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大漠就这么一家客栈。
大河从天上向南奔腾汹涌,将整个大漠劈成两半。大河有桥,独独的一座桥。桥边独独一座客栈。客栈往北八百里,往南八百里,往东八百里,皆为荒漠。往西二百里再加把劲,就是楼兰。
中原的人。行脚的、游历的。闲人、强盗、走卒、马夫、将军、王臣、郎中、公主、青楼的怨人、贪婪的腌臜,要往西去,皆要经过这里。下马、歇息,温一碗黄酒,一碟黄牛肉,一碟青豆,一张糙米饼,这是往西去的路上最后一顿热饭。
所以这桥,叫饮马桥。
这客栈,叫饮马栈。
这饮马栈在西部大漠开了很久很久,不知换了几个掌柜,向来人流如织。可最近冷清得很。自从将军大破羌族骑兵,大批残部作鸟兽散,一部就流落到了西部大漠。断商路、杀旅人、抢女眷,车马鱼龙的丝绸路,顿时就变得零星了。
小二看到有人来时泛起了一阵好奇。来人骑白蹄鬃毛马,轻快地嘚嘚嘚嘚嘚。一身斗篷罩着瘦弱的身躯看不真切。带到来人下马,小二牵了马嚼子,嚯。小伙计看呆了。小姑娘!二八年华,满脸汗渍和尘土,眼神清越。腰间一把短剑,黑铁铸雷云纹,厚重。
“看什么看!住店。”
姑娘来店里三天了,再没见新面孔。除了痴痴地笑的小二、柜台后温和忙碌的掌柜,就只剩角落的佝偻男人。
男人从不说话,一切与他无关。每天一壶黄酒,半碟带壳的花生,慢慢吃、慢慢喝,把花生壳排成一排又一排。姑娘数过,一百四十六。排完了,将酒一饮而尽,消失在灯影里。
姑娘心中好奇,却也不多问。每日清晨,向掌柜要平楞青石,沙水,磨剑。
剑是好剑。通体漆黑,寒锋。剑身极短极宽,用作格斗显然捉襟见肘。时间长了连小二都看明白了,这剑只能用来刺。
“好东西,被你糟蹋了。”背后传来沙哑的声音。
姑娘回头,男人倚着门框。三角眼,眼角往下垂,瞳仁极小,对上眼神只找得到眼白。鹰钩鼻子,细密络腮胡,头发扎在脑后,根根树立,不服贴。
姑娘倒也不恼。“清水濯,沙水磨,刀刃抬一指去三下,回三下,哪儿有问题?”
男人眼中有难看的笑意。“但凡是剑,这磨法都不成问题。但你这是黑铁云纹短剑,只讲究刺,横着磨,刃口锋利了,尖端顾不到了。短剑要剑尖朝着大路,顺着青石磨,去三下,回三下。”
姑娘眉毛一挑:“行家啊。”
男人不搭话,看着姑娘忙碌的背影半晌。“狄家的姑娘?”
她手上动作没停,男人以为自讨了没趣,下一秒只见眼前人暴起,寒锋已经抵上了自己的喉结。
男人迎着姑娘眼中的寒芒,她呼出的热气几乎融化了他鼻尖的冰霜。男人艰难地运动着喉结,“你那雷纹短剑,是将军的家徽。”
…
她把第三壶酒一饮而尽,声音有些戚戚然。
“哪里是什么将军,不过是将军帐下的牙将。”
“十年前家父随将军西征,突遇大风,车马不得寸进。家父请缨率十四骑深入大漠,探敌虚实。”
“临行前,将军赐他贴身短剑。”
“后来十四骑全军覆没。将军破敌时,家父尸骨不全,双眼被剜,手脚皆被砍断。”
“这雷纹剑是从家父胸口拔出来的。”
姑娘抬头,双眼浑浊血红。
“杀我父者,西羌耶律台。”
男人抬了抬眉毛,“离这儿一百多里地的那伙儿?”
姑娘颔首。
“你教我使剑吧。”
男人乐了。“你怎么知道我教的了你。”
“你脸上就写着‘高手’二字。”
“我教你,我有什么好处?”
