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车子一过五一广场,路远就听到凤凰传奇嘹亮的嗓音从后座传来:“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这首歌听得路远耳朵都起了茧子。他不知道周主任为何要选择这首歌做手机铃声,他从来没有问过,也没打算去问。在他的认知中,作为一名司机,主要职责就是开好车、平安送达领导,其他的事跟他无关。退伍转业时,班长邹国栋在一顿大酒之后,抱着他痛哭了半天,才缓缓地说,到了社会和在部队不同:在部队事事讲原则讲纪律,简单且简便;社会上鱼龙混杂,很多事情看不清楚,也弄不明白,能不问的事情尽量不要问,能伸手做的事情就多伸手去做,说得少,做得多,总没错。班长边说边把哭出来的鼻涕泪水摸到了他的身上。从小到大,路远只信赖两个人,一个是他爹,一个是班长。他爹没文化,但是做事情小心谨慎,一辈子没有太大的作为,在东湖村靠放羊养大了路远,他既感谢他爹,也对东湖村的人们心怀感恩;班长邹国栋是个浓眉大眼的山东大汉,很豪爽,事事都为他考虑,所以班长的话,他信,班长的鼻涕,他忍。
嘹亮的铃声一路响到天龙大厦,才被周主任接起来。没说几句,周主任便摁了电话,他深沉地咳出了一口痰,慢条斯理地对路远说:“去清控。”
周主任平时话挺多,会和路远说长道短,讲明事情的原委。用周主任的话说,这是为了让路远能够看得远想得宽,能够紧跟时代的步伐,看清时事的变迁,才能当好一个新世纪的好青年。路远私下里琢磨周主任这句话,才弄明白,周主任这是嫌他文化水平低,有些不配给他做司机。弄明白这事以后,路远就不断加强学习,还会虚心让周主任给他推荐书单。路远虽然没有上大学,但是天生一目十行的阅读本领和过目不忘的记忆本领让周主任也十分赞叹。这几年下来,路远俨然已经入了周主任的法眼,成为了他可以信任的新世纪好青年。想到这里,路远深踩油门,在绿灯即将变黄的瞬间,冲过桃园路口,闪过省委大院,风驰电掣拐上滨河路。
看着两旁飘过的汾河风景,路远忽然有些恍惚。记得第一次自己站到汾河边,看着宽阔的河水,对比东湖村细小的青河,他的内心波澜壮阔。他想,如果他爹路长青看见这么大的河会不会激动得跳起来。但是他跳了起来,他张开双臂,感受着夏日汾河上的夜风吹拂,幸福的不能自已。
奥迪A6的性能果然优越,平缓而快速地超越了一辆又一辆车。路远将思绪拉回现实,他看了一眼天边昏沉的阳光,又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周主任,突然听到周主任嘀咕了一句什么,声音小的他没有听清楚,只好“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不到十五分钟,车子便平稳地停在了清控的地库,周主任缓步下车,朝着路远点了下头,转身走向了电梯间。这是他们两人的默契,有事需要路远跟着,周主任就会下车直接走,如果不需要跟着,就会朝他点头,示意他车上等着就好。路远返回车上,将车子倒进车位,摘档,熄火,才突然想起来周主任刚才说的那句话是“汾河公园三期快好了吧?”他暗自庆幸回答的没错。
他安静地感受着车内的温暖,心情愉悦起来。他打开车载媒体,按下播放键,肖邦的《升c小调舞曲》从高档音响里缓缓流出。这一点,路远很服周主任,品位真高。路远跟着也喜欢上了这首曲子。每次在等待周主任的时候,他都会放给自己听,伴随着音乐,他会小眯一会,音乐是最好的催眠剂,它会打开思维的空洞,让思维进入虚无的状态,瞌睡便立刻袭来。
同时袭来的还有无尽的睡梦——他站在一个平坦的山顶,四周除了土灰的岩石,看不到一丁点绿色,山上没有风,四周很安静。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像在等待什么的到来,确实是在等什么到来。那种等待很漫长,漫长到他开始瞌睡,像是又进入了另一个梦乡,可是,突然他睁开眼睛,一个庞然大物出现在眼前,那一刻他被吓醒。醒来以后,他会怔怔地回忆半天,追溯梦中发生的一切,沿着思维的路线寻找可能出现的异常,后来他渐渐地想起来出现的大物,有时候是一只阔大的蚂蚁,有时候是一只牛,一只骡,一匹马,甚至一只青蛙……那些庞然大物基本上都来源于他的儿时所见,然而今天,他看到的那双闪着光的眼睛,顺着眼睛他看到了长满长毛的脸,高耸的鼻梁,尖翘的耳朵,他越想越害怕,有一个字就要从心底冒出来,他吓得一激灵。突然口袋里发出一阵“嗡嗡”的震动,他掏出手机,看到一条微信弹出来:“嗨,在干嘛呢?”
路远解锁了手机屏幕,看到给他发信息的是一个叫“樱子”的,性别显示女,头像用了一片粉红的樱花树,花瓣飘飞,树下落英成泥,他一时竟想不起来樱子是谁,何时加为好友。思维的纠缠还将他停留在梦的出口,他本能地回复了两个字:“没事!”回完以后,附了一个笑脸在后面。
发完信息,路远才猛然想起那个字来:“狼”,对,就是狼。他一阵愕然。脖颈上的红点开始燥热,后来竟然发出针刺一般的疼痛,他龇牙咧嘴地将头埋在方向盘里。
嗡嗡,又有一条信息过来:“你还好吗?”
路远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着,他咬紧牙齿企图镇定,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泡好的普洱茶,坐直了身体喘了几口粗气,才算是平和下来。他奇怪樱子如何知晓自己的不适,满心疑惑地回复:“有事吗?”
“说有事也有事,说没事也没事。”
路远产生了兴趣:“怎么算有事,怎么算没事?”
聊天窗口先是显示正在输入,一会又不显示,后来又显示,发过来两行字:“刚开始没事,你这么一问便有了事。”
路远回了一个疑问的表情。
樱子发来:“不和你开玩笑了。你这大忙人,二号首长,贵人多忘事,早不记得我是谁了吧?”
“一个司机算什么二号首长?”
“那也是领导的司机,和我们小护士不同。”跟着发来两个悲哀的表情。
“白衣天使多么高尚,多么受人尊敬呀。我是个男人,不然……”
“不然咋样?”跟着一个偷笑的表情。
路远的脸庞开始发烫:“不然……不然我也去当护士呀。”
樱子发过来三个大笑的表情。
这下路远有些尴尬,他思忖着如何回复,想了许久也没有任何词语可解构尴尬,只好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手机又响了起来:“逗你了。我是杨沁沁,上次在卫生局开完会,周主任让你捎我一程,我厚着脸皮加了你的微信。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你把我忘了。”跟过来一个可怜的表情。
看着这句话,路远开始在脑海里搜寻樱子说的事件,想了三分钟,他终于想起来。那次是卫生局召开“如何增强区县医院护理管理技能”的会议,他本来是在走廊上等周主任,正打着瞌睡的时候,被女孩叫了帮忙搬东西,他迷迷糊糊站起来,迷迷糊糊地搬着东西,搬完东西,女孩说加个微信吧,他就迷迷糊糊地掏出手机让对方扫了二维码,然后他又回去椅子上坐下来,打起了瞌睡。女孩长什么样子,他没记住,女孩的名字他倒是稍微有些印象,杨沁沁,女孩还大声说,沁沁,沁人心脾的沁,沁园春雪的沁,不是弹琴的琴。顺着印象,他觉得女孩好像有一米六几,身材偏瘦,还有……对,她好像带着口罩,难怪那天对她的印象不深。在医疗系统工作,基本上见到的人都带着口罩,事物常见,便会失去特征,从而减弱记忆的留存。
路远回复:“沁人心脾的沁,沁园春雪的沁,不是弹琴的琴。”还跟着一个笑脸。
樱子发过来一个捂脸的表情。又发过来一句话:“一会有时间吗?”
“有啊。怎么?请我吃饭呀?”路远调侃了一句。
“是呀,你想吃啥?”樱子的信息回复得很快,像是早有准备一样。
“为了表达感谢?”路远又调侃了一句。
“对呀,您的大恩大德今生难忘。”樱子也开始调侃。
路远不以为然,因为他很少遇到女孩子真诚地和他说过话,这与他的长相有很大的关系。他相貌极其普通,没有浓眉大眼,没有高鼻梁,没有大眼睛,每一个器官单着看不出来任何毛病,放到一起却觉得不协调。所以搭理他的女孩子并不多。他不相信这个见过一面的樱子(又叫杨沁沁)会和他这个“陌生人”吃饭,而且还是主动邀请他。
他回复:“去哪?”
