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肃宗初年,适逢元宵佳节。沧州虽历经战难,却也张灯结彩,鼓乐喧天,一派喜庆景象。不管是士族大夫还是平民百姓,都上街观赏花灯。
但贺俊却全无此心情,他因战乱流落到沧州,恰遇表哥张二官人在沧州开客栈,便寄居在表哥家内。看着屋外街道上喧闹开心的人群,他只觉心情越发烦躁。
好不容易挨到黄昏,贺俊再也坐不住了,只好上街散散心。街上来往游人很多,贺俊不觉间走到了白云观,信步走进观内。殿堂内有个道长在化香油钱,口里不停地念:“诸位布施香油之资,祝延福寿。”
贺俊听他口音像是洛阳人,便问他家在哪里?道长回说他原属洛阳下清宫,今逃到此观。贺俊他乡遇故人,心绪有所好转。
第二天晚上,贺俊又往白云观寻找昨夜道长,却不想那道长今日不在。无聊之下,便在街道上闲逛。
没一会儿,一辆大车迎面驶来,车后跟随数十名仆从、侍女。其中有个紫衣妇人,眼佩银鱼,手持绢巾,用丝巾围着脖颈,看着深觉眼熟。再仔细一看,觉得很像结拜哥哥吕程之妻柳慧茹。紫衣妇人也看见了贺俊,四目相视,那妇人显然也是认出他了,不过不知为何却不敢相认。
于是,贺俊尾随车子来到了醉云楼,车子驶入楼中,车中贵人上楼安坐,仆从和侍女坐在楼下。贺俊等那贵人上楼后,才在楼下找个僻静处坐下,叫声:“伙计!”
伙计走过来一见贺俊,低头便拜。贺俊不知缘故,连忙扶起。一看之下认出是洛阳慧远楼伙计陈三儿。心中一阵惊喜,便叫陈三儿坐下,取出五两银子吩咐荤素酒菜端来,与他边吃边聊。
贺俊问陈三儿为何会在此地,陈三儿回说:“洛阳战乱,我逃到沧州。辗转下进入张家当奴仆。后来又来到这醉云楼做伙计。”
正说着,忽听一派乐声传来。贺俊问:“哪里在奏乐?”
陈三儿说:“就是刚才上楼饮酒的刺史夫人。”
贺俊想起紫衣妇人,忙问陈三儿:“刺史夫人侍女中有个紫衣妇人,很像我嫂嫂柳慧茹,不知是真是假?”
陈三儿说:“我刚才就想告诉公子,每次我上楼服侍众家眷时,都看见柳夫人,又怕不是,不敢相认。”
贺俊说:“我有件事要麻烦你。你现在上楼去,找到柳夫人,替我传话给她,就说我在楼下等她。”
陈三儿应声上楼去了。没一会儿,陈三儿下楼来,用手指指住下唇,贺俊知道这是事情办妥了的意思。于是谢过陈三儿,走出酒楼,悬望等候。
不多时,数十名仆从、侍女簇拥一辆车子缓缓驶出。等车子走过,贺俊找到紫衣妇人,施礼问说:“嫂嫂怎么会在这里?”
柳夫人抽泣说:“那年,我与你兄南下避祸,不料遭遇敌兵伏击。你兄被敌擒走,我被敌将相逼,到了沧州,后被卖给娼户刘家。我坚决不从,暗中抽裙带悬梁自缢,却被人发觉,将我救下。
后遇到刺史夫人,她见我可怜敬我品性,将我收留做了贴身丫环。我项上创痕,至今未愈,因而缠着丝巾。最近我听到夫君音讯,说是他当时趁三更夜黑逃走,现在住在洛阳,已经官复原职,至今仍未再娶。我常常燃香炼顶,问卜求神,以保佑夫君。叔叔如果遇见夫君,请你传个音信。”
贺俊想再问问详情,突然有个仆从手持长鞭,向贺俊喊:“那家的野小子,竟敢勾引我家奴婢?”说完,拿起鞭子迎面打来。
贺俊见此,转身就跑,那仆从距离远,追不上。贺俊虽得以逃脱,却吓出一身冷汗,慌忙回到表哥客栈。张二官见贺俊气喘吁吁地回来,疑惑问道:“你因何事如此慌张?”
