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日幽灯(作者:辰星)

     异日幽灯(上)

   在长夜与白昼相接的小路上,一道残破的人影正踽踽独行着。漫漫寒夜所残留的刺骨并未完全散去,除却飘摇无定的微星,漆黑天空似乎如深渊般空洞而孤寂,所残留下来的光,连堪堪照亮前路都难以做到。然而,在远东的天边,那希望发芽的地方,一抹金红色的朝霞,却能驱散幽夜寒风的刺骨,将闪耀而不刺眼的光明洒向天地。墨空朝着东方,一步又一步缓慢地走着、看着,对于故国的皇子来说,比这更加长久的黑暗他早已司空见惯,比这更强烈的灯光他也见怪不怪,然而如此自然而温暖的光芒,却尚且是此生独景。他长久的矗立着,任凭朝阳挥洒在他的脸上、身上,晒得他流了一层薄汗。良久,他重新迈开笼罩着一层焦黑的双腿,向前方的村落一瘸一拐地走去。不管怎么样,先找个地方休整一下吧。

……

待到墨空走近前方的村落时,烈日早已悬挂在天空的中心了。阳光早已晃得墨空睁不开眼,暖阳也使他汗流浃背,然而哪怕只是这些寻常而烦人的事,对于墨空来说也是全新而幸福的体验。哪怕是成长在黑日下的人,也会渴望光明。

距离村庄尚有一百余米是,就已有村民发现他了,同他所预料的相同,这里的人有着同他不甚相同的外貌:浅灰色的瞳孔、长而柔顺的灰发,以及可能是由于日照而相比墨空更偏深色的皮肤,这些都与他所听闻的蕈草国人的长相大同小异。他依稀的记得,自己小时候一位蕈草裔的老师曾教过他不少蕈草国语言,于是他仔细回忆着,用生硬的蕈草国语言开口道:“我是旅行至此的冒险者,能否在此借住三日,修整一下,三日之后,我会支付相应的费用的。”

村民们面面相觑,小声讨论着,不久,一位灰发灰瞳,两鬓已是斑白的老者走到墨空面前。老者似乎十分喜悦,脸上的皱纹都积满了笑意,他紧紧地握着墨空的手,说:“异乡的旅人,欢迎来到青伞村,请务必在这里好好修整,多待几天。”说完,老者回头大喊着:“快,杀鸡煮饭,招待客人!”

墨空喜出望外,他没想到蕈草国人竟这么好客,他缓缓地在村民的拥簇下走近村落,一位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走在墨空前面,回头对墨空笑道:“你来的刚刚好,村里刚建好一批新房子,正好空出几间,你可以在里面先住着。走,我带你去。”

顺着村庄曲折但并不崎岖的小道,墨空很快来到了一间不大但很新的木质房屋,小伙子打开门,指着里面的一张桌案,一把木椅,一张小床和一排柜子说道:“就麻烦你先住在这里了,明天会为你再添些家具的。”墨空点了点头,道了谢后,小伙子就离开了。

墨空坐在床上,扫视着屋内的陈设。家具十分简单,仅仅是足够居住而已,相比起作为皇子时的琼楼玉宇,这自然算不上豪华,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然而墨空明白,自己已经不是皇子了,对比自己从永夜国来到蕈草国的一路风餐露宿,这已经可以算相当舒适了。

墨空放下行装,卸下佩剑,瘫倒在床上,刚准备好好休息一下,却听见门口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他站起身,走到门前,刚打开门便看见几个村中的小孩子提着果篮站在门前,笑着望向墨空。其中个子最高的一个男孩走上前来,鞠了一躬,满眼崇拜的看着他,说道:“旅行者哥哥,你真的是从外国旅行而来的吗?是从哪个国家?能给我们讲讲你的故事吗?”