樱子:“哪里都行,地方、时间你定。前提条件是你要戴好口罩,再找个地广人稀的地方。”
隔了一会,樱子又说:“据说湖北的疫情严重,太原可能会受到影响。”
路远问:“新闻还没有报出来了。应该没啥问题吧?”
“不好说。”
樱子又发了一次;“不好说。”
路远虽然也属于医疗行业,但是毕竟他和周主任是属于业务公司。周主任主政盛源医药科技集团山西办事处多年,盛源主营各种医疗器械消耗品,他们在省内的医疗行业人脉不错,但是相对于卫生系统内的人,他们的消息相对还是要慢一些。不过既然樱子说了两次,一定不会空穴来风,另外他对周主任急匆匆赶到清控的原因也进行了猜测。清控的李总和周主任的关系十分亲密,据说李总在省医疗系统和国家医疗系统均有很广的人脉关系,消息十分灵通,盛源很多业务都是靠着李总的关系,在第一时间得知采购消息,从而占得先机,拿下订单。看今天这样的情况,八成事情十分紧急,有可能就和这个疫情有关系,不过疫情为何物,路远尚不清楚。
思考片刻,路远下定了主意:“晚上六点钟,我去接你,带你去个地广人稀的地方,就怕你不敢去。”
樱子发了个定位,跟了一句话:“谁怕谁还不一定呢。”
路远刚关了手机屏幕,正好看到周主任急匆匆地从电梯间出来,脸上竟然带着口罩。这一下路远便紧张了起来。疫情是和2003年的SARS一样吗?路远甚至不记得2003年他是怎么度过的,他所在的小县城好像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街上人群络绎不绝,菜市场依然人山人海,好像仅有交通阻断,他五一放假步行几十里回家。其他的事情,他的记忆空白。
他下车给周主任开了门。
刚出了地库,周主任便说:“湖北的疫情来势汹汹,太原可能会受到影响。”
路远暗想,周主任的话说得和樱子的竟然一模一样。
路远问道:“主任,回家吗?”
周主任说:“回家。”
没几分钟路远便把周主任送回了丽华苑。路上周主任并没有多说话,只是让路远出门带着口罩,不要去人多的地方。路远把车子开上长风大桥,此刻已到了下班高峰期,路上的车辆渐渐地多了起来,他拐到滨河路上,朝着省中研的方向而去。刚从快速路拐出来,路远便拨通了樱子的微信电话,铃声响了许久都无人接听。路远心里便七上八下,心想这樱子不会爽约吧,这可是第一次见面。他左右为难之际,微信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他赶忙接起电话,听到樱子气喘吁吁地说:“不好意思,刚刚进来一个重病患者,没顾上听你的电话。”
路远平静了下语气说:“不要紧,我也是刚忙完,快到青年路了。”
樱子说:“这么快!我还没收拾好。”
路远说:“不着急,你慢慢收拾。我在西门等你。”
挂电话的时候,路远已经打了左转向。同时眼疾手快地踩了刹车,一辆自行车从车前“呼”驶过去,吓得路远心里一阵悸动。他在原地停了下来,直到被后面的喇叭声催了无数次才回过神来,缓慢地启动车子,朝北而去。快过年了,五中的学生们早已放假,青年路没有往常那么拥堵,车子走得很轻松。一分钟便到了省中研西门,路远凑瞅着空子把车停了下来。他给樱子发了个信息:黑色奥迪,西门,开双闪。
樱子回复:我知道,周老板的车么,马上见。
路远就笑了。这樱子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会热情奔放?还是会温文尔雅?还是精灵古怪?路远正在猜测樱子的情况,看到一个穿着时髦,身材高挑的女孩子拉开车门,径直坐在了副驾。他惊得张大了嘴。
女孩说:“没见过美女啊?不是请我吃饭吗?”
“是。”
“那愣着干嘛?走呀。”
“哦。”
路远窘迫地想要钻到车底去,他强挤出笑脸,目视前方,轻踩油门,缓缓地把车子开起来。刚开始,路远紧张到不知道说什么,他从来没有近距离和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接触过。樱子快速地回复着语音消息,从樱子只言片语中,路远听到一些关于湖北疫情的事情。
他便开口问:“湖北的情况严重吗?”
樱子说:“现在还不太明确,可能超出想象。”
停了一会,樱子又说:“咱们吃什么?我请你。”
听到这话,路远的脸又开始红起来,这是第一次有女孩子说要请他吃饭。他觉得不好意思,赶忙说:“我请”,又说:“去东山的缘山房,可能有点远。”
樱子很高兴地说:“去东山不错,正好散散心。”
顺着快速路,汽车很快便出了市区,沿着盘山公路开始行走,夜色已经潜入黑暗,路两旁的景观若隐若现。去缘山房最适合的时间是夏天,那时候绿树成荫,山花绽放,走在这条路上,犹入秘境。然而此刻,什么都没有,甚至隐约有些恐怖的迹象,整个东山陷入一片沉寂。樱子打开车窗,让冬季的冷风顺着窗户呼呼地吹上脸庞,她的长发随风飘扬,丝丝缕缕绕着路远的脖颈。路远觉得一阵酥麻,手脚有些发软,他放缓了车速,静静地享受着这种美妙的感觉。路远打开了音响,开了顶灯氛围灯,莫扎特《G小调第四十号交响曲》激昂澎湃的音乐响了起来,整个气氛升华。路远看着樱子陶醉的神情,和放松下来的身体,他觉得樱子那一刻真美。超过了他见过的任何女人,包括他喜欢的女明星。不,不是超过女明星,而是樱子就是女明星,他是我路远的女明星。一阵阵的暖流顺着路远的耳鼓膜进入身体,他异常高兴,一脚把车子踩停下来,打开双闪,紧闭双眼听完了整首音乐。沉寂良久之后,两人对望,相视而笑。路远才再次启动车子,走了大约七八分钟便到了缘山房。
缘山房的主人范老师早已立于门口相迎,路远与范老师握了手,寒暄了几句,便跟着进入院内。冬日的傍晚,冷风顺着山脊吹来,缘山房的郁郁葱葱早已褪去了颜色,立于院中的长亭、窑洞、土房在昏黄的灯光映衬下,均散发着一种别致的韵味。路远带着樱子跟随范老师进入了西间的窑洞里,窑洞里温暖如春,正中的佛像雕塑和墙角的花枝、古瓶典雅古朴,当地摆着一个长条桌十分应景,长桌上摆了茶盏茶碗,围桌可以坐六七人。路远指引樱子面对面而坐,把泡好的茶碗拿到樱子面前,茶香四溢,樱子端起茶碗,深深地吸着茶香,眼神里满是新奇和惊讶,她眨巴着眼睛盯着路远看。路远被看得脸又红了起来,他扭转头,问道:“范老师,怎么没见张老师?”
路远跟着周主任多次到访缘山房,对这里的几位主人非常熟悉,范老师专注民俗文化塑像,建树颇深,他的晋祠侍女像还代表山西参加了上海世博会展览;张老师的画独具一格,画的天龙山佛造像早已闻名海内外;四哥是道家传承,有着深厚的造诣;另外两位老师,一个诗人,一个作家,路远见得少。几位老师非常和善,做人谦卑,并没有太多架子。缘山房的布景和装饰都是几位老师动手完成,各处场景均可让人心静怡情。樱子说是要找个地广人稀的地方,路远当下就想起来缘山房。他不知道樱子会不会喜欢这里,但是来过这里的人都很喜欢,于是他便抱着试试的态度,赌了一把。
范老师亲切地说:“张老师可忙了,他的画快完了。”
路远说:“有日子不见张老师了。”
范老师说:“小路最近忙啥?”