贺俊将前事—一述说,张二官听后惊讶不已。就这样,贺俊在愁闷中度过了元宵,不觉已是三月。
一日,贺俊无聊,便来到醉云楼喝酒。刚进楼,陈三儿走过来招呼:“贺公子!”
贺俊想去找寻嫂嫂,便问道:“上次见到的刺史夫人,你知道她的住处吗?我去刺史府打听,为何没有此人?”
陈三儿说:“这位夫人不住刺史府,她住在黑云寺后面。”
说话间,贺俊发现墙壁上有留题,墨迹还未干。一眼扫过,竟发现后面的署名写着:“洛阳吕程,因感亡妻,特作此作相吊之词。”
霎时间,贺俊吓得魂不附体。题笔正是哥哥吕程的笔迹没错,那也就是说嫂嫂已经死了!元宵夜我在醉云楼亲眼看见嫂嫂,还同我谈过话,现在却说死了,这事儿着实蹊跷。惊疑未定之下,便问陈三儿:“我大哥刚才来过吗?现在去哪了?”
“吕公子吗?我没见到啊!不过听说刚才有四五个人来这饮酒,并写在此,现在回驿站安歇去了。”
贺俊急忙给了点心钱,去驿站找哥哥吕程,一别多年,再次相见自是悲喜交加。贺俊问吕程:“嫂嫂呢?”
吕程两眼泪下,说:“当年,我和你嫂嫂遇敌被擒。我趁三更夜黑逃走,但不知你嫂嫂生死。后来仆人周义告诉我,说他当时伏在草中,亲眼看见夫人被敌将所逼。夫人刚烈誓不受辱,自刎而死。”
贺俊说:“只怕嫂嫂还没死!”当下,就把元宵夜在醉云楼遇见嫂嫂的事一一述说。吕程听了,心里七上八下。贺俊又说:“要断定嫂嫂生死,何不同往刺史夫人宅院问个明白?”
吕程点头说:“有道理。”于是吕程带上仆役张谨,和贺俊同往刺史夫人宅院。
不一会儿,三人来到黑云寺后。却发现那里只有只有一座空宅,宅门紧锁,门上蛛网悬挂,门前荒草丛生。贺俊说:“可能是要走后门。”
三人又沿着院墙走数十步,看见墙边有个小户人家,一个老婆婆正在里边打丝线。二人上前施礼,问:“敢问婆婆,刺史夫人的宅院在哪里?”
婆婆说:“前面锁着门的空宅就是。”
二人吃了一惊,问:“那刺史夫人呢?”
“刺史夫人前年就去世了,她家人也已搬往别处,刺史夫人就埋在花园内。公子要是想看,我陪你们去看看,如何?”
于是,二人跟着婆婆前往。路上二人又问:“宅内有个柳慧茹,今日在吗?”
婆婆说:“二位官人莫非是吕程、贺俊?”
二人大惊,问:“婆婆是怎么知道的?”
婆婆说:“我听柳慧茹说的。”
吕程急忙问:“我妻子在哪里?”
“二年前,刺史夫人住在此处。她是个很仁慈,又很体贴的人,常叫我进宅。把柳慧茹自刎而死,夫人将其火化后的骨灰盛在匣内等事说与我听。后来刺史夫人死了,便把柳慧茹的骨匣随同葬在花园内。我进园中,常见柳慧茹出来,初时也有些害怕,后来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官人要问详情,见了柳慧茹就清楚了。”
三人来到宅院前面,翻墙而入,见是一座阴森森的败落庄园。他们踏着满地杂草,到处找柳慧茹。
庄园正面有三间大堂,堂上有个屏风,走过屏风,吕程看见墙壁上有数行字,字体柔弱,恰是贤妻柳夫人所写。吕程大喜,忙叫贺俊来看,
只见那字墨迹仍未干透,显然是今日写的!二人大惊失色。
走到侧首,看见有座楼,三人便扶着栏杆登上楼。楼上有个巨屏,屏上字体如前,写的是一篇《忆良人》。吕程正读着,忽然听贺俊喊:“嫂嫂来了!”