姑娘银牙紧咬,“做牛做马。”
她看他仰脖喝酒,扔了一粒花生到嘴里。
“不要。”
“随你怎样,只要你帮我报仇,我命都是你的。”
“不教。”
“为什么!”
“我忘了。嘿嘿。酒喝多了,脑子不好使。”
姑娘白了男人一眼,愤怒地起身,往地上啐了一口,“懦夫。”消失在灯影里。
男人还是慢慢地喝着酒。
接下来几日,男人依旧在角落蜷缩着,偶尔出门溜达,便看着姑娘磨剑、舞剑。
姑娘舞剑极美。宽松的衣物掩盖了她女人的特征,却在每一次转身时勾勒出一个锋利的弧度。落霞漫天,姑娘全力一刺,背部纤瘦而健美的轮廓。黑铁剑从葱臂延伸出去,头发散开了,像雁。
男人抱着双臂倚着门框,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
姑娘被盯毛了,剑尖一转对着男人,瞪眼。
“剜你双目!”
男人只得讪笑,缩回角落喝酒。
……
“我走了。”
男人抬起头,烛光摇曳看不清姑娘的脸庞。只有双眸清亮,在黑暗中像蛰伏的兽。
“走啦。”
男人把一个花生壳排在桌子上。
“来喝完这壶。”
男人掏出酒盅,一一斟满。
她和他磕了一下,一饮而尽。
那晚男人没睡着。
他总觉得硌。觉得酒喝多了头痛欲裂。
他最近总做梦,从她来时就开始做梦。梦里是断壁残垣、火烧的四野、飞散的流莺、染血的少年,和少年手里用碎布缠着卷了刃的短剑。
他觉得不踏实。抓起了一直以来靠在墙角没动过的一截枯木拐杖,牵出了一匹瘦马,往夜色里去。
得得。得得。得得。
男人催着马小步慢行。这马老了。
他在这客栈住了好多年,见过各种各样的佩剑少年。他觉得这些人都有执念,为功名、为财宝、为女眷、为保家国、为手刃仇人。他觉得有执念的人很蠢,就像她一样。
前面传来杂乱的马蹄声,近了,一只白蹄棕毛马,马上浑身是血的姑娘,紧紧握着一只雷纹短剑。
你看,这姑娘像不像你。好好地苟活一世就好了呀,为什么要心怀执念。你拉着我闻鸡起舞,拉着我舞枪弄剑,你年轻时漫无目的只想行侠仗义,为苍生、黎民、百姓。
男人停了白蹄马,将姑娘抱下,包扎止血。
可为什么一伙儿马贼就要了你的命?
姑娘睁开眼,看到男人丑陋的脸庞,使劲挤出一丝微笑。“打不过。”
可为什么你救了那些人救了我,自己还要踏入那火烧的村子?
姑娘伸手摸了摸男人粗糙的脸庞,却再也绷不住笑容,眼泪混着泥血往下掉,“他们来了,你快跑。”
你用碎布缠着卷刃的刀,熊熊大火烧的我睁不开眼,你只留给我一个背影像灰尘一般破碎消散,眼泪混着泥血往下掉,“他们来了,你快跑。”
男人一言不发地完成包扎,将姑娘扶上马。他看着这姑娘,二八年华,眼睛真大、真美、真亮。
你那时候,也是这么大岁数。
你们这些执着的人啊。愚蠢。
男人慢慢弯腰拿起拐杖,一步一步往前挪。
远处马蹄声像雷鸣,飞扬的尘土由远及近。
“小姑娘!”
男人骤然发出清啸。
双手一搓,枯木拐杖便一分为二,那寒芒再也遮不住,兀自在姑娘的眼里闪着光。
“这剑叫拐子剑,长三尺三寸,陇西李青所铸!”
男人的腰更佝偻了,双腿深深地钻进地面,披头散发,整个上身微微前探,眼睛顺着剑尖盯向前方的虚空。
“这剑法叫拐子剑法,传于你!”
马声嘶鸣,数十骑羌人嘶吼着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口中的浊气在风中喷吐咆哮。
“余某一生杀一百四十六人!”
男人被金铁马蹄淹没。
“若今日未得耶律台首级,明日便杀入大帐!”
大漠一片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