路远说:“瞎忙。”
两人寒暄之际,菜品陆续上桌。每上一道菜,樱子都觉得十分惊艳。缘山房提倡素食主义,所有的菜品都是用蔬菜制作而成,样式新颖精美,口感却别有风味。樱子拿着手机一道菜一道菜地拍着,路远被樱子做起事情认真的态度深深吸引,他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美丽的女孩,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看着她的纤纤细手,看着她明亮的眼眸,路远突然觉得心脏剧烈地跳动,他心下是知道这种怪异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他喜欢上了眼前这个叫樱子的女孩。
整个就餐过程静寂无声。
在缘山房一切都是静的,人和人的交流无需通过语言来进行,哪怕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的心意早已相通。路远也从樱子的眼中看到了他想要的光芒,那种光芒温润而炽热,毫无疑问,那应该是喜欢或爱。
吃完饭,路远邀请樱子后山去参观“听风”和“钟毓”。
“‘听风’依山而建,坐以听风,观而论道”,路远笑眯眯地说。
“听风?这么高雅的名字。真好听!”樱子也微笑着说。
两人拾级而上来到听风门口,黢黑的天色映衬着听风的神秘,整个房子没有遮挡,樱子走进去坐了下来,面朝南山,确实有一种坐而论道的感觉。不过深冬的寒风霍然吹来,两人打起了寒颤,路远赶忙拉起樱子,将她领出了听风。两人继续朝着后面行走。越往上走,便可以看到整个村庄的情况,村道灯火通明,路远却觉得手指温和,才发现两人在听风拉起的手一直没有放开,赶忙松开了手,转头看了下樱子,见樱子好像没有感觉一样,一样和路远并排走在一起。他们默契地行走在缘山房的木板路上,绕过树木,来到了“钟毓”。路远打开门,领着樱子走进屋内。屋子里一片祥和,大幅壁画临山而居,画前的佛像肃穆。樱子浅淡地抽出手指,来到佛像前,双手合十,双目紧闭,虔诚地祷告。她嘴里念念有词,路远却一句也未听清。但是那一刻,他更加深切地认定眼前这个女人是他要追寻的。
路远带着樱子把缘山房前前后后地参观了一遍,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夜幕更加漆黑地笼罩在整个东山上,奥迪的车灯亮如白昼,把道路照得一片澄明。路远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另一只手慢慢地靠近樱子的手臂,将伸未伸的感觉让他心里发痒。车内依然流淌着莫扎特的《G小调第四十号交响曲》,他要眼角的余光悄悄地观察樱子,微风吹起她的头发,那种飘逸的感觉让路远无限神往,他甚至一度遐想美好的未来。一路上,樱子未曾言语,只在安静地听着音乐。
回程的时间总是非常短暂,不一会儿,车子已经来到了市区的街道,人声鼎沸,匝道上的自行车电动车川流不息,城市的喧闹铺展在两人面前。进入市区,大概受到喧闹氛围的感染,两人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他们聊了很多话题,关于事业,关于理想,关于价值观,甚至还有吐槽。路远谈笑风生,意气风发,引得樱子一阵阵发笑。但他不记得樱子说了些啥,他只记得眼前这张微笑的脸庞,以及脸庞上微微翘起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他的欲望自心底一点点上升,身体变得僵硬了起来。恰巧此时,车子停到了一个红绿灯前,衬着昏黄的灯光路远看到樱子有些郁郁寡欢,便问道:“有心事?”
樱子只是摇摇头,并未说话。
路远再次询问:“有事你就说,别憋着,憋得容易尿裤子。”
这句话把樱子逗笑了,樱子用手捂嘴笑了半天,正起身来,一本正经地对路远说:“我明天就要去湖北了。”
路远好像没有听明白,再次确认:“去哪里?”
樱子突然语气坚定地说:“去湖北。山西医护援鄂,我代表我们医院,也不对,我们医院代表我,不对,我是我们医院代表的一份子。”
路远想笑未笑出口,他心里悲戚,不知道该如何接受这样的事情,他兀自想象着湖北疫情的严重性,担心樱子的安危,便说:“可以不去吗?”
樱子斩钉截铁地说:“不能不去。我是党员,又是先进员工,谁都可以不去,我必须要去。”
路远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复樱子,只好愣在原地。这时候,后面的车子开始此起彼伏的按着喇叭,绿灯已经亮了两次。路远回过神来,看着前方的道路,斑马线的行人都戴着口罩,大家行色匆匆。绿灯再亮起来,路远发动车子,连续过了两个路口便到了樱子家,他把车停在路边,下车为樱子开了门。两人站在路灯下,面对面地看着,路远把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用劲捏响了关节。看着樱子闪进楼道的背影,路远的心里充满了无奈。
原本路远第二天要送樱子出发的,被樱子拒绝了。拒绝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樱子是跟大部队一起出发,医院要求严格,一方面是不希望造成较大的社会影响,另一方面是省里领导要来医院做简单的誓师大会,没有一个家属来医院送行,樱子也不想搞特殊。她轻描淡写地对路远说:“你还怕我杨沁沁变成杨琴琴不成?放你一万个心吧,我会完好无损地出现你面前的。”路远只好回复:“那你一切注意安全,保重身体。”挂了电话以后,路远的心里七上八下,从昨晚上两人分开以后,他便陷入了深深的思念之中。路远本不是一个贪心的人,这次他怎么就走火入魔,仿佛樱子将他的魂牵走了一般,他想象着樱子表情严肃地参加誓师大会,想象樱子拎着沉重的行李登车,想象樱子在飞机悬窗边回望太原的表情,想象樱子紧张忙碌的样子,他满脑子都回荡着樱子的模样。这个空档电话响了,他接起来应和了两声,赶忙调整心态,去丽华苑接了周主任。
今天进丽华苑和以往不同,丽华苑的停车场门口堵起了车,保安人员戴着口罩,表情严肃地举着测温枪伸进每一台车里,测温的速度还不娴熟,所以造成了拥堵。路远索性又打开了车载媒体,继续听昨晚的《G小调第四十号交响曲》,今天听着却有别样的感觉。心情异常烦躁,激昂的旋律不再是心潮澎湃,而是火烧火燎,每一个和弦的撞击都让路远的心里十分不安,他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起先是手指微微发抖,后来是整个手臂,再后来双腿也开始发抖,最后全身竟然一蹦一跳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手指便碰到了鸣笛按钮,车子嘀嘀嘀响了三声。路远看到前车弹出一个人头,朝着他大声骂着,内容他并未听清楚,表情看着十分愤怒,路远赶忙深呼吸几次,迫使自己镇定下来。他突然想起来缘山房的四哥教他的入定方法,他调整了坐姿,正直身体,目视前方,手指微缩,将气息提至胸腔,再沉入丹田,几个来回,人便安静了下来,身体恢复到放松状态。他打开车窗,朝着前车点着头,说了声对不起。刚说完,正好看到保安示意他前行,测了温,便将车子缓缓地停到了周主任所在单元的电梯门口。
在路远接周主任的时候,满载医护人员的大巴车已经驶离医院。在建设路高架桥上,樱子看着呼啸而过的车辆和倒在身后的楼群,心里五味杂陈,她倒不是害怕困难,谁都知道,杨沁沁在内科住院部是一员猛将,工作起来不要命,经常无止尽地加班,而且遇到难题难事,都愿意冲在最前面,很多人说这姑娘傻,但她自己乐得自在,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因为她相信只有干得多才会学得快;但是这次援鄂因为有了路远的关系,情况发生了变化,她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主要是考虑到路远的感受,他如如何想的,他会不会做什么傻事?至于说是什么傻事,樱子也说不清楚,右眼皮一跳一跳,很不舒服。昨晚两人分开以后,樱子一夜未眠,她回味着路远温暖的手掌和他身上的味道,她的心跳加速,这算是樱子第一次正儿八经喜欢一个人吧,应该算。之前在高中,有个男生拉她的手,表达过对她的好感,可是上了大学,各奔东西,也就断了念想。然而这次路远拉住她手的那一刻,樱子彻底乱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喜欢上眼前这个男孩,爱情真是奇怪,也可能就是眼缘吧,也可能是路远善良纯真的眼神打动了她,在路远的眼睛里,樱子看到很多明澈和纯净,眼仁很黑,眼白很白,加上路远留着短发,胡须刮得很干净,虽然相貌并不出众,但是整体给人有说不出想要靠近的感觉。樱子就是被这样的路远所吸引。
本来樱子计划在去往机场的路上小憩一会,可是一想到路远,思维就跳跃得厉害,根本没有任何睡意。车厢里,张副院长给大家讲着本次援鄂的一些工作情况和注意事项,张院长平时讲话幽默,总会在适当的地方加一些调侃,引得大家一阵发笑。樱子的思维不在线,张副院长讲的话她一点都没有听进去。大巴路过太原南站的时候,她的注意力才被热烈的掌声拉回现实。与此同时,手机发出了一阵震动,是一条微信进来了:嗨!