吕程回头一看,见一个紫衣妇人项拥丝巾一闪而逝,正是贤妻柳慧茹。三人大惊,急忙下楼来找,夫人却早已转身从后堂左廊下进入一间阁房。三人来到阁房,看见门牌上写着:“刺史夫人灵堂。”
进入阁房,只见房内正堂供着刺史夫人牌位,侧边是一轴柳慧茹的画像,写着:“侍妾柳慧茹之位。”供桌上尖埃满尺。吕程看着画像,禁不住潸然泪下。
正在这时,那老婆婆突然来了,叹气说:“你们这些人啊!我说了带你们进来,那自然是有钥匙的,还非得翻墙进来。柳慧茹的骨灰盒在供桌下。她说过,是个黑漆匣,有两个黄铜环儿。每次说起,都要哭一场。还常对我说:“我为丈夫守节丧身,死而无怨。”
吕程听了,恳请婆婆帮助取出骨灰盒,带回洛阳埋葬。于是三人抬开供桌,揭起花砖,去提匣子,但用尽全力也提不起来,而且越提越紧。贺俊忙制止二人,说:“一定是嫂嫂显灵。我们不如暂且出去,先准备祭礼,写篇祭文,来祭奠嫂嫂,再取骨灰盒。”吕程点头称是。
于是,三人离去,待准备好一应东西,又来到灵堂前。来到之后,立刻摆上贡品,铺开祭文,举行祭奠仪式。到晚上三更左右,三奠仪式已做完,吕程把祭文同纸钱一起烧化。
忽然,刮起一阵狂风,灯、烛忽明忽暗,吓得三人浑身发颤。风过处,哭着走来一个紫衣妇人,项缠罗帕,足踏金莲,敛袖向前说声;“叔叔万福,当日欺骗叔叔,还望见谅!”
贺俊自是不会怪罪,摆手示意无碍。
吕程执着柳夫人的手,哽咽流泪。柳慧茹说:“自我死后,便失去夫君音讯,直到元宵夜在醉云楼与叔叔相遇。被擒之时,我如果贪生,必定玷辱夫君,因而誓不受辱,自刎而死,造成今日生死相隔,终身愤憾。”说完又哭了起来。吕程安慰之下,才止哭坐下。
贺俊问:“元宵夜在醉云楼相遇时,嫂嫂为刺史夫人侍妾,车后有许多人,不知是人是鬼?”
“太平之世,人鬼相分,今日之世,人鬼相杂。当时随车的,都不是人。”
吕程说:“贤妻为我守节而死,我将终身不娶,以报贤妻恩德。今日愿迁贤妻香骨,同回洛阳。”
“夫君心愿,我怎敢不依?但夫君如果再娶,一定不会理我,还不如不迁为好。”
三人再三劝说,夫人就是不肯,还对贺俊说:“叔叔怎不知你哥哥心性,我在生时,他就风流成性难以管束。今日我已成鬼魂,你哥哥喜新弃旧是必然的事。”
“嫂嫂听我说,哥哥已今非昔比。他感激嫂嫂守节而死,决不会再娶。今日哥哥来取骨灰盒,你能忍心不随他回去?”
