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在《青灯》中说,一个人所行走的范围,就是他的世界。
入藏第三天,碰上了一位318国道自驾来的朋友。
聊天时,我说,“与我分享些318的趣事吧?”
他想了想,开口告诉我,“沿途318国道上写的都是加油,满是理想。”
聊了会儿路上写下的好笑又感人的留言,他说,“我在路上一路都在开车只是见到跟我一样的陕A就特别的亲切。我会给他打喇叭,他会回我喇叭。路上遇到一个陕A的大货车,觉得特别不容易,只能用家乡话跟他交谈几句,让他感觉到亲切。看到他露出了笑容,我也挺开心的。似乎也没发生些特别的事情 ,一路狂开五天到了拉萨。”
他接着说,“无论大家从哪来,但是目的地都是一样的。大家都会给路上的骑行者,摩托车队竖起大拇指。路上我见过一个骑摩托车的老头,年龄60多岁。真的佩服,等我老的那一天我也要用我自己的方式再来一次西藏。”
我认真的听完,我说,“出国容易进藏难,我们都用自己的方式抵达了西藏。”
零零碎碎的聊了一些,结尾处他说,“去不了的地方是远方,回的来的地方是故乡。”
我说不是的,“经历之后,看见故乡。”
遇见卓玛的时候,我们四目相对了几秒。
不同于我们生活里对视那般尴尬,几秒对视,她回了一个微笑,说,“扎西德勒。”
我们也弯腰,“扎西德勒,秀。”
这是我偷偷学的,“秀”的意思,大概是“你也是。”
有幸被卓玛邀进了藏族人家做客,进门便是一处大厅。长椅,长桌。大家围桌而坐。
房子的里屋是家里特供的金尊佛像,只给大家观赏一眼便把帘子合上。
卓玛是位老师,一席长裙给我们泡了酥油茶,酥油茶分咸甜两种,卓玛泡了咸的。
递给我时,她说:酥油茶,喝咸一点,看淡一点。
我说谢谢,感激地喝下了这杯咸咸的酥油茶。
随后坐下来唠家常,她把一些治理生活毛病的小技巧不厌其烦的教给我们。
她告诉我们,在西藏,只有没有开过刀的人,健康的人,才可以天葬。不健康的人如果选择天葬,是这辈子做的最后一件坏事。所以在西藏,大家都很害怕生病。
我呆呆的听着,随后她举起一只银碗。
这是每一个藏区妇女怀孕时,为肚子里的小孩打造好的。孩子一出生,便抱去喇嘛那儿,为其加持,在碗底刻上孩子的出生年月,此碗便会陪伴一生。
在西藏没有清明节,她们死后就把这个碗放进祠堂,由后辈供奉,男女皆可入祠堂,男女平等。
说起男女皆可入祠堂时,卓玛说起了“我的扎西。”
这四个字的称呼让我顿时觉得温暖。
卓玛说,“我家的条件稍微好些,扎西是入赘。如果我的扎西去世,他的银碗就会在我家的祠堂入祠,但如果他和我离婚了,他的碗既没办法放在我家,也没办法放回他家。我们最怕的,就是死后,自己的碗无处可去。”
聊天内容只是些家常和当地文化生活,而我却在平淡的聊天内容之中被一种极为有力的莫名力量击中,久无法平复。
我们现在的感情呢?哪怕是一纸婚约也绑不住朝秦暮楚,见异思迁。
从卓玛家出来的时候,朋友给我打电话,我和他聊起了这个触碰到我的细节。
他说:“我曾在网上看过,说在西藏娶了媳妇,是赚的。她不但挣钱,而且她只爱你一个人。”
我走在藏族居民的门口,望着触手可及的云,想起了一句话: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
西藏女孩离天最近,而我满门心思流浪四方。
走在布达拉宫外面的时候,我看见一个藏族小姑娘在匆匆行人的路上一步一拜。
我沿途见过如此信仰的老人,他们俯身而下,五体投地。
可眼前这个小脸脏兮兮,松垮着马尾辫,看着不到十岁的小姑娘,我突然想起一本名为《If I were rain》的影集,某天我在书店躲雨,一回头被封面上那个孩子的眼睛深深吸引。
与眼前所见一样,孩子的眼神很忧伤,也很平静,是那种接受了自己命运的平静。
一些游客把午餐的面包和牛奶放在她的面前,她突然双手合十,一声扎西德勒。
然后跪在人群中间,久久没有动作。
我站在那儿看了很久,直到流泪。
在布达拉宫爬到一半的时候,我走了下来。与一些重要的家人朋友在布达拉宫底下接了视频。
同行的人问我:你怎么不继续往上爬了,怎么不去看尽所有剩余的壮阔景象?