她回复:嗨!
出发了吗?
恩,出发了,已经快到机场了。
挺快的,那你注意安全。如果……
樱子打了“如果什么?”,正准备按发送键,想想觉得不妥,又删掉。她既期待又害怕路远会说出那句话,她也是第一次“真正”涉及到感情问题,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左右为难之际,大巴车已经停在了1号航站楼的门口,同事们陆陆续续收拾行李下车。她赶忙回了一句:你在干嘛呢?
路远回复:在开车。
樱子一阵心惊:那等闲下来再聊吧。我要登机了。
路远回复:好。
关掉手机,樱子发现车里就剩她一个人了,整个大巴车空空荡荡的,让她心里突然觉得很失落,悲伤自心底而起,她咬紧嘴唇,眼看着泪水就要滚落。张副院长站在车门口开始催人了,她赶忙站起来,走向车门,她行李不多,就一个拉杆箱,放了一身换洗的衣物和护肤品、日用品。到了门口,张院长可能看出来樱子的异样,关切地问:“沁沁,没事吧?”
她赶忙回复没事,便匆匆下了车,进了候机大厅,办了登机牌,托运了行李,排队过安检。直到走向登机口那刻,她的心神才安定下来,既然她选择去奋斗,就要全身心投入,而不是投桃报李、心不在焉,路远跑不了,他一定会在太原安心地等待自己的归来。想通了这点,她拿出手机,给路远发微信:你刚刚想说如果什么?
微信里一会显示正在输入,一会又恢复正常,过了好几分钟,樱子不见路远动静,便调侃道:你这大男人家还有害羞的时候吗?
微信状态栏还是显示一会输入,但是始终没有信息过来。樱子就想,可能路远此刻不方便,便退出了微信,打开抖音,刷了一会视频,樱子最喜欢在抖音上看美妆达人分享她们的化妆心得,每一次她看到博主从素颜开始到妆容精致地出现在屏幕前,她都觉得这世界很美好,世界真神奇,为什么会有化妆品这样的东西诞生,可以将丑陋的东西变美丽,心向美好,眼见美好,心情也会好很多。她正在聚精会神地听一个博主分享眼线笔的正确使用方法,屏幕上赫然弹出了一条消息,她瞟了一眼,惊得差点扔掉手机,惹得同事们异样地看着这个平时就古怪的女孩。樱子拿稳手机以后,心里还在扑通扑通地乱跳,她收到的信息是:如果想我的话,我说如果,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樱子镇定下来,回复道:臭美啥,谁会想你。
路远发过来一个捂脸的表情和一个字:这……
果然路远收到这句话会觉得尴尬,她找周主任侧面了解过路远的情况,周主任意外深长地给樱子讲了很多关于路远的事情,尤其是他小时候被狼叼走的那一段,听得樱子心惊肉跳的。末了,周主任看着樱子,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小路可是个好孩子,唯一的缺点就是不会说话,和人交往的少,人可实在了,你可不能欺负人家。被周主任说的,樱子一阵窘迫,找了个理由搪塞了过去。此刻看着路远发来的信息,樱子赶忙回复:我要登机了。
接着又发了一条:放心吧,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不要嫌我烦哦。
发完信息,她关掉手机,跟着队伍上了飞机。
飞机掠过太原的上空,樱子看到了美丽的汾河贯穿整个城市,突然有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她看在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平时忙碌在人流车流之中,并未觉得太原的楼高,也不觉得太原的街宽,此刻居高临下,俯览整个城市,才觉得这几年太原的发展真是突飞猛进,好像很多高楼突然拔地而起,支撑起了整个城市的精神,加上可能路远在地面的某一处仰望自己,她便觉得时光静好,万物美妙。她要了一杯热牛奶和一个毛毯,喝了牛奶,盖好毛毯,渐渐地沉入了梦乡。
再次醒来的时候,飞机已经降落在了武汉天河国际机场,出了机舱并未看到往日的人流熙攘,她们一群人表情肃穆地登上一辆早已停在出舱口的大巴车,大巴车驶出机场,一路疾驰。在路上,樱子给家人和路远简单地报了平安。原计划是,到了地方再和路远细聊,没成想大巴车直接停到了一家医院的门口,张副院长告知大家带上行李直接去工作岗位,他说:“我们是来打仗的,不是来享受的,同志们,加油,这场硬仗能不能赢,就靠大家了。”这时候,所有人才知道,她们吃住都在医院,没有豪华酒店,也没有高档大餐,有的是紧张的工作氛围和做不完的工作内容。樱子一直以为在省中研的工作已经十分饱和,却没想到,相比起后来的工作内容,她的那点工作负荷不值一提。
在樱子忙得团团转的时候,路远也跟着周主任忙进忙出,先是帮卫生局采购了一批医用口罩,再是给省中研采购了一批防护服,疫情眼看日益严重,物资迅速短缺,市面上的一般渠道已经很难采购到了,周主任辗转多次到处找人,才拿下了这个单子,路远帮着周主任把物资送到位以后,看着周主任悬着的心落了下来,自己也就踏实了很多。无论何时,他都不忘给樱子发信息,发十条樱子能回一条,这一条一般都不会超过三个字,要么是“恩”,要么是“还好”。路远无法想象樱子的繁忙程度,他只是着急自己无能为力,帮不上樱子任何事,只好不断给樱子发一些鼓励加油的话,他不知道樱子能否撑得住,但是他一定要说。夜晚来临,他送周主任回家,然后回到自己的小窝,总会看着窗外迷离的霓虹灯发呆,这时候是他最想念樱子的时候,樱子美丽的脸庞就会映上他的脑海,想得厉害,他便忍不住给樱子打电话,打一遍不接,再打一遍还不接,樱子不接电话,他就一直打,后来打到手机关机,听着听筒里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时,他还在一遍遍拨打,直到自己的手机也没电了才肯罢休。他陷入一种魔怔的状态,在他的小屋里,他蜷缩在窗口,眼睛怔怔地看着宽阔的街道上人迹寥寥,他太想樱子了,他想马上见到樱子。
真是一个难眠之夜。
天色渐渐地亮了起来,朦胧的晨光透光窗帘落在路远的床上,他心里生出了很多寂寞之感,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思念之苦,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打开手机刷了一会抖音,觉得了无生趣;打开王者荣耀,在游戏进度条还未完全加载满的时候,他便关了手机。满脑子都是樱子,但此刻渐亮的天光提醒他,他该睡觉了,因为天一亮,他还要去送周主任去机场。
几乎雷打不动,年三十的时候周主任会在太原度过,大年初一会拖家带口去新西兰,那里是盛源集团的总部,集团为公司高管在新西兰的一个小镇集中配置了度假别墅,中国的年假期间,一行高管都会去往当地集合。路远在工作上分得很清,以前的年三十他有时候会和周主任在一起吃饭,更早之前也会回东湖村陪父亲,可自从父亲过世以后,他就基本上一个人在太原待着,也没有特别的爱好,就是睡觉、刷抖音、玩游戏。今天加了一样:想樱子。
给手机插了充电器,上了闹钟,路远便在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短暂的睡眠并未让路远觉得轻松许多,闹钟轰然奏响,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人从极深的深渊里捞了起来,那种沉闷感侵袭而至,他爬起来,打了凉水洗脸、刷牙,冲了一杯咖啡,匆匆地出了门。
在送周主任去机场的路上,他听着音响里流淌的《G小调第四十号交响曲》,思绪不定,再次沉入了对樱子的思念,连周主任对他的嘱咐都没有听清楚。
从太榆路拐上机场路的时候,他极少有地踩了急刹车。车子剧烈摇晃,停在了路口,一辆出租车从右侧疾驰而过。周主任没做出任何举动,周主任的媳妇李姐却发出了尖叫,拍着胸口直喘粗气,嘴里骂着:“现在的出租车司机开车都不要命吗?”。路远赶紧拧开了一瓶水递给李姐:“姐,对不起,是我没看到车。”
“小路,不怨你。开车多留心。”
这时候,周主任问路远:“小路,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路远赶忙回复:“没事。”
周主任说:“没事就好。这段时间你也累了,这两天好好休息。疫情严重,多注意防护。”
路远说:“好的,主任。”