男孩的问题宛如茶壶泄水般滔滔不绝,墨空挠了挠后脑勺,有些局促的笑道:“你们好,有什么事进来再说吧。”

孩子们于是鱼贯而入,稚嫩的笑声立刻充满了不大的房间。墨空坐在木椅上,看着周围孩子们期待的眼光,他略微思索了一会,便轻轻一笑,用讲故事的口吻说道:“我啊,从前可是永夜国的大富商哦……”

……

等到墨空将三分真实七分虚构的“身世”讲完时,太阳早已日薄西山了。墨空站起身,从一旁的行囊里掏出一把精美的小玻璃球,一人一个地分给了这群孩子们,他对着孩子们说:“这些弹珠你们拿好了,虽然它们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玻璃珠,但据说可是永夜国皇子儿时的玩物呢。”墨空的眼中闪过一丝眷恋,他砸了砸嘴,似乎想要好好品味这份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但随机,他的脸上又重新漾起笑容。墨空从手中拿起一颗弹珠,夹在拇指和食指间轻轻一晃,透明的弹珠中就充满了绚丽的金红色光芒,他蹲下身子,将弹珠摊开在手掌心,望着孩子们闪耀而充满崇拜的眼光,不无自豪地开口道:“神奇吧!可惜我只能变出金红色来,这些弹珠你们收好,等你们中也有人能给这些球染上颜色,那就是他大展拳脚的一天了。好了,天色也不早了,你们快回家吧,你们的父母说不定已经在等你们回去吃晚饭了。”

孩子们纷纷点头,在各自道别后,便纷纷回了家。墨空望着孩子们远去的背影,轻轻关上了房门,转身伏在朝向夕阳的窗棂上。永远充满活力的红日此刻终于迎来落幕,然而哪怕是日暮,所余下的斜阳却仍然没有苍凉与孤寂的气息,仍旧以它的全部力量向天空散出无尽的温暖和光芒。只是,无论如何,最多半个小时之后,漫漫长夜又将到来了吧……

——寒天的风凛冽地吹拂着、怒吼着,仿佛要从每个人身上剥去所有的热量。天空是黯淡的,没有温度、没有光辉,如暗夜般不见五指,然而,无论是无月的苍穹,还是无星的天幕,都昭示着此刻货真价实的白昼。在天穹之顶,一轮无力而妖异的黑日垂吊着,散发着诡异的黑光,被它覆盖的原野,比之月夜还要更加黑暗。只是,在宫殿与庙宇中,以无光的天空为名的少年满身焦黑地独行着。他的背后,是比之黑日更加耀眼的,金红色的火光——

不知过了多久,几声敲门声再一次将墨空从回忆中唤醒,他从窗棂上站起,还未走到门前,就听到门外传来了几声呼唤:“旅行者先生,您的欢迎晚宴马上就要开始了,请您收拾一下,晚上来村中央集合。”

墨空感到些许意外,自己不过是路过的旅者罢了,村中竟要为自己安排这么大的晚宴,实属有些反常。不过,无论如何,拒绝他人的好意总是不好的,于是,墨空迅速在房间简陋的浴室中洗净了身上的尘土与焦黑,再从衣柜摆放的简单衣物里随手挑了一套合身的穿上。衣服是粗布缝制的,穿起来虽不太舒服,但相比自己身上这套烧的根本认不出来的绢服来说,还是好太多了。他捋了捋柔顺的黑发,用随身携带的却砂木梳子简单梳了梳头,任凭平时紧束的长发散落下来。

在清点完随身物品后,墨空不紧不慢的赶到了村中央。村中央此时早已形成了晚宴的架势,小伙子们争相搬运着桌椅,小孩子们绕着中央的圆桌打闹嬉戏着,就连村中的妇女,此时也穿上了最好的衣服,热烈的攀谈着。长老模样的老者站在晚宴会场中央,见墨空来了,赶忙迎上去,笑着开口道:“旅行者先生你来了啊,快落座吧,晚宴马上就要开始了。”

墨空笑了笑,找了一个相对舒适的位置坐了下来,他望着在黑夜中忙忙碌碌的全村老小,开怀地笑了笑。在夜里,蕈草国与永夜国的黑暗并相差无几,然而就是在这样不见五指的环境里,人们却仍还是借着并不明亮的火光忙活着,对于生于耀眼灯光下的永夜国贵族来说,这是从未发生过的,对于饥寒交迫的永夜国贫民来说,这更是绝无可能的。墨空张了张嘴,无数句话已经箭在弦上,然而过了许久,他也只是滚动了几下喉结,然后轻叹一声,感叹了一句:“原来漫漫长夜,也是可以这样和谐而温暖的呀……”

如果这样的光景也能发生在永夜国,自己就不会沦为罪人了吧。这是曾经的皇子殿下未能说出的后半句话。

大概十几分钟后,晚宴开始了。全村一百多人一齐围坐在广阔的晚宴会场上,大快朵颐着美味的佳肴。长老坐在墨空的对面,为墨空倒了一杯紫色的液体,随后解释道:“这是我们青伞村独有的菌丝汁,希望你能喝的惯。”突然,长老似乎发现了什么,惊讶道:“旅行者先生,您这是穿的我们村里的衣服吗?”

