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首已是雪漫白头

昨天晚上和爷爷通电话,父亲开了免提,将音量调到最大,我可以在这头听见爷爷厚重的呼吸声和笨拙地握不住手机的样子。

“爷爷,听得见吗?”

窸窸窣窣了半晌,爷爷终于开了口:“吃过了啊?”

那时候是晚上九点。

“吃过了,吃的可饱了。”

“你下晚自习了啊?”

“爷爷我现在不上晚自习。”我敢肯定他没有听清。

果然,“哦,那下晚自习了啊?”

“嗯,刚下晚自习。爷爷你血糖、血压现在还高不高啊?”

“哦,我吃过了。”

……

我和爷爷就这样驴唇不对马嘴地聊着天,我努力接上他的话茬,为了让他听清,扯着嗓子喊,不知道情况的还以为我在和谁吵架。

“爷爷,爸爸现在在干嘛呀。”我刻意找着话题,希望和他多聊会儿。

“快,小丽子找你。”

就听见他好像如蒙大赦一般将手机递给了父亲。

父亲接过电话,说了几句,但我知道,他肯定坐在旁边,很认真地竖起耳朵听。

挂了电话,我坐在开了台灯的书桌旁沉默了很久,灯光很暖,我却有点慌。

不曾想,我的爷爷,居然这样老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爷爷从我的偶像,变成了我一直想要照顾,努力守护的对象。

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我趴在爷爷背上,在通往爷爷教书学校的田垄上颠簸的感觉。我常常就在这轻轻缓缓的颠簸里沉沉睡去,等醒来时已置身于爷爷教书的课堂上,讲台下第二排坐着我的哥哥,爷爷在黑板上板着书,把我安置在讲台下面的桌肚里。

幼儿园的时候,爷爷用易拉罐和小木棍给我做了一个小玩具推车车,幼儿园老师把它倚在黑板下面的墙上展览了一天,给来接送的家长看,让他们学着做。

一年级的时候,我在古诗词书里的空白处画满了漫画版的小秀才,爷爷看了告诉我,小秀才戴的不是瓜皮帽,而是官帽,然后在旁边一笔一笔画给我看。

初中的时候,我的爷爷已经不能辅导我的功课,只是坐在我旁边默默地看着我写。

高中后一两个月回一次家,每次回家都贪吃,总是最后一个吃完,爷爷就坐在饭桌旁边静静地看着我吃,隔天走的时候从屋里拿出一堆牛奶蛋糕让我带回学校吃。

等我上大学的时候,半年回一次家,每次回家我都喜欢先站在门口喊一声:“爷爷,我回来啦。”然后听着爷爷在里屋匆忙一声,急急起身出来看我。因为怕晕车,每次回家我都不吃东西,到家已是下午两三点,滴水未进,妈妈在一旁给我热饭,我就坐在饭桌旁,喝着从爷爷屋里拿的牛奶,眉飞色舞跟他讲大学里的事情,聒噪个不停,他就在一旁呵呵地笑。

吃饭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向他吐槽:“还是家里的饭好吃啊,食堂里的一点也不好吃。”

其实,食堂里的饭并没有那么难吃,一个人在外,我能将自己照顾得很好,我只是想跟他撒撒娇,看他慈祥地看着我笑。

每次走的时候,都是半夜启程。下楼的时候,他屋里没有开灯,黑漆漆的,但隐约看见他披着衣服坐在床上,也不出声,也许只是静静地在听,听我在洗手间里哗啦哗啦洗脸刷牙,听父亲便给我收拾边唠叨:“多穿件衣服,外面冷。”

我总是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找这个,找那个。

走的时候,我停在他门口,朝着那个黑色的影子说:“爷爷我走了啊。”

他总是回我:“哦,带罐八宝粥,路上吃。”

我想,他想我带的,远不只是八宝粥。

这两年离家,最舍不得的,就是他。

怎么我掉头一去的时候还是风吹黑发,再回首已是雪漫白头了呢。以前,时间于我,最是从容不迫的,可它分明一刀一刀刻在我爷爷,甚至我的父亲母亲的脸上。它以我看得见的形态告诉我,即使你天性善良,从不出错,从不错恶事,它也会狠狠握住你的咽喉,不肯有一丝放松。

我的爷爷今年八十岁,奶奶已经去世整整十年。离去的人,永远也不知道在世之人有多么悲伤。我奶奶去的时候,六十五岁,我爷爷七十,如今爷爷八十岁,可她仍然六十五岁,她不知道就在她不曾经历的十年中,我们有多想她。十年间,记忆中爷爷总是喜欢拿着一本繁体的、我到现在字都认不全的圣经,戴着老花镜凑近了看。爸妈忙于生计,我和哥哥在外求学工作,他就这么一个人一看就是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有时候我会拿着一本书下楼陪他一起看,可总也学不了他心平气和、两耳不闻的样子。因为爷爷教书,附近都是他的学生,加上爷爷一生老实忠厚,与世无争,从未与人红过脸,因此,但凡有人提及我的爷爷,总会尊称一句“唐先生”。我爱极了这一句“先生”,觉得它可以囊括我爷爷的一生。如今,他戴着老花眼镜,眯着眼看书的样子,就像是我从古书里读到的“先生”的样子,也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先生”的样子。

寒假里我总是刻意陪着他做很多事情,跟着他学煮米饭,可煮出来总也没有他煮的香甜;陪他把他在屋后屯着的废品卖了,收拾了半天,卖了九块三毛钱;帮他把他用来听圣经的播放器修好,可是打开还是有沙沙的噪音;陪他去看对门邻居奶奶的葬礼,才七十几岁,一屋子人哭得撕心裂肺……

突然之间,有点惭愧,有点难受,我的爷爷,竟然这样老了,而我居然从没注意过,他今天是开心多一点,还是难过多一点。

相遇总是猝不及防,而离别多是蓄谋已久。我知道他总有离开的那一天,我们都是。在和时间、和衰老的拉锯战里,我们从来都不是赢的一方。

寒假里他用了很多年的表停了。

我给他在网上买了一个电子的,带夜光功能,夜里看时间,很方便。

正在给他系表带,他问我:“应该有好几十吧?”

“嗯,五十几。”

“这么贵呢啊。”

“嗯,我也觉得买贵了,好在能用好久”

我不会告诉他,这只表,我其实买了两百块。

希望这只表能走慢一点,对得起它“昂贵”的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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