“如果夫君果真不违心,愿意发誓,我马上依从。”
吕程听了,张口起誓说:“如果违背前言,愿遭贼寇杀死,巨浪淹死。”
柳慧茹急忙制止,说,“不必发这样的毒誓,夫君决意不再娶,有叔叔作证便可。”说完,原地刮起一阵狂风,风过处已不见了柳慧茹。
三人惊讶不已,重新去提骨灰盒,竟毫不费力。于是,三人带着骨灰盒离去。
两个月后,吕程收到命令要返回洛阳。临行前,贺俊摆酒饯行,再三叮咛吕程:“哥哥千万不要忘记嫂嫂说的话啊!”
吕程点头称是,背上夫人骨灰,带着仆人就出发了。回到金陵后,吕程选地、择日子,厚葬了夫人的骨灰。自此,每隔三天都要去夫人坟前吊祭,天黑才回,并让周义守坟。
一天,吕程跟两个朋友苏仪、许文到洛阳星云观游玩。星云观女观主赵思雨仪容绝世,标致非凡。三人拜见赵思雨之时,吕程看得目瞪口呆,神魂颠倒。
刘观主招待众人吃完斋饭之后,便领着三人到后院看花。众人都去了,吕程却走进观主房中到处张望。屋内窗明几净,铺陈着一些赏玩之物,书案上文房四宝,压纸界尺下露出些纸来。吕程信手取下一看,见是一首名叫《浣溪沙》的词。
吕程初见赵思雨之时,就已动情,再读纸上的词,又添爱意。于是,提笔写了一首《西江月》,拍手高唱。此时,思雨正好回来,听见之后一脸怒气,说:“好个狂徒,欺我孤弱,坏我清誉!来人啊!备轿,我要去见官。”
苏、许二人再三劝阻,思雨只是不依。吕程从怀中拿出思雨写的词让众人看,反问思雨:“观主不要焦急,这首诗是谁写的?”
一句话问得思雨无地自容,怒气变成了笑脸。于是,思雨安排酒席,和众官人饮酒作乐,在不管什么清规戒律了。
酒尽,吕程、刘二人已各怀其情,互相爱慕。此后,吕程每日都去思雨处。又过了几天,赵思雨用钱买通人还俗,吕程选定节日,娶思雨成亲。从此,吕程再没去过坟地,与赵思雨每日倚窗携手,谈情说爱。
周义久不见吕程来上坟,便前去探听消息。看见本所门前的值班仆役,周义上前问:“吕大人怎么多日没来上坟?”
仆役说:“吕大人刚娶赵思雨为妻,没工夫上坟。”
周义听后,非常气愤。恰好看见吕程走出来,周义开口就骂:“大人,你好狠的心啊!夫人为你守节而死,你怎么能再娶?”边骂边哭。
吕程与思雨新婚,觉得周义如此作为,让他很没面子,当下叫仆役们把周义赶走,周义闷闷不乐,来到坟地,把吕程背恩弃义娶刘氏之事——述说。
这日,吕程与刘氏新婚欢爱,在屋中摆画赏玩。闲聊之中,不知怎么的就说到了柳慧茹。赵思雨眼见吕程语气中透露出对前妻的不舍之情,心中醋意大增,吵闹着让他将柳慧茹的骨灰移出吕家祖坟。
吕程对义娘的思念之情本就快要消失殆尽,现在又见娇妻为此生气,竟真的把柳慧茹的骨灰移出祖坟,抛入江中。
几年后,吕程与妻刘氏租船南下游玩。船行到江心之时,梢公突然唱起《好事近》。吕程听出这词正是柳慧茹题在沧州刺史夫人宅中屏风上的词,异常吃惊,问梢公:“此歌从何而来?”
船家说:“最近江上很多船家都唱此词,说是一个婆婆传出来的。”吕程听后,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正在这时,江中突然风起浪卷,烟涛滚滚。一个头顶红巾的盗贼从波心涌出,揪住刘氏头发甩入水中。侍妾高声大喊:“夫人落水了!”
吕程想救,可哪里来得及!不一会儿,又涌出一个紫衣妇人,项缠罗帕,揪住吕程拉入波心淹死。梢公想救又救不上来,只好伤感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