墨空点了点头,随口答道:“是啊,之前的衣服烂了,我就随便取了一套衣服穿,怎么了吗?”

长老笑了笑,回答道:“看你之前的服饰,你大概不是什么平民出身,竟然穿的惯粗布衣服,真是令人意外啊。说起来,旅行者先生能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吗?”

墨空稍加思索,回答道:“我名乌阳,是原永夜国商贸财阀乌氏的子嗣,由于国都叛乱流亡至此。”

长老拱了拱手:“乌阳先生,幸会幸会。”就在这时,一旁的村妇端上来了一盆令人十分有食欲的汤,汤里有肉片、蔬菜、面片,但最多的还是一种浅灰色的小蘑菇。长老喜出望外,赶忙对着墨空介绍道:“乌阳先生,快来快来,这是咱们蕈草国西疆独有的肉菇汤。实不相瞒,你是我们青伞村十几年来第一个客人,这回你来,可得好好尝尝这肉菇汤。”

墨空说了声好,便起身盛起一碗肉菇汤,刚舀起一勺放入口中,从舌头传来的如雷击般的刺激感就让他猛烈地将这汤吐了一地。全场的人包括墨空自己全都惊呆了,他用餐布捂着自己的嘴,满脸震惊的看着自己面前这一滩失态的产物。忽然,长老猛地拍了拍自己的头,语气中充满了懊悔:“嗨呀,我忘了外国人不能吃蕈草了,看我这记性。快,给乌阳先生上肉汤!”

墨空惊魂未定地一口又一口喝着温热的肉汤,想起刚才的事,他不禁打了个寒战。然而,与恐惧相伴的,是这位昔日贵族强烈的求知欲,他咧开了嘴,轻轻笑了笑:“蕈草国真是个神秘而有趣的地方啊,在我探求出真相前,姑且就让我在这里多住一下吧。”

……

又是一日正午,太阳宛如墨空来到青伞村的那一日一般悬挂在天穹上,墨空手拿一颗苹果,一边掂一边走在村庄的小道上。来到青伞村的4年时间里,他早已适应了阳光普照的生活,然而每天欣赏朝阳与日落,却成了他每日的习惯。在这4年里,他虽然并不能做多少农活,但依靠那些从永夜国宫廷带出来的技术,也收获了村民们。他享受的沐浴在阳光下,双脚自然而然地跟随着小道随意转着,突然,前方的拐角处闪过一个瘦小的人影,他仔细一看,原来是当初第一个去他家的那帮孩子们中的一个小女孩,4年过去了,小女孩也从一个话都说不流利的小姑娘,成长成一个会读几本书的学生了。说来也令人惊讶,蕈草国的教育是普及性的,哪怕是在西疆的一个边陲村落,村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7、8岁的小女孩,也能接受相当完备的教育,这一点在永夜国是完全无法想象的,墨空不禁感叹蕈草国的国力之强大。墨空向小女孩打了个招呼,将苹果向女孩丢去,女孩接过苹果,脸上却仍泛着焦急,她走近墨空,用颤抖的声音向墨空喊道:“乌阳哥哥,长老爷爷快不行了,你赶紧去看看吧。”

墨空马上变了脸色,他跟着小女孩,迅速跑到长老家门口。长老此时已奄奄一息了,见墨空来了,却仍撑起残躯邀请墨空过来。墨空走到床边,紧紧地握住了长老的手,这4年见,长老给他的帮助不可谓不大,不说是鼎力相助,至少也算是视若己出了,如今长老快走了,他一时还真有些不舍。

长老贴在他的耳旁,轻声吩咐了几句类似于好好生活这样的话,便微笑着离去了。墨空的眼角湿润了,这湿润有不舍,有感激,也有欣慰,不管怎么说,长老总归是走的没有痛苦,算是无疾而终了。

想到这,他转过头面向村民们,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长老大人驾鹤西去,无疾而终,算是寿尽而亡,这是好事啊。”

一位村中的少女应和着,她同样擦着泪,脸上却有笑容:“是啊,长老大人活到了45岁,也算是高寿了。”

墨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难以置信的望着少女,问道:“你说长老大人活了多少岁?”