送走周主任,路远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他暗自庆幸并未发生事故。但是这样恼人的思念真是难受,他恨不得马上见到樱子。其实在早上他开车出门的时候,就为自己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既大胆又疯狂——因为他决定送走周主任以后,自己开车前往湖北寻找樱子。
他拨通了邹国栋的电话。
邹国栋说:“稀罕啊,小路,你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快说。”
路远打着哈哈:“也没啥事,就是想班长了,打个电话问候问候。”
邹国栋才不吃他这一套:“不要放屁。你撅起沟子,我都知道你要拉什么屎。快说,不说我挂了。”
路远赶忙说:“别。真有事。”他就把和樱子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班长听,他说到深情处都笑出声来,可临到末了,却唉声叹气地告知邹国栋,樱子去了湖北,他也想去,问邹国栋什么建议。邹国栋满腔热情地说:“必须去,不去的是孙子,龟孙子,老鳖。大老爷们怕过啥,天王老子都不怕,还怕东怕西。小路,妹妹都大胆向前走了,你爷们也赶紧追吧,小心追不上跟着别人跑了。到时候后悔别找我哭鼻子。”
路远底气十足地说:“放你一万个心,我才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等着拿份子钱吧,少了可不行。”
邹国栋说:“少不了你的,小鳖孙。”
挂了电话,路远的内心充满着力量,那力量异常充沛,即将要从胸口喷涌而出。他回家简单收拾了衣物和洗漱用品,带了身份证,在唐久买了桶面和饼干、面包、水,去加油站加满了油,去银行取了5000元现金装在身上(虽然他知道现在是移动支付时代,但他还是觉得装着现金踏实)。然后在阳光明媚的冬日早晨,或者说是阳光明媚的正月初一早晨,他踏上了去往湖北的路途。在高速口,他看到入口处拦起了检查站,还好他是要出去,奥迪车一直装有ETC,很快过了站,便疾驰在平坦宽阔的高速公路上。路上车子不多,他肆意地将车速提到了150迈,体验了刺激的几分钟后,他将速度降到120迈,按了定速巡航,打开车载媒体。这一次他听的是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而且还是荷兰阿姆斯特丹皇家音乐厅管弦乐团的现场演奏版,管弦的深度融合,恢弘大气地流畅着令人神往的爱情故事。路远的毛孔完全打开,充溢着每一个音乐因子,感受着那如泣如诉、哀怨委婉的旋律,他又一次醉了。他感慨人生的美妙,觉得人一辈子不努力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便是失败的人生。看上了,喜欢了,想要了,就要去努力,去争取,即便最后失败,都不要留有遗憾。他家穷,人也不是很出众,唯一拥有的就是健康的体魄,他不怕失去什么,而且他还有高超的驾驶技术和一颗勇敢的心,这就够了。
出了山西,换道京港澳高速的时候,路远微微有些困意,眼神迷离起来,觉得视线两旁的景观有些模糊,他伸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又掐了一把,这才清醒,看了下路标,距离下一个服务区还有15公里,他心里盘算着,15公里也就是10分钟车程,应该可以熬得到。他把车载媒体的音量拧大,从哈曼卡顿音响流淌出来的音乐又换成了莫扎特的《G小调第四十号交响曲》,起伏的旋律迅速将路远的脑细胞激活起来,身体也跟着节拍开始了轻微的摇摆。他想起周主任讲过关于莫扎特的故事:一生坎坷起伏的莫扎特,一度成为奥地利最具名气的宫廷乐师,可再有成就的人也会经历苦难,妻子患病买不起药,他求助不得,悲愤中写下了这首《G小调第四十号交响曲》,既感慨人情的冷淡,又表达了对妻子浓烈的情感。或许是这首曲子让莫扎特看清了社会现实,才产生了后期数量巨大的惊世名作。莫扎特一生作曲300多首,周主任唯独最喜欢这首《G小调第四十号交响曲》,他说这曲子听着让人内心充满力量,奋斗的力量,和敢闯敢干的力量,这种力量太神奇。确实如此,路远每次听到这个曲子,内心都会激动万分。此刻他在高速公路上,和着乐曲,再一次将速度飙到了150迈,可不想,服务区入口一闪而过,等他反应过来,为时已晚。本身去服务区休息是其一,其二是他憋了一泡尿需要去放水,这下好了,下一个服务在45公里之外。人生很多事情,错过了想要追回来就很难,即便可以回去,也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路远不可能掉头回去,只能继续向前。他的心火急火燎,有些按捺不住。这种焦急与错过服务区有关,也与樱子有关,因为他看了一眼手机,手机上弹出来一条微信信息:“湖北疫情超出了想象,你要注意安全。”只这一句,便将路远平静的心撩拨了起来。他继续狠踩油门。可是没几分钟,他发现车子的速度在渐渐地降下来,转速表也在下降,他又踩了油门,没有反应,坏了,车子要抛锚了。他双手紧握方向盘,开启双闪,一点点向着应急车道的方向滑去。
好马也有失蹄的时候,何况是人造机器,昂贵的奥迪车算是坏在了即将进入湖北境内的半道上。路远赶忙下车取了警示三角牌,跑到150米之外的地方立好,自己跨过栏杆,来到高速公路外,拨打了道路救援电话。此刻,他原本疲惫的身躯完全惊醒,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看着冒着白烟的引擎盖,后怕起来,同时也懊悔自己的鲁莽,如果不猛踩油门的话,说不定车子不会出状况。不过他才想起来,这几日该去做汽车保养,却因为樱子的事情,他抛之脑后。爱情中的人果然是白痴,脑海中爬满了虫子,他为自己的不理智而深深忏悔,从而庆幸现在周主任并未在身旁,不然他恐怕就要丢掉工作了。挂了救援电话,他给樱子发了一个信息:“你要注意安全,不要逞能。”
接着又发了第二条:“待到春花烂漫时,你在丛中笑。”
又发了第三条:“如天使般的微笑,恐怕是世间最美的微笑。”
三条信息发完,他回到车中,取了一瓶水,拿了一些饼干,蹲在路边吃喝起来。天色将晚,夜幕一点点从路的尽头漫下来,来往的车辆逐渐亮起了大灯,它们由远及近,从路远的身旁呼啸而过。天气有些冷,他看了下手机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想着救援车也该到了,越是等不到结果,心里越发焦急。他猛灌了两口凉水,那种凉直冲心田,咽得他咳嗽。刚咳完,便看到了黄色的救援车闪着警示灯缓缓地停在他的车前。从救援车上下来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那人脸色黢黑,光头,没有笑脸,先是走到奥迪车前掀起机盖开了一眼发动机情况,又绕着车身转了一圈,才走到路远旁边,瓮声瓮气地说:“3000。”说完正起头来,凌厉的眼光看着路远。
“这么贵。”路远小声地嘀咕着。
“嫌贵不要拖。”中年人竟然做出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启步走向了救援车,伸手拉开了驾驶舱的门。
路远心里一阵疼痛,3000元是他一个月的工资,这钱没办法找周主任报销,也无法给公司交代。为了樱子,为了早点见到樱子,他拼了。
“拖吧。”他大声朝着中年人喊道。
车子被拖到最近的高速出口的一个县城已经是晚上八点钟。
路远在路边一个小馆子吃了一碗面,便找了一个宾馆住下。洗过热水澡,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时候,微信里的视频通话突然响了起来,他拿起手机一看是樱子,赶忙穿了一件上衣,找了个还算整洁的背景,才点了接通按键。视频里,樱子裹着白色的防护服,整张脸被罩得严严实实,路远一阵心酸,嘴角微微抽动起来,差点没忍住哭了。樱子却十分乐观:“嗨,在干嘛了?”
路远将手机拿远擦了下眼角说:“没干嘛,无聊。”看樱子所在的环境不像是在病房,更像是在一个工作间,背后立着文件柜,灯光也是异常的温和。果然,樱子边说话边解下头罩,脱掉防护服,整个人慢慢地露出来。
她欢快地说:“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跟打仗一样。”
路远赶忙说:“累了就要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樱子说:“你可不知道,病人可多了,看着一个个躺在床上的人,你哪有休息的心情?对了,这大正月的,没有回去东湖村?”
