述的是金龙峡，它是浑源去往恒山前山的必经之路，由于封路的原因，我们不得不舍弃现代化的交通工具，而徒步走进那里，这让我多有那么点儿与徐先生同游的小骄傲。不过不同依旧是有的，徐先生的那个年头这里多半是没有大路的，因而他是沿着涧底唐峪河溯流而行的，而我们走的是削去了形如“伊阙双峰”的半边山头而得的柏油路，至于那个胜过“武彝九曲”的美景就更得让你失望了，由于上游修建恒山水库，截断了唐峪河，即便是昨晚下了造成山体滑坡、交通瘫痪的一夜暴雨，也不能给这样宽阔的涧底留下一条像样的小河，留下一个流淌的模样，真是遗憾。
随着这个没有水的峡谷婉转而行，“三转，峡愈隘，崖愈高。西崖之半，层楼高悬，曲榭斜倚，望之如蜃吐重台者，悬空寺也。”果不其然，悬空寺景区到了。
景区大门处的一溜板房将胜过“武彝九曲”的金龙峡截住，之前的地段是免费通行的，之后的地段是要收费的，果不其然，交了钱进了景区，没有水的金龙峡，有了水。不过那里的设计者好像不懂得什么是自然流淌出的九曲，那水也远没有九曲溪的浩荡与灵动，其实那水只像是人们突发奇想设计出来的一件摆设，两条直堤生硬地束缚着它，它也只不过是从恒山水库伸出来的一条臂膀，一条又细又长的臂膀，一条静寂无声的臂膀，人们用它来映衬，那座远在对面崖壁上的空中楼阁而已。
由于封路，景区内没有什么游人，又由于悬空寺正在维修，因而大家只能隔着河远远地望它，欣赏那如从石壁中镂空雕刻出来的，浮雕一般的空中楼阁。同同拿着它心爱的G3相机认认真真地照了几张照片，而后望着那处楼阁托腮凝思。
看着这九岁孩子在认真思考，我就想笑，但我知道，这时候我得忍着，因为这个年岁的思考也是值得尊重的。于是我掩着笑，半弯着腰认真地瞧着他圆圆的眼睛问“在想什么”，他拧着眉头歪着脑袋和我说，“爸，我觉得悬空寺是我看到的最美的寺庙了”，说实在的，我差点就没憋住我的笑，“原来我们的小同同在思考这么重大的一个问题呀！”我如他一样拧着眉头问他，“能说说为什么吗”？他指着对面那座楼阁说，“我说不上来，但你不觉得它很奇特吗？它呆在那座悬崖上，你见过哪座寺庙是这么建造的？”
听他这话，我本在努力憋着的笑，消失了，我很惊奇听到的这些，不是因为它出自一个九岁孩子之口，而是因为它戳穿了一个华丽的概念而直指它的本质，美，到底是什么？
锦衣华服是美，朴素无华也是，天生丽质是美，精心雕琢也是，美是什么？长江入海口的浩荡是美，它源头的清澈也是，九寨沟边的巍峨雪峰是美，昆明湖畔的秀塔崇阁也是，那么美是什么？美是这些景物客观存在的本身吗？就像悬空寺下引过来这么一条不流动的河，它就会更美吗？
美，其实不过是观察者内心在那一刻的主观感受而已，让他耳目一新的，让他心情欢悦的，就应是美的。就比如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串精致的楼阁倚建在高高的崖壁上，这本身就足以让你感到震撼的独特，更何况再让我们去设想怎么把一组楼阁构建到这样的峭壁上，这难道不是很具挑战性的思维脑洞吗？我和同同说，你听说过神笔马良的故事吗？马良在墙上画了一艘大船，在点睛之后，那条船便破墙而出，肆意航行，而在我看来，这座悬空寺便是那条大船破墙而出的刹那，只是那个刹那被永久地凝固住了。
而那个刹那，在我看来就是悬空寺的惊鸿之美。
“那么人们为什么会去建造它呢？”同同好奇地问。
我听过这么一个说法，说北魏平城有位天师道长，临去世前留下遗训，让他的弟子们建造一座空中寺院，以达到“上延霄客，下绝嚣浮”的功用。天师道长仙逝后，他的弟子们用了43年的时间，建造出了这座空中楼阁。那么这座“上延霄客，下绝嚣浮”的寺庙为什么偏偏就建在这里？也就是说为什么把这座差不多消耗了一代人的才华与梦想的建筑巨制建在这里，便能够舍弃世俗的烦恼，便能够与神仙共语呢？......徐先生笔下的那条胜过“武彝九曲”的唐峪河，又开始在我的思绪中轻灵激荡地，浩浩荡荡地，绵延不绝地流淌了起来，我开始相信那条河应是具有着徐先生的笔下所赋予它的美丽的。
“人们有的时候会为了一种精神上的寄托，而去建造一个有如乌托邦似的东西，”我若有所思地对同同说，“就像青衣江畔的乐山大佛，就像伊阙河畔的龙门石窟，它们不像长城那样有着实际的功能，但它们却能够承载着人类的精神，承载着人类的寄托与梦想。”
“就像圣经中的巴别塔。”
“对，就像圣经中的巴别塔，它是我们梦中的仙境，我相信我们也一定会把我们为之付出毕生努力的梦想建在一个更是有如仙境的地方的，就比如乐山大佛离不开青衣江，龙门石窟离不开伊阙河。但是很可惜，有的时候仙境也会消失，就比如我们面前的唐峪河，它已不再有了原有的气势，不再有了原有的仙境之美，以至于我们都开始疑惑，为什么这里会建造出这么一座悬空的寺庙来。”
“我好像明白了......”同同说，“就像我看到一幅很美的画后惊讶地张大嘴巴站在那里，后来别人把画拿走了，我还张大嘴巴站在那里，再后面又来的人，他们已经看不到那幅很棒的画了，他们只是奇怪为什么这个人会张着嘴巴站在这里。”
是呀，是呀，就是这个道理，好的建筑其实是跟环境和谐一体的，我们经常看到的是，建筑的损毁和消失，而这里很奇特，它是原有的环境改变了。
我们再次回望那座隔岸悬在空中的寺庙时，我好像听到了那个张成O型的嘴巴，所发出的一声浓重的叹息......这样的叹息在我的臆想里绵绵回荡着，像是跨越千年光阴而来......
只是，这时间太过久远了，我们都不再记得，它因何而来了。
《恒岳笔记》全集：
『云 . 游』恒岳笔记① 出发，第二岳
『云 . 游』恒岳笔记② 大同的暴雨
【文字之光】恒岳笔记③ 悬空寺的遗憾
『云 . 游』恒岳笔记④ 山与仙
『云 . 游』恒岳笔记⑤ 爬上，天峰岭
【文字之光】恒岳笔记⑥ 世界的尽头
『云 . 游』恒岳笔记⑦ 刻在石头上的丰碑
『云 . 游』恒岳笔记⑧ 大唐雄健的密码
『云 . 游』恒岳笔记（终）再见，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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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云行笔记，在此潜心打造属于自己的《文化苦旅》，让我们来一次，有文字感的旅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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