少女也被问得有些奇怪,她刚想开口,便看见长老遗体的口中伸出了几根细细长长如触手般的东西,这些“触手”向外攀附着,似乎要将下面的某个什么东西拖出来。过了不久,这些“触手”越伸越多,反观长老的遗体却越发瘦削,墨空咬紧牙关,他右手拔剑,左手则在手心出凝结出一团金红色的火焰。墨空刚欲出手,却看到周围的村民们纷纷下跪摆出祈祷般的姿势,口中念叨着什么“蕈神万岁”“供应蕈神大驾光临”。良久,那一根根“触手”集结完毕,这才看出这些“触手”都是一根根菌丝,而这些菌丝,在长老的遗体上方纠缠成一朵青色的巨大蘑菇,而长老的遗体,此刻也只剩下干枯的森森白骨了。墨空想一剑将这些菌丝焚毁殆尽,然而村民们抢在他前面,宛如发疯了般抓取蘑菇伞盖下的孢子粉送入口中。这些平日儒雅随和的村民们,此刻却连他这个青年男人都拉不住。墨空狠狠地锤了一下茶几,心中却已有了答案。

“看来,我要亲自去见一见蕈草国皇帝了。”


异日幽灯(下)

蕈草国皇都,市中心。

作为蕈草国的政治与经济中心,蕈草国首都和繁华,与永夜国宫廷相比都毫不逊色。在商区中,来自四国的商人熙熙攘攘,兜售着各片大陆的奇货,然而,哪怕行人摩肩接踵,街头上也完全感受不到喧闹与杂乱,相反,商贩们各自站立于自己的商铺内,将货品工工整整的展示在货架上,没有吆喝,没有吵闹,倘若街上的行人看到了中意的东西,便可以以一份公道的价格直接买下这样东西,无需争论,无需还价。地板是用平滑的石板密铺成的,虽不甚奢华,但很干净顺眼,街上隔两步就有一个垃圾桶,行人们倘若有要扔的垃圾,便将垃圾装进一旁的纸盒并封号,然后整齐地码在垃圾桶中,路上完全没有污物灰尘。在各条主干道上,训练有素的宪兵们巡游着,哪怕这座城市是大陆四国中最整洁最富有秩序的,他们也仍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长枪,一颗也不曾松懈。

墨空挂着佩剑,随意地行走在街上。自从他离开青伞村,来到蕈草国皇都已经一两个月了,这一两个月里,他一直在寻找机会拜见蕈草国的皇帝,然而皇帝正好出巡,离开了皇都,墨空只好停留在了皇都等待。作为永夜国最大的邻国与唯一一个相邻的大陆四国,蕈草国的政体墨空曾有耳闻,这里的统治阶级并不如同永夜国一样由皇族墨氏与各大贵族组成,而是唯有皇帝一人,不存在贵族,甚至连皇族也没有,皇帝的所有弟妹子嗣,平日里都只能如同平民一般生活,只有在皇帝驾崩时,才会从皇帝的所有直系晚辈中挑选一个出来,继任皇帝。这样的政体,虽保证了皇帝的独裁力,却也使皇帝成了孤家寡人,以至于现在墨空来到皇都,都不能寻找其他的皇族成员,进行交涉。

正在墨空感慨于蕈草国的街景之整洁时,主干道的前方突然传出几声骚动,墨空抬头一看,道路的东头,一架六马的马车从前方驶来,在马车的周围,数逾十数的骑士乘着花色相同的白马向前本来,成拱卫之势包围着马车。环看道路两侧,刚才还熙熙攘攘的人流顿时停滞下来,其中的蕈草国人纷纷下跪,哪怕是外国人,也识趣地退到道路两旁,做出恭敬的姿势。墨空正在奇怪于在这样一个皇权高度集中的国家,会是谁有这样高的气派时,马车在他的面前徐徐停下,帘子被拉开,还未看到其中坐着的人,便听到一声惊喜的女声:“空君?你怎么在这?”