“没回。回了,你就联系不到我了。”路远看到口罩在樱子脸上勒出来深深地印痕,心里又一阵酸楚,这次泪水直接涌了出来,他赶忙挂了电话。他怕樱子看到他的泪水而担心他。
视频再次拨打过来,他平复了心情,接通电话,赶忙解释:“不好意思,来了个电话。”
“我还以为去找哪个小妞去了。”樱子端着泡面吃着。
“你就吃这个?医院的伙食这么差吗?”路远焦急地问道。
“医院伙食好着呢,大鱼大肉的。我这不是太晚了,饭都冷了,泡面还热乎点。”樱子将面吸得哧溜哧溜,逗得路远笑了起来。
“你是猪啊?吃饭这声音!”路远调笑道。
“你才是猪。”樱子放下吃完的空面桶,坐正身体,一本正经地对着路远说:“你是不知道,看着那些躺在病床上的人,看着他们绝望的眼神,你觉得你再辛苦都是值得,你这一点苦和命比起来都不算什么。我们不算累,医生才算累了。我们张副院长已经快40个小时没有合过眼了。”樱子意犹未尽地说着话,眼神痴痴地看着屏幕(或者说看着路远),见过了太多的生死,活着才是最美好的,活着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说话那是多么的幸福呀,她樱子此生可以享受到这样的幸福足以。
路远也被感染了,他看着屏幕里樱子的面容,看着她的眉毛、眼睛,看着她高耸的鼻梁和上翘的嘴角,以及她凌乱的头发。他认定了,眼前这个女人就是他要追寻的女人,他的樱花。夜色浓重,宾馆的暖气并不好,路远把窗帘拉好,裹着厚厚的被子沉入了睡眠,想着明天就可以见到樱子,他早已乐得嘴角流出了口水。
早上出门的时候,路远被宾馆的服务员叫住,给了他一个口罩,让他带好口罩出门,外头不安全。路远心里七上八下,心想这里应该离武汉还有一段距离,情况应该不会太糟糕。可是当他真正走在大街上时才发现情况比他想象得严重,昨晚因为是半夜,小城里人流稀少不觉得异样,现在是大早上,街上空荡荡,看不到几个人,连平时见到的环卫工人也不知踪影,就像是一座空城。他顺着手机导航的线路,步行十分钟便来到了昨天放车的汽车修理厂。昨天晚上奥迪车被拖到县城以后,他向拖车司机打听奥迪的4S店,那个司机大哥笑了他半天,说小伙子,这是小县城,没有那么高级的场所,想去4S店得去汉川市或者武汉,路远问了路程和价格,大哥说,去汉川市5000元,武汉不去。没办法,路远只好听从司机的建议,将车子送进了他介绍的一家修理厂。司机语速极快的湖北口音让路远很难听懂,凭着猜测他觉得意思是,这家手艺很棒的,人也不错,不会亏你的。前一晚他没有睡好觉,这又熬了一天,整个人困得要命,思维完全跟不上节奏,便将车子留下,也没有细问价钱。
现在过去才看到修理厂的规模,看上去还不错,挺正规,横向三间门面房,门头长长的写着“军哥汽车汽修俱乐部”。路远刚要进门,被一个小伙子拦住,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赶忙说,来取车,昨晚上送过来的奥迪。小伙子正要查资料核对信息,旁边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人出来说着生涩的普通话,你叫路远是吧,昨晚强哥拖来的那个奥迪对吧?路远点头答应。中年人说,车子没啥大毛病,换了个滤芯,加了新机油。一共2300元,强哥的关系打个八折,给1800,扫码还是现金?路远扫了二维码,将奥迪车开了出来,打开导航继续前往武汉。
往南走了二个小时,路标已经显示离武汉最近的服务区不到50公里,路远憋着尿,便再次加快了速度。这一次他精神高度集中,眼睛紧紧盯着前方,路上的车辆并不多,他开着导航,在测速的地方踩刹车,过了测速点便加速,车子虽然开得快,但是很稳,提速和减速都很匀称,50公里的路程并没有走太久。不一会导航便提示距离服务区还有1公里,恰巧他看到路标显示距离武汉出口也就5公里,他心想也不差这一会,便快速开过服务区,向着武汉市的方向疾驰而去。没几分钟便看到了出口,车子减速,缓缓地顺着出口驶出,到了收费站口,有零零散散的车子停在入口处,有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陆续跟驾驶员进行着交流,路远缓缓地将车开到了附近,一个工作人员上前询问路远到武汉的目的,路远说找女朋友,工作人员耐心地给路远讲解了武汉的疫情情况和疫情政策:武汉疫情严重,全城处于全封闭状态,只进不出,而且进去以后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出来。他让路远慎重考虑,再做决定。路远未加思索便说,不要考虑,只要女朋友在的地方,即使是刀山火海,他都义无反顾。最后他又说:“我既然敢来,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更何况我的女朋友需要我去照顾。”把樱子说成自己的女朋友,路远觉得自己有些心虚,还好工作人员并未发现他的面红耳赤。他停了一下,又说:“她是援鄂的护士,她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听到这话,工作人员对路远肃然起敬,站直了身体给路远敬了个礼,抬手给路远放行,路远把车子开出收费站,猛然间想起过路费都没有收,正准备缓慢停车,却看到那工作人员向他挥手示意离去,并朝着他喊:“武汉感谢你们的付出,快走吧。”路远的心一下便热了起来。
进了城里,朝着樱子说的那家医院驶去。路上车辆很少,几乎看不到人。街道很宽,楼很高,两旁的商店鳞次栉比,广告牌一家挨一家,看出来曾经的繁华。十字路口红绿灯正在闪烁,红灯停绿灯行,路一截一截地走,路远的心一阵一阵地跳。越是离目标近,内心越是忐忑。他难以想象,突然出现在樱子面前,她会是什么表现。惊喜?惊讶?还是恼怒?路远不敢想,他突然失去了直接去找樱子的勇气,将车停到了路边,开了双闪。他需要静一静,想一想。一辆消毒车从他的身旁路过,喷洒出来的消毒水罩住了车窗玻璃,眼前一片朦胧。路远终于想明白一件事——现在还不是见樱子的时候,现在见她只会给她增添负担,打扰她的工作,如此这样,还不如找点事情做。至于做什么,路远还没有想好。
他重新启动车子,朝前开去。没走多远,便零星在路上看到一些穿着红马甲的人员出现,马甲上画着大大的心,心旁边写着志愿者三个字——“志愿者”,对呀,做志愿者。路远几乎欢呼雀跃起来,他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路远追上这个骑电动车的志愿者,说明了自己的意思,志愿者让他去找当地的防疫管理部门去报名,报名审核通过,就可以做志愿者了。
告别志愿者以后,路远驾驶奥迪离开大路,拐到了小道上,路边的一些小区便渐次出现,汉口的一些老建筑印于眼前,它们历经沧桑,千疮百孔,但是依然不减雄伟,每一个房子都透着时代的气息,也透着这座城市的性格。这大约是一座刚毅的城市吧。巷子里依然不见人影,整齐的巷子显得肃穆。路远摇下车窗,将车速降下来,缓缓地行进在其中。他要近距离来观察这座城市,在这个特殊的时刻,他以一个奇怪的身份闯进来,犹如踏入一片原始森林,既充满好奇,又心里忐忑,对于这座城市,他不知道自己的支援工作从何做起,也不知道樱子正在为这座城市做出什么样的付出。车子缓慢地行进,思路也浅浅薄薄地行进。在一个小区门口,他看到一个神情焦急的人手提生活用品,头戴一个大矿泉水桶制作的防护面罩,时不时看看手机,时不时看看路口。在看到路远的时候,眼睛里发出了光。他伸手将路远拦了下来,他说:“您好,可以送我一下吗?我老婆要生孩子了。”
