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答:“你不知道,瞎子首先看到了黑暗,又在黑暗里发现了光明。”
“东去,东去,自此东去,便是皈依。”
不知谁又在人群里狂热地鼓动。
眼前的这座关隘现今是通往荆棘岭的唯一出路。因此聚起了大批的人口在关下堵着,自此西去,崎岖蜿蜒的山道上人与人相绵延不绝,都向这关下汇聚。
关上刀枪林立,盂兰国的旗帜在风里飘荡,一众甲士皆是肃然。
关下也有几个甲士,也都持着刀枪,分列在那口子的两边,其间一个领头的将军此时正抓着一个女人的前襟,在那里切齿道:“你个遭瘟的猪头!”
“放开我,放开我!”那女子一边挣扎,一边尖声尖气地嚷着。只是语气分明有些拿腔捏调的,眼神里也有些躲躲闪闪的,全不似一般女子受辱时的愤慨,反而有一些色厉内荏。倒是她胸前那对高耸的小山还要更加理直气壮些,然而被那将军用力地一扯,便有两个硕大的白面馒头冒了出来,随之又滚下地去。
“给我锁起来!”
那女子这才慌了,忙跪在尘埃里,仰着头高叫着:“将军饶命,饶命!”
原来不是个女人,而是个男子假扮的。
那将军一咬牙,一脚将他踹翻了,才冷笑说:“早已颁布了榜文,此间能过的只有残弱妇孺,偏你不知死活!你这蠢材分明是个身强体壮的,本可以领了刀枪去城中备役,而今却只能锁了,在这里丢人现眼!”
早有两个甲士扑上前来,用铁链项圈锁了那人的颈子,一个在前拉着,一个在后赶着,将他拖在旁边一根木桩前,又拿绳子绑了。
“轻点,轻点!”那人一阵哀嚎。
被绑的也不止他一个,旁边尚有七八根桩子,人却绑了十几个。也不止他一个男扮女装的,还有一个装孕妇的,在怀里藏了一个枕头,此时解开了袍子,便露出来枕头上的一对戏水的鸳鸯。还有装残疾的,用绷带把一只手臂在胸前绑着,还有装驼子的,居然背了个铁锅。
另有一些智障的,此时虽被绑了,依旧疯疯傻傻的,也不知是不是装的。只是连傻子也不放过,可见那将军所言的残疾,必是不含脑残的。
“还有你这个残废,又妄说什么圣人,什么皈依?”那将军又向前几步,冲着另一人吼道,“若再妖言惑众,便也一起拿下!”
谁知那人竟不害怕,反而问道:“怎么,这说的是我么?”
将军道:“不是说你说谁?”
那人便暴跳起来:“你才是残废,你们全家都是残废!”
那将军先是一怔,显然未曾预料到这种情境,而后才勃然大怒道:“大胆!你敢再说一遍?”
那人便瞪着一双白眼道:“不敢的才是残废!”
原来是个瞎子。
那将军早已按捺不住,此时掣刀在手,直把白晃晃的刀锋贴上了那人的脖子,一边冷笑说:“你敢再大点声么?”
那瞎子便扬声叫道:“杀了我,你才是残废!”
“哇呀呀!”终于把一个将军气的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好你个瞎子,真好,真好!”
那瞎子却还浑然不觉似的,冷笑说:“嘿嘿,瞎虽瞎,却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
也是他好运,那将军虽被他刺得面红而赤,却只是吓唬他,迟迟没有动手,不曾动过杀机。
那将军又是个脸黑心善的,虽然脾气暴躁,其实不善口舌之利,又看他是个瞎子,先有点可怜他,又看他不是个武士,也不愿欺辱他,却何曾预料到这样的难堪呢?
将军自尴尬不提,却已恼了他的几个护卫,间有两个凶神恶煞的已扑上前来,大怒道:“将军,我为你戗了此贼!”
“哇呀!”那瞎子才似害怕起来,尖叫道:“杀人啦,杀人啦!”
那将军怒吼一声:“住手!”随之止住了两人。
两个略一迟疑,那将军遂把一双虎眼向上一翻道:“怎么?你两个也瞎了不成?”
四处一时静寂。
将军却不再恼了,反而哈哈大笑了起来,笑毕了,竟向那个瞎子拱手作揖,神态诚恳而又谦卑,道:“老先生,是老关无礼啦!”
瞎子虽看不见,竟也拱了拱手说:“有礼,有礼。”
两个竟客套起来。
“话虽如此,”老关又说,“先生的话我是不信的。”
瞎子说:“你看不见,自然不信。”
老关使个眼色,那两个护卫忙去分开道路,将军便携了瞎子的手径直过了关口。
那关外自也是一路的难民,弯弯曲曲的绵延数里,直到了目光的尽头。目光的尽头是一道长岭,岭上一片红光如血,不似晚霞,倒像是燃起了一场大火。夕阳下,一群椋鸟纷纷,掠过人头,掠过白云,都是东去,东去,向着远处的天空。
“可是啊,”老关问,“瞎子能够看到什么?”
瞎子答:“你不知道,瞎子首先看到了黑暗,又在黑暗里发现了光明。”
“那又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瞎子首先看到了夜晚,又在夜晚发现了星星。”
“谁又看不见呢?”
“你不知道,瞎子是个先知。”
瞎子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笑道:“瞎子一直在夜晚行走,瞎子一直走不出夜晚。瞎子试探夜的边界,却发现夜晚无边无际。瞎子寻找夜的缺口,却发现夜晚无隙可乘。瞎子也曾反抗,却又一次次束手就擒,瞎子常常一筹莫展,最终总是听天由命。于是瞎子首先发现了,夜,无疑是永在的,而且无所不在,是绝对的,也无法否定。”
“不是还有白天么?”
“于是瞎子首先发现了,关于黑暗的真相,只有瞎子才能看清。”
“又是什么真相?”
“于是瞎子又发现了另外一个真相,关于光明,瞎子给了新的定义。”
“又是什么定义?”
“便是星星。”
“这——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你不知道,只因你看不见;你不知道,关于黑暗,瞎子也有了新的定义。”
“又是什么?”
“便是我。”
老关气恼:“真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东去,东去,小八站在荆棘岭驿的金字招牌下,看着东去的人流。夕阳下,人们总是匆匆而盲目,多像雨季迁徙的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