墨空抬头一看,车窗上浮现了一个满脸笑容的年轻少女的面容。墨空有些诧异的挥了挥手,对着少女笑道:“青儿,好久不见。”

谭青满脸兴奋地对着墨空喊着:“空君,好久不见!来,快上马车,我带你去宫里看看。”

墨空刚想拒绝,少女伸出的手却一把将他拉入马车,他摇了摇头,无所谓了,反正也是要去觐见皇帝,进宫里等也无所谓吧。

谭青递给墨空一个苹果,墨空轻轻接过,倚在车窗上咬了一口,随口问道:“青儿,你哥哥回来了吗?”

谭青一怔,随即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墨空感觉不对,刚想道歉,便听到谭青微微颤抖地说道:“兄长他……已经病逝五六年了。”

墨空顿时感觉双耳轰的一声,他支支吾吾地坐在一旁,不知道说些什么。不久,他拍了拍谭青的肩膀,安慰道:“嘛,生老病死是人类的常情,你也不用太过悲伤。赤兄也不会是希望你为他哭泣的人,我们应当自勉,为他实现遗愿才是。”突然,墨空想起了什么,他问道:“话说回来,青儿,赤兄走了,你就是皇帝了对吧。”

谭青点了点头,她扬起脸,脸上没有丝毫泪痕,只有眼眶微红。她已平复好了情绪,带笑地回答道:“是这样没错。对了,空君你这次来蕈草国是想要干什么?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会尽量帮助你。”

墨空点了点头,他开口道:“我这次来,是想找蕈草国皇帝询问一些事情,原本我还在想着由你带我去宫里找你哥哥,不过既然你已是皇帝,那我就现在说了吧。”

见谭青点了点头,墨空继续说道:“是这样的。我从永夜国离开后,来到了蕈草国边境的一个小村庄……”

墨空将来到蕈草国的事娓娓道来,讲道村长去世便停下了。他看向谭青,她正一言不发,安静地聆听着,见墨空停下,她便坐起身,一扫方才的笑容,庄重地说道:“刚刚你所说的经历,我深表遗憾和同情。然而与这有关的答案,是蕈草国立国的秘密,我不能随意说出来。念在空君与我曾是旧识的份上,我可以尽量给空君一个满意的答案,但在此之后,我希望空君能不要过多干涉关于我们的事。”

墨空迟疑了一下,他点了点头,满脸忧虑地说道:“倘若这只是你们的内政问题,那我自然不会过问;但倘若这有关于每个人的安危,那我不可能坐视不管。你先讲吧,我尽量不干涉。”

谭青4点了点头,说:“也好。”她朝司机喊道:“转头,我们不去幽伞宫了,改去郊外的孢子林。”

说罢,谭青看向窗外,见两旁基本没人,她拉上窗帘,朝向墨空伸出一根手指,指尖绽起一阵青灰色的光晕,不久,一团呈菌丝状的,如同蘑菇盖般的真菌组织便从指尖涌出。看着墨空惊恐的神情,谭青深吸一口气,开口道:“这是青蕈菌,是蕈草国的立国之本,传说是神明大人赐下的。它产生的孢子倘若接触到蕈草国的人,便会寄生到他们的身上,在他们的鼻腔中繁衍,久而久之,产生的菌丝便会顺着血管爬上大脑,在颅腔中缠绕,可以改变人的脑结构,控制人的行为与思维。

“我手上这一团便是青蕈菌的母体,是蕈草国皇帝一代代传下来的。我让它攀上我的大脑,让它与我共生,这样,我就可以借助它,来控制每一个国民的行为。在兄长走后,我就是利用了它控制全国上下,令政令畅行无阻,令人民百般归顺。我成功地缔造了一个如兄长所愿的秩序的帝国。

“但是青蕈菌终究还是有代价的。它会寄生人的血肉,攫取人的营养,最终令人早早地暴亡,而尸体则作为其生长的养料,最终从身上长出,四处散播孢子。而这个过程往往只需要30余年,母体寄生者更是只需要16年余,你说的老村长,和我的兄长,大抵都是这样死的……”

说起兄长,谭青的眼中泛起一丝阴霾,但仅是片刻,她的目光又重新充满热烈的希望:“但是就算短寿,比起帝国的霸业与绝对的秩序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墨空低着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他沉吟道:“又是像黑日一般的‘诅咒’啊……”

谭青看向墨空,说道:“以上就是所有的来龙去脉,不知这可否让空君满意?”