路远想都没想就示意他上车。路上,路远从后视镜中看到他面容焦急,额头冒着大汗,便不由得加快了车速,车子快速地穿过了武汉的大街小巷,没有多久便到达了指定的位置。还没等车子停稳,他便推开车门奔跑了出去。路远心里还嘀咕:这人怎么这么没有礼貌。可随意一瞥,他便看到一张百元钞票赫然放置在座椅上,这下让他左右为难,想要叫住那人,俨然来不及。路远心里的情绪上下难平,停在医院门口,他突然想到,这家医院是不是就是樱子工作的地方,如果是,那是不是从窗口上就能看到樱子。他怀着十分侥幸的心理,抬眼看向窗口,只见那密密麻麻的格子都统一挂了蓝色的窗帘,有的窗帘全遮,有的半遮,有的完全敞开着,路远从半遮和敞开的窗口看过去,能看到来来回回走动的人影,每一个人都穿着白色的防护服,他们(她们)都将自己严密地裹起来,看不出性别,更不用说哪个人是樱子。路远的心有些灰暗。不过等他平静下来又生了一些欣喜,他终于是做成一件“志愿”的事情,应该也算是一名志愿者了吧。就是这种心态,让路远在武汉这座城市持续地工作了四十天,直到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武汉的疫情趋于平稳的那一刻,他看着这座城市渐渐地复苏起来,看着那个跳动的大钟,看着街上渐渐多起来的人群,他总会想起做的这第一件志愿的事情。由它而开启了一段别开生面的新生活。
第一件事情之后,接着第二件第三件第四件志愿之事,路远做得得心应手,他就像天生为此而生。他安定了自己的居住之所,或者说他就地取材——吃在车上,睡在车上,宽敞的奥迪为他提供了较为“舒适”的生存环境。这期间,他给周主任去了问候电话,向周主任道了歉,说了车子的事情,也说了自己的处境,本以为周主任会生气会责骂,却不想,周主任十分和善地让路远不要考虑太多,想好的事情就勇敢去做,周主任还说自己年轻的时候畏手畏脚,错过了很多机会,愧对了自己的内心,路远能有这样的觉悟,他很佩服。最后,周主任对路远说:“樱子是个好姑娘,你要珍惜,要懂她,要从她的角度考虑她的处境,所谓,知己知己。小伙子,加油!”被周主任这么一说,路远又开始热血燃烧,内心的力量成倍增长,他志愿的事情便忙活得更加欢快了,他才不管有没有“志愿者”服装和称号。他需要做的事情就三个:一、保证自己的安全,不能感染,为此他给自己的车子做了加固防护(用后备厢的车辆遮阳布和胶带自制了一个防护窗口);二、做好志愿的事情,接送这个城市需要接送的人们,后来他加入了一个车辆服务群,里面的人有需要用车就会发出来,他会第一时间赶去离自己最近的地方;三、想樱子,就是想,死心塌地地想。有这三件事情做,他的一天过得很充实,也很忙碌。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会将车子停在武汉的不同地点:黄鹤楼、龟山、古琴台、晴川阁、东湖磨山、落雁岛、植物园、鸟语林、长江大桥、归元寺、汉口江滩、江汉路、步行街、中山公园、户部巷、首义园、大智路等等,车子能去的地方他就把车子开进去,车子去不了的地方,他就在附近找最佳的观景位置停车,总之他在夜色和晨曦中看过了不一样的武汉,那种美妙既唯美又震撼,满世界就他一个人,感觉他就是王者一般,俯瞰众生。
每天路远劳累了一天,将车子停在华灯初上的美丽景色前,他拿出来自嗨锅或者泡面,打开《G小调第四十号交响曲》,点亮车上所有的灯光(包括车外大灯和车内的氛围灯),然后打开车门,身体软软地靠在车盖上,享受着一天中美好的时刻——美食和美景,以及美丽的心情——因为这个时候,樱子会给他发信息,他们会交流彼此度过的一天。樱子会讲她工作中遇到的一些开心的事情,她还会说等忙完这段时间,要吃遍武汉的小吃。路远边吸溜着汤汤水水,边问:“武汉能有啥好吃的?”
樱子语气欢喜地说:“那可多下了,比如热干面……”
路远抢着说:“这个我知道,不吃热干面,不算到武汉。还有啥?”
“你急啥,我慢慢说,户部巷的四季美汤包,美不美四季美,香不香吃汤包。据说四季美的汤包一绝,皮薄、馅嫩、汤鲜,常常要排队的,不容易吃得到。这个我特别想去吃。”
“不赖,你说的我都流口水了。”路远回应着。
“看你那出息,我还没说到好吃的了。”樱子故意卖着关子。
“还有啥,赶紧说?”
“别急客官,这就来了。脆香欢喜团、清蒸武昌鱼、顺香居烧麦、小桃园煨汤,可谓是武汉四宝呀。欢喜团甜而不腻,武昌鱼肥而不柴、烧麦口飘香、煨汤香飘口。都好吃呢。”
“你这还一套一套的,都从哪里听来的?”
“你不知道,我这有个病人是个老武汉人,每天尽和我聊一下吃吃喝喝的话题,把我馋得呀,受不了。只盼着疫情赶紧过去,我可以好好尝尽美食。想想都幸福。”樱子语气欢快地说。
路远默默地记下了这些名字,他也被樱子的欢快感染了,觉得自己碗里的泡面都飘着一股诱人的香气。路远开玩笑道:“说完了吧?”
樱子说:“你也太小看武汉了吧。我这才开了个头。”
“还有啥?”路远惊讶的嘴巴再次昂达,他所不了解的武汉在樱子的嘴里慢慢地展开了。
樱子说:“黄陂豆丝、糊汤粉,周黑鸭看见了苕面窝,辣斗辣,绝味香,吃了精武脖,当了神仙也枉然。听听这段子编的,知道是啥不?”
路远说:“黄陂区的豆丝、车站路的糊汤粉、满大街的鸭脖子。你以为我啥也不知道吗?我也会百度的。呵呵!”
“讨厌呀你,知道不早说,害我说半天。”樱子撒娇道。
“这不是轮不上我,你吃饭了吗?”路远刚问出口,就听见樱子那边有人焦急地喊“护士、护士”,就听见樱子匆忙说了句“回聊”,微信语音便挂断了,手机屏幕陷入黑暗,紧跟着路远的心也陷入黑暗。他把凉了的泡面放在车盖上,站起来翘望着沉入黑夜的武汉城,那黑夜中亮灯的某一处,有他心心念念的人,她为这座城市奉献了自己的青春,那我能不能为她也奉献点什么?对,就奉献美食,奉献她说到的那些美食。路远翻开了手机录音,把樱子说到的美食一一记录下来。他决定了,天亮以后,他就要为她寻遍美食,他要让她不用等疫情结束就可以大饱口福。
路远已经完全适应了车内生活。每天早上他会在第一缕阳光透进车窗的时候醒来,然后找公共卫生间去洗漱,打理好发型和精神,然后朝着目标出发。今天他除了要做好志愿者的工作,还要为樱子去寻找美食。他在接送医护人员和需要车辆的人们的同时,与他们攀谈和交流,问询每一样美食的具体地点和营业情况。根据大家提供的线索,他按图索骥找上门,却发现好几家铺子都已歇业,疫情影响了这座城市的正常生活。他在本子上把打听来的信息做好记录,跑一家关门,他就划掉一个,划到第五家的时候,他的心情有些沮丧——这大约是他来到武汉面临的最大的困难和挫折,这种困难他竟然束手无策,他绞尽脑汁也无从下手,这些小吃他不会做。一度的心情低落,让他的状态十分不佳,他的车子开得急急匆匆,几次都踩了急刹车,吓得车上的乘客赶忙叫停。
在长江大桥上,路远把车停下,拉开车门,站在桥上大声发泄着自己的郁闷,他一喊,汉江上便惊起一片飞鸟,看着飞鸟拍打着翅膀从眼前掠过,直冲阳光而去,他透过阳光看到了飞鸟细长的羽毛,那羽毛洁白如雪,看上去异常纯净。路远想,凡事欲速则不达,总有解决的办法,他静下心来,突然想到自己以前做过外卖员,一下豁然开朗,放着令箭不用,非要去找鸡毛,真蠢。他打开美团外卖,搜索“热干面”,很多卖热干面的店铺赫然出现,他拨打了电话,询问是否可以下单,多数店铺表达了抱歉。终于在十几个电话之后,有一个电话接通后,说是可以下单。路远便问了老板地址,开着奥迪疾驰而去。
就用这种方法,他为樱子勘探了所有的小吃店,而且还亲尝了每一样小吃的口味,他认为不达标的,就继续寻找,直到满意为止。小吃选好以后,他记下来地址,留了老板的电话,许诺了订单,付了钱。便拎着那份满怀爱心的武汉热干面直奔樱子工作的医院。
到了医院门口,路远拨通了樱子的微信视频,铃声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听。路远估计樱子正在忙,又试着拨了几次,依然无人接听。无奈之下,路远只好拿着餐盒来到了医院门口,被一名全身防护的保安人员挡住,问他是干什么的。路远便将樱子的简要情况说明,保安一听这情况,立即在对讲机里询问是否有从山西来的杨沁沁护士,里面的保安回应,好像是有,但是现在不知道人在哪里,问什么事情,那保安说:“他男朋友找她,从山西来给她送饭来了。”听到保安说成男朋友,路远连忙制止,可为时已晚。对讲机里一阵喧哗,“哇塞”、“这哥们酷毙了!”的话语传了出来,弄得路远浑身不自在,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那保安对他说,医院现在不安全,你到门口远一点等等,我再帮你给科室打个电话,“对了,哥们,你叫啥名字?”
