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从前啊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木心)


那些年的珍贵美食

        从前的从前啊,四十年前,那个天朗气清的夏末,家有远客。

        母亲招待客人吃早饭。她破天荒地一大早在厨房烧开大锅滚水,从后栋(储藏室)提出一个口袋,剪去口。那袋上有三个正正经经的大红字:黄豆粉,整个袋子颜色白里透黄,像现在的塑料袋,却又很厚,呈半透明,有点像油布。母亲把豆粉倒在碗中搅拌成糊,倒进热腾腾的开水里。或许是豆浆粉倒多了,煮出来的豆浆糊里尽是小疙瘩球。母亲又急急忙忙用勺子把小疙瘩球按在锅边,尽可能碾碎,再搅一搅。父亲特意骑车到两站地外的早点铺买了金黄脆亮的大油条,一人分两根,蘸豆浆吃。母亲拿来小盐罐,给我们小孩的豆浆里调上一点盐味,于是那浓稠的豆浆好喝得不得了哇!

        被金色胡麻油炸的油条颜色如此透亮,薄而脆,蘸一蘸,饱足地吸收豆浆汁后,我急不可耐地咬一口,二种味道掺和在一起,好吃极了!喝完一大碗豆浆,我又去盛了一大碗,喝得那个香。豆浆锅里的腾腾蒸汽把一家人满满地抱在怀里。在童年无数个每天没有早饭吃的饥饿清晨,突然有一次这样美味盛宴从天而降,变成我的童年奇遇记之一。

        多少年中,隔着时空的距离,无数次遥想那间小小的客厅。掉皮的黄漆方桌斑斑驳驳,围一圈高高低低的木板凳。大大小小的人儿端着豆浆碗,捏着油条,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说着的,有笑着,谁也不着急。时光慢吞吞的,父母年轻力壮,小孩子活蹦乱跳,豆浆油条们仙气氤氲。

        “走哇,咱们去吃一碗豆腐脑,可好吃了。”母亲送