墨空同样抬起头,他一笑,同样看向谭青:“在决定之前,先听我讲个故事吧,听完故事,你大概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这是关于一位皇子的故事。

——皇子成长于无边的暗夜中。无垠的穹顶下,哪怕是白日也不曾有过哪怕一缕光芒,黑暗、寒冷且孤寂,永恒的笼罩着这个国度。然而,在重重宫闱之中,从来不存在真正的黑暗,从小到大,他所见到的,永远只有漫天的漆黑与长明的灯光。

——皇子从不喜欢这个国度与它的统治者,哪怕他也是其中一员。就算被遍地的灯火所迷乱,他也一直明白这宫廷的腐败,他曾亲眼看到宫门的守卫将误入的流浪者打断腿扔出去,也亲眼看到父皇当场处决无力缴纳那些被宫中人用于挥霍的赋税的平民。真正的黑暗,绝非在恶寒的贫民窟里,而是在这宫墙之中。

——但无论如何,皇子终究还是这王朝的继任者,是下一代的皇帝。在他成人的那一天,父皇带着他来到宫殿的地下,在他尚且稚嫩的眼前,一颗如困兽般的巨大光球狂吼地向外奋力喷薄着,那是他的一生所见过最亮的光,那光炎热而刺眼,如猛兽般令人见之胆寒。不知为何,这光球令他想起了他所具有的焰之魔法所创造的火光。

——父皇无不自豪地向他介绍道:“这是我们永夜国的立国根本,也是支持我们享乐最大的能源。有了它,我们才能创造出那么多的发光物质,才能让下等平民们依附我们。”父皇嘴角翘起,胡须如刷子般一耸一耸,“我们把太阳抓下来了。”

——望着这所谓的“立国根本”与面前老头的得意面容,皇子的心中却诞生了一个伟大的计划。

——在所有的侍卫中,皇子有一个最喜欢的仆从。那是一个少年仆从,也是为数不多的完全出身于贫民中的宫中人。少年面容清瘦,举止机灵,心细谨慎,从小便和皇子是挚友,但皇子能看到,他的眼中永远含有一丝忧郁与厌恶,那厌恶触之心寒,仿佛是累积了千万年的,对这个世界的厌恶。

——一天不知是深夜还是清晨,皇子熄灭亮眼的灯光,放下公文准备就寝。少年仆从立刻走上前来,跟在皇子身后准备为皇子整理床铺。然而,在床铺整完后,皇子并没有遣散仆从,而是令仆从走到跟前,一把拽住仆从与自己并排倒在了床上。皇子将少年仆从按在床上,未顾及他的惊异便指着窗外如墨般漆黑的天,将自己在成人那日所见的景象仔细描绘了一番,末了,他的一句话彻底揭露了他的目的:“我要夺取那光球,将太阳还给人民。”

——语罢,皇子转头看向仆从,借着远方微弱的灯光,他看到了仆从的眼睛。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仆从眼中的厌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崇拜与狂热,一种追求梦想的狂热。

——“那么,带我出去看看吧。”

扣人心弦的故事戛然而止,谭青正沉醉于想象之中,不由得催着墨空继续讲下去。墨空摆了摆手,扒开窗帘向窗外一看,一片青灰色的森林赫然映在眼前,树上树下攀满了细密的菌丝,缓慢地蠕动着靠近,逐渐聚拢到一起。谭青脸色一变,刚欲张口,便听见墨空的话语。

“想借机除我灭口吗?真有趣啊,”墨空脸上浮现起戏谑的神色,“只是,哪怕我不做反击,它们又怎么可能靠的近我呢?”话音刚落,聚拢的菌丝蜷缩成一团,发出滋滋的声音,表面迅速窜起一团金红色的火焰。

“几年不见,空君的实力也是有长进了呢。不过在我的地盘与我打斗,空君未免太自大了些?”凝练的菌丝从四处喷涌而出,纠缠着、聚拢成粗大的触手向马车探来。

墨空笑了笑,手中翻起一团火球。“是这样啊。不过,流亡的皇子,究竟能折损你这位唯一的皇帝多少的实力呢?” 谭青的神情一滞,她招了招手,蠕动的菌丝立刻缩回地底。她正色道:“那么,空君究竟想要怎样呢?”