路远说:“我叫路远,道路的路,路远的远。”
“路远,哦,从山西来,确实够远的。”
“路远同志,你送的什么饭呀?”保安又问。
“武汉热干面。”路远有些气这个保安。
“好”,他对着路远说完便拿起了电话,开始拨号,拨一个号码问一句:“有没有山西来的护士叫杨沁沁,他男朋友路远从山西给她送武汉热干面来了。”
听到这话,路远慌忙说:“热干面是在武汉买的。”
但是保安注意力在拨打电话上,并未听到他的话,拨打了十个电话,一直都是一句响亮的“有没有山西来的护士叫杨沁沁,他男朋友路远从山西给她送武汉热干面来了。”语气、语调、用词都一模一样,像一个不断重复的机器人。路远心里数着电话拨打的次数,第十个过后,保安僵硬的表情变得舒缓了,他欢快地“嗯,嗯,嗯”着,时不时还抬头看向路远。
大约十几分钟以后,一个全副武装的人从医院的大门口走出来,径直走到路远身旁,然后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路远被看得异样,慌忙低下了头,眼角余光看向那个保安,以寻求帮助。保安嬉皮笑脸地看着他,一声不吭。这就把路远难住了,他只好抬起头来直面这个奇怪的人,眼睛上扬的那一刻他愣住了,眼前这个人儿摘掉了防护眼罩,泪眼婆娑地看着路远,他终于看清这是他日思夜想的樱子,他想上前一步抱住她,但他忍住了。他笑嘻嘻地说:“咋了?没见过帅哥送饭吗?”
樱子被他逗笑了,说:“你咋来了?”
路远说:“我咋不能来?我来看我女朋友。”
“谁是你女朋友?”樱子娇羞地说。
“谁是我女朋友,谁就是。”路远嬉皮笑脸地说。
“你绕口令啊?”樱子假装不理他。
其实这时候路远的心就要跳出来了,他看着眼前的樱子,思绪纷乱,荷尔蒙开始升腾,脑海已经一片混沌。在他愣神的空挡,樱子喊道:“你不是给我送武汉热干面吗?还不赶紧拿来,你要让我吃冷干面吗?”
被樱子这么一说,路远赶忙把饭盒放在了门口的一个台子上,在樱子的示意下退开了二米远。樱子拿起饭盒,依依不舍地说:“我要上去了。”
路远只好点头同意。
快到门口的时候,樱子又转过身来,用手做电话状,表达了自己的意思,然后才推门进了楼里。看着樱子离去,路远才依依不舍地回到车里,打开车载媒体,听起了莫扎特的《G小调第四十号交响曲》,心情开朗起来。
从那天起,路远每天都会给樱子送来各种小吃,每次来到医院,保安都会在对讲机里喊一遍:“山西来的护士杨沁沁你的男朋友路远给你送黄陂豆丝来了”、“山西来的护士杨沁沁你的男朋友路远给你送糊汤粉来了”、“山西来的护士杨沁沁你的男朋友路远给你送周黑鸭来了”……在保安员的呼喊中,樱子几乎吃遍了武汉所有的美食,与此同时,医院里没有人不知道有个山西来的护士叫杨沁沁,杨沁沁有个千里迢迢追她而来给她送吃的的男朋友叫路远,而且路远送的都是武汉的美食。这几乎成为了那段时间忙碌的抗疫生涯中最美的一段佳话,每天一到饭点,病房里的病人、医生、护士都会猜测今天樱子会收到什么美食,猜对者欢呼雀跃,猜错者喜笑颜开,樱子也在大家都祝福和羡慕之声中收获到了美满和美食。那段时间,病房里的氛围异常好,病人的心情也不再只有灰暗和恐惧,大家都相信坚持一定胜利,坚定一定胜利,每个人都给对方打气,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从山西来的小伙子会给病房带来如此神奇而强大的力量,那种力量鼓舞着每个人。奇迹就这般出现了——樱子她们管辖的病房零死亡,每个人都有强烈的求生欲望,大家共同携手渡过了难关,陆陆续续有很多人开始康复出院,笑声传遍了整个病房。看着日益减少的病人,樱子的心情也越来越好,这段时间她最盼望两个时刻,一是晚上和路远的视频电话,两个人会互诉衷肠,互相鼓劲,又互相提醒对方注意安全;一是中午等待路远送饭过来,只要保安员的声音准时出现在电话里,樱子的心就踏实了,她会飞快地从楼上飞奔下去,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路远,然后又是眼眶湿润,内心温暖。每次都会拿着美食依依不舍地和路远告别,每次都会听到路远的车里大声放着《G小调第四十号交响曲》。
时光如梭,或者说如输液器里流动的液体一般,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见底,忙碌的日子就像是呼叫器里的铃声一样清脆而过,静静地美好地流淌在樱子和路远的身旁。有一天中午,路远帮一位大姐将东西搬到楼上,刚回到车里,手机便响了起来,他边擦汗边接起了电话:“喂,你好!”
“我很好,你好吗?”樱子欢快地问。
“樱子。”路远也欢快地叫喊着。
“路远,我们解放了。”樱子语气中传来无限的愉悦。
“啊?解放了?”路远问。
“解封了,解封了。武汉解封了,我们胜利了,可以回家了。”樱子高兴地说。
路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确认道:“你是说武汉……解封了?胜利了?”
“是的,刚刚得到的通知。我们病房的病人基本上都康复出院了。”樱子好像高兴地蹦了起来。
路远陷入了思考,他在想象美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路远,你在哪里?”樱子问道。
“我现在去医院,你等我。”路远还未等樱子说完便挂了电话,他内心汹涌澎湃,感觉每一个细胞都奔涌着热血,他再次打开车载播放器,让音乐顺着耳鼓膜激昂地流动着,那声音和着汽车轮胎压在马路上的声音、和着耳边的风声、和着道路上人群的欢呼声,直抵路远的心脏。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转眼间,医院的大门赫然出现他的眼前,大门口站立了很多人,她们都面目可亲,面带微笑,有的人手里还捧着鲜花,在人群里,他一眼认出了樱子,樱子穿着粉红色的樱花图案长裙,亭亭玉立地站在人群中间靠前的位置。
路远将车子停稳,深呼吸了两口气,一步跨出车门,来到了大家面前,他抬起头的那一刻,早已泪水盈盈。大丈夫,流血不流泪。这是班长邹国栋随时挂在嘴上的话,可是,班长,我咋就忍不住要哭,这泪水像下雨一样,擦都擦不干净。路远的身体被一股强大力量推着来到了樱子面前,他一把将樱子抱在怀里。周身响起了轰鸣的掌声,众人喊着:“在一起,在一起。”路远也不知道自己抱着樱子过了多久,只是事后听保安说他们足足抱了十分钟,掌声和呼喊声也足足响了十分钟。
这温馨的时刻为打赢这场战争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第二天,樱子跟随医院的车辆踏上了返程,而路远也驾驶着奥迪车踏上了返程。
整个行程迅疾且欢乐,心情好得像是路边渐次开放的樱花,那粉色的花瓣,露出的小骨朵,都映在蔚蓝色的天空下,如画般美丽。路远用车载电话拨通了班长邹国栋的电话,他兴奋地喊道:“班长,解封了,解封了。”
“什么疯了?谁疯了?小路。”邹国栋焦急地问。
“谁也没疯。武汉城解封了,疫情抗战胜利了,我可以回家了。”路远说。
“好事啊,这是好事,值得庆贺,我就说嘛,大丈夫敢闯敢干,怕个鸟大,天塌下来也是个窟窿。”邹国栋也高兴地说。
路远说:“班长,樱子答应做我女朋友了。”
“好事成双啊。让我跟弟妹说两句话。”邹国栋明显兴奋过头了。
“她……她没和我一起回太原。”路远结结巴巴地说。
“去哪了?”邹国栋问。
“她跟着医院的车走了。”路远说。
“那你还不赶紧追?”邹国栋万分焦急。
“追!”
路远挂断电话,集中精神,在樱花的香气笼罩下,追着医院的车辆疾驰而去。
2022年3月10日写于太原满洲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