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活三年,待我把人生看透
——往事知多少之李煜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虞美人》
据说,闻知李煜写的这首《虞美人》后,宋太宗赵光义便派人送来一杯毒酒,当天李煜便死在了挚爱——小周后的怀里。在故国南唐灭亡三年后,南唐后主客死他乡,结束了屈辱的阶下囚生活,成为洛阳北邙山上的一堆不会写词的白骨。
天才词人,就这样凄惨而逝,让人心潮难平,唏嘘不已。如果他能再多活几年,或许会有更绚烂的诗词流传人间……时间回退1058年,如果你是江西、安徽、江苏、福建、湖北、湖南某些地区的人,那么很有可能你是南唐的臣民;如果家里有个喇叭,便会时常听到皇帝李煜的各种消息,以及相关讲话和指示要求。
相比唐宋明清这些耳熟能详的朝代,大多数吃瓜群众并不知晓南唐;相比秦皇汉武,大多数吃瓜群众更不知晓历史上有个皇帝叫李煜。南唐因李煜而知名,李煜因诗词而闻名。知晓李煜的人,多数不是从历史书里知道的,而是语文书,从学习李煜的词开始的——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李煜《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李煜《相见欢》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煜《浪淘沙》
就算不是学中文、历史的人,上面几首词也应该看着眼熟,退一步讲,就算不熟悉全词,至少有些词句不会陌生。
李煜的词别开生面,独树一帜,称其为中国词坛一代宗师,一点也不为过。取中国历史上所有的词人排名,无论评委是谁,有何别样的标准要求,李煜的排名不可能出去Top5。像柳永、李清照、秦观、纳兰性德,众位排名前Top10的词坛圣手,在其从无名小辈成长为词坛大咖的过程中,无不偷师过李煜。
李煜留给后人的纠结是,词写的太好,而皇帝当的太菜 ,乃至成了阶下囚,最终被迫自杀,可怜可悲,可惜可叹。有个文采斐然的人,给出一个和稀泥式的好名头——千古词帝,让怜惜不舍李煜的后人,有了一些慰藉——政治皇帝当不好,诗词皇帝头一流。
史料里,李煜不是个昏聩无能之人,也想做个利国利民的皇帝。他编练水军,力推改革,劝课农桑,休养生息……只是生在了一个中原逐鹿、兵戈征伐的年代,而李煜又不似秦皇汉武那样雄才大略,更不是唐太宗、成吉思汗那样能征惯战;如果生在一个天下一统国泰民安的年代,估计李煜这个皇帝当不好,也不会当的太赖,绝然不会成为亡国之君。
说到这,就必须弄清楚一个关键问题了。就是面对一个强大的,有实力结束五代十国混乱局面的北宋,需要李煜做到的,是他该如何咸鱼翻身——打败北宋呢?还是如何夹缝中图存,尽力延长南唐国祚?
实事求是地讲,答案应该是后者。如同老师不能要求班里每个学生都是学霸,后人不能求全责备,要求每个皇帝都是秦皇汉武。跟北宋周旋了15年,延寿了南唐国祚15载,李煜的成绩不能算差,宋钦宗赵恒、崇祯帝朱由检登基时,接手的江山均比李煜稳固有力,可是一个玩了两年就玩亡国了,仍一个也只玩了17年。一经对比,猛然发现李煜并没那么low。
当然,有人会说李煜不能跟赵恒比,玩死北宋的是他爹徽宗赵佶,李煜更不能崇祯帝比,至少城破之际,崇祯帝仍有“国君死社稷”的气节,刚烈赴死,自缢煤山,名正青史。
相反,国都金陵城破时,重臣陈乔劝谏李煜:“自古无不亡之国,降亦无由得全,徒取辱耳,请背城一战。”后主不从,乔遂跳楼而亡。陈乔的话是金石真言,作为一国之君,李煜理应以身殉国,不苟活于世。正如后人知晓的,李煜没有自裁,而是选择了奉表纳降,苟且偷生下来。简而言之,李煜贪生怕死,缺少骨气,是不争事实。
李煜不是一勇敢的人,不是一个视死如归的人,如同他的词充满“花间派”气息一样,轻盈婉约,儿女情长,这跟他从小在深宫,在女人堆里长大,不无关系。所以说,李煜心思纤巧敏感,而不是慷慨豪迈,阴柔有余,阳刚不足,已然成长为他的性格,再正常不过了。
有一个事例能很好说明问题。李煜重瞳,重瞳就是一个眼睛里有两个瞳孔,俗称对子眼,现代医学认为是早期白内障的现象,但古人不认为这是一种病,而是以此异相为吉相,是圣人帝王的象征,像仓颉、舜帝、晋文公、项羽皆为重瞳。
正因如此,李煜受到长兄太子李弘冀的猜忌。李煜为避祸,沉心经书、不问政事,自号“钟峰隐者”,借以表明自己志在山水,无意争位。换作司马懿、朱棣等政治大咖,如此做派是为避人耳目,韬光养晦,但李煜却是性格使然的真心之举,若不是李弘冀先死,怕是李煜会老老实实看一辈子经书,乖乖地做个好弟弟,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
话至此处,不得不说,就算金陵城破之际,李煜听从陈乔之言,刚烈自裁,于南唐国祚又有何益,只是保全了自己的名声,赚得了一个清白而已。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李煜《破阵子》
怕死之人或许有两种,一种是因为怕而怕,一种是因为留恋而怕。李煜应该是后者,作为一个君临天下的皇帝,他不想失去的东西很多,作为一个敏感多思的词人,同样的世界他有着更多的发现与感受,如同他词里表达的——
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
——李煜《渔父》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李煜《渔父》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李煜《忆江南》
看待一个历史人物,当从两方面着眼,一是时代背景,一是性格特征。那个“分久必合”的时代,南唐注定要被大一统的车轮碾压,李煜无力回天,何尝不是天命难违。而一个多情多思的词人,一个词画皆佳的文人,善于舞文弄墨,善于风花雪月,当其面对血淋淋的死亡而懦弱地退却下来,何尝不是人之常情?
正是李煜苟活下来的三年里,于苦楚中涤荡着灵魂,于耻辱中看透了人生,摇曳着生花妙笔,留下了许多美妙的词章,是为中国文学的瑰宝。其后,宋词的绚丽绽放,乃至芬芳满园,正是李煜提前揭开了一扇窗户,让进了春风……还是那句话,中国历史上从来不缺铁血雄风的皇帝,但中国历史上能称得上一代词宗的皇帝,唯有李煜一个,名副其实的“千古词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