“我说了,我不会干涉你们的内政。但是,倘若你能认真思考你的所作所为的话,我会很乐意地帮你弥补过错。”

“我能有什么过错?我不过是做了一个统治者应做的事罢了。”

“但是你夺去了他们的身体与生命,让他们用肉身作为真菌的养料,也夺去了他们的自由与人格,现在的他们不过是你的行尸走肉罢了。”

“但是我同样解决了蕈草国内忧外患的局面,整顿吏治,发展经济,开展基建,普及教育。我虽然牺牲了他们的一部分生命与人格,但还给了他们一个秩序井然的社会与富强的国家,还给了他们无悔的人生。倘若你去询问任意一个平民他们是否愿意,得出的答复都会是肯定的。”

“这一点我并不否认。”墨空走下马车,披上外套,向城区的方向走去。“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干预。天要黑了,我先回去了。”

谭青咬了咬嘴唇,她刚想反驳些什么,突然,兄长驾崩时的情景与那朵诡异的青伞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告诉我,倘若我答应,你打算怎么做?”

墨空转过头来。“好问题,让我想想……如果让我来的话,我就会让你把全国的人一个一个地调到京城来,我在用火将他们身上的菌丝一点一点烧掉。”

谭青摇了摇头,叹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把你在永夜国后面发生的事告诉我听听吧,让我好好想想。”


——在一如既往的黑夜下,皇子正闲步在花园的小径上,悠闲地赏花,观画,一边从容地与侍卫打着招呼。然而,此时他的心中却不似面容一般宁静,今夜是取日计划真正最后实施的日子,他焦急地等待着,胡乱地担心着仆从能否取得解锁“太阳”的钥匙。

——突然,前方闪出几个膀大腰圆的禁卫军,直直地在路中央行进着,厚重的铁甲震得哐哐作响,而在他们坚如铁钳般的臂膀中所架着的,是一个正奋力挣扎着的、血肉模糊的少年。

——皇子惊恐的看着面前的景象,父皇满脸怒容地从禁卫军身后闪出,用几乎失去理智的怒声道:“大胆蟊贼,竟然混入侍从队伍中,企图窃取镇国秘宝。”突然,父皇话锋一转,看向皇子道:“空儿,这是你宫里的侍从吧,正好,就由你来亲手斩了这个国贼!”

——皇子一言不发的矗立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仆从的黑眸。少年仆从的眼中满是愤怒与嘲讽,然而皇子看到,看向他的目光中,没有令人胆寒的厌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愧疚,抑或说一种遗憾。

——父皇见皇子无动于衷,摇了摇头。“果然还是不敢吧。”他招了招手,禁卫军顿时队伍收拢,铁一般的双臂死死地钳着少年的身体,将他的头压下。父皇转过了身子,侍卫马上跟在了他后面,于是,禁卫军最前面的首领走到少年面前,高高地举起了半人高的长刀。

——“噗呲——”

——皇子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到了他的脸上,他还没来得及确认,一旁的侍卫便替他擦拭干净了。一个沉沉的东西滚到了皇子的脚上,皇子并未来得及也不忍心去看,因为他的身体已经仿佛被什么东西所填满。他的眼神该是什么样的呢?皇子思索着。

——皇子高举起手,高声朗诵着曾经练习过无数遍的咒语。在众人的惊恐声中,一道金红般宛如火龙的焰流冲向皇子的面前,那位曾经不可一世的父皇,还未知道怎么回事,就已被愤怒的火光冲成了焦土。皇子感觉什么东西被触发了,他一边狂笑着,看着宫人们哭喊着逃跑,一边宛如没有尽头般地,从手中喷出一道道火龙。

——皇子高呼着奔跑,脸上映照出癫狂的笑。他身后曾经粉雕玉琢的宫宇们,此刻已如同狂舞着一般,翻腾着金色的火光。火焰烧的很旺,向四面八方喷射着热量与光芒,向上猛蹿着,宛若想要撕裂这浓墨一般的天空,让这世界重建光明似的。皇子不顾一切地走着,皇位、计划、永夜,这些在他眼里已经不存在了,他眼中的,仅有那象征着无尽光辉的火光。

——“想必,哪怕是熊熊燃起的烈火,也比黑日要明亮得多了吧。”

——“勇赴希望与理想的勇士啊,我明白了,你那时的表情,想必是从容而无畏的吧。”

——“庶民们,我将太阳与权柄共同分享与你们!自此之后,永夜国绝不会再有下一个皇帝!”