我说留一点。
这些年,越来越明白“留一点”的深刻意义。
苦思很久很想把这种感受表达给他们听,没有结果。
于是逢缘看见曲目《fullmoon》中有一段华人的念白,念词是这样:
“我们所痛恨的就是如此可怕的准确性。
但因为我们不知道死亡何时到达,所以会把生命当成一座永不干涸的井。
然而所有事物都只出现一定的次数,并且很少,真的。
你会想起多少次童年中某个特定的下午,某个深深成为你生命一部分的下午。
如果没有它,你甚至无法想象自己的人生?
也许四或五次吧,甚至可能没有这么多。
你会看到满月升起几次呢?也许二十次。
然而这些都看似无穷。”
我呆着看这段话看了很久,于是那些苦思冥想的解释,好像在开口之前,就全部说完了。
后来一位游客问起,你信那些花半年时间从云南、青海、四川出发的信教藏民吗?三叩九拜,一步一个脚印走到大昭寺,然后入贡自己全部的钱财。你理解他们吗?
我说我想起一句话,我们都生活下水道里,但依然有人夜夜仰望星空。
我是信的。以前我也不理解,后来我知道了有样东西叫信仰。
信仰在当地最得体现的是天葬。
人生前孝顺,品行端正,正常老死后,即可举行天葬。
天葬由天葬师先放上青稞面,酥油茶,响笛放烟,秃鹫前来,上空盘旋。
一个小时后天葬师开始解剖,第一刀先将头身分离,然后卸下两只胳膊,剖开肚子取出内脏,骨肉分离为108块。
我目睹了一些天葬照片,现场很残忍。
有人说这违背了佛家的慈悲为怀。
我说不是的,这是最伟大的布施。佛家讲众生平等,即指一切生命的个体。
当地藏民认为灵魂进六道轮回,人有来生,今生受苦,行善积德。
秃鹫吃了腐肉不会猎杀小动物,无我利他,割肉喂鹰。
切割完的尸体,被秃鹫吃完了,即代表此人生前道德修行高。若是秃鹫嗅嗅就走了,天葬师需要马上通知他的家人,让他们用白色粉灰画梯子,让死去的人能够顺利进入天界。
而对于天葬师的职业有很多种说法,有人说这是不受尊重的职业,也有人说他们是人类灵魂摆渡师,奠定了伟大的藏医学。
可直到我目睹这些现场后,我只有一个强烈的想法,对于一个人,最重要的是活着,而且要保持强烈而及时的生活。
我感叹天葬让我震撼,一位入藏住了很多年的导游听见后问我:你知道西藏居民每天早上诵经完做什么吗?就是拿一盆米出来喂养那些天上的鸟。这叫布施。我每年假期休息了回到内地,我妈妈特别爱养多肉植物。可是每天都抱怨一群该死的鸟啄烂了多肉。于是我有一天突然想起西藏居民的布施,我让妈妈夜里在多肉边上放罐米,结果第二天,多肉没事,米吃完了。
他问我,所以你领会到布施在佛教里的意义了吗?
我摇了摇头。
他坚定告诉我两个字:舍得。
他说:小舍小得,大舍大得。
我联想起佛家割肉喂鹰,就是为了大乘佛法。深深为之动容,好一个布施,好一个舍得。
最后到了藏医院,医院建筑红黄黑三色,代表宗教场合,连门槛也不能踩踏,需要直接迈过去。
进门时,大家都在喝着医院准备的缓高反茶。我看着面前被供着的藏医鼻祖,一个人走到跟前,双手合十拜了拜。
边上一位藏族姑娘说,对,佑你身体健康。
我没说话,冲她笑着点了点头。
之后我见到医传承人,双手合十,说了一声,扎西德勒。
他让我伸开双手,他看着手掌掌纹,说出了我身体曾遇过什么,在遇什么。
我问他,我该怎么办。
他说,人应竭尽所能,然后听天由命。
夜里朋友给我发消息:“所有人对你发生的事情能做的只有安抚,无论是佛爷还是藏医传人,最终要有一个属于自己可以安放的碗才值得。
我们生活在都市,需要的是平衡的生活,藏家好的一面确实净化我们的心灵,但也只是一面。
听见你说最重要的是活着,强烈而及时的活着,我的心动容了。这是我在乎的点,旅途风景再多,故事再动人,都不及求生的欲望。
我们很幸福,可以在成长的过程中慢慢建立自己的信仰,丰富自己的阅历,而不是如藏民从小便被固定的模式所禁锢,一出生就看到了终点,他们有些人也许不是为了信仰而活,而仅仅是遵照信仰的礼法。”
夜里坐在沙发上写文,反复念了很多遍朋友的消息。窗外下雨,雨停,天泛起宝蓝。
这里不是我的故乡,但这里是我生命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