“于是,你便离开了永夜国?”谭青仍旧是满脸微笑,眼神中却多出几分淡然,“真是个有趣的故事啊。”

“那么,你的答复是?”

谭青摊开手掌,青绿色的菌丝再一次呈现在了她的掌心。“我给你介绍过了,这是青蕈菌的母体。而我要你做的,就是将我手中的这团菌丝焚毁,这样,分散于各地的子体就会自行消解,你也就不必大费周章地铲除每一株菌丝了。”

墨空点了点头,双手紧紧地握住了谭青的手。谭青吃了一惊,脸不禁一红,忽然,一阵热意从掌心传来,她心领神会,于是躺在座椅上准备休息了。不知过了多久,墨空松开了她的手,谭青张开双眼,望向自己的手掌,想要调动体内的菌丝,却发现无从使力。

“成功了呢。”

“那可真是太好了,”谭青微笑着面对着墨空,“那么,陪我去聊聊天吧。”

墨空与谭青一同走下马车,谭青指着东方初升的朝霞,对着墨空笑道:“在你的故乡,是没有这样的绝景的吧。”

还未等墨空回应,谭青突然猛地咳嗽起来,不久便开始吐血,暗红色的污血中混杂着青绿色的菌丝,看起来令人作呕。墨空赶忙搀扶住她,她却摇了摇手,“没事,不过是把体内的脏东西吐出来罢了。”

谭青掏出手帕擦了擦嘴,洁白的手帕立刻染上了污血。她大口地喘着气,良久,平复过来的她倚在马车旁,挤出一丝笑容:“我……算是个好皇帝吗?”

一片宁静,墨空凝视着天边的朝霞,没有回应谭青的问题。

“那么,我算是个合格的领导者吗?”第二个问题。

同样没有回答。

谭青同样沉默着,她站到墨空的身边,靠在墨空的肩膀上,和他一同看着朝霞。

“那我大概也不算是个好人了吧。”一句带有感慨的自嘲。

墨空却转向了谭青,他张了张嘴,想要好好说些什么,但终究只是吐出一句:“不,你是个真正的好人。”

谭青仿佛是得到了什么承诺般似的,往日开朗的笑容再一次绽开。她仿佛回复了精神似的,三步两步攀上了马车,从马车中探出一个头说道:“马车夫虽然跑了,但马还算完整。你先回去吧,我再休息一会,待会我自己赶车回去。”

墨空点了点头,转身走开了。谭青于是也坐回车里,不久,车里传出少女灵动的声音:“如果你要寻找真相,就去北陆找他们的‘神’吧,他们也许能为你解答。”

望见墨空远去的背影,谭青于是也放心了。一阵更为猛烈的咳嗽随之而来,谭青伏倒在座椅上,这次她仿佛是连内脏也一起吐出去了。

“笨蛋,怎么可能没事啊……”谭青无力地仰卧在座椅上,内脏的残缺使她感到一阵头晕,大脑的空虚也使她感到思维不断流失。菌丝早已爬满了她的体内,作为母体的寄生者,在青蕈菌焚毁后,她几乎承受了全部的反噬。她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躯体已是一具空壳。

自己的子民怎么样了呢?自己的亲眷们此时是否已经苏醒了呢?他们现在一定在对自己咬牙切齿了吧,毕竟自己,实在不算一个合格的君主。还有……

自己到底是不是一个好人呢?

谭青感受到自己公主时代引以为傲的长发正在一根一根掉下,她曾精心保养的皮肤也在不断剥落。于是,她用尽全身力气,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把匕首,对准了自己的颈部。

“至少这一次,在临死前的最后一次,让我以一个年轻公主的身份存在吧。”

“噗呲——”

谭青感受到自己的意识真正地在不断失去,她眼前变黑的频率越来越频繁,呼吸也越来越困难。朝阳的光透过窗子洒在她的身上,她看着眼前最后的光明,眼前却浮起一个人宽厚的背影。兄长大人,我终于可以无愧地来见你了。谭青这样想着,便闭上了眼睛,嘴里吐出最后的一句完整的话:

“哥哥,好久不见。”


                             作者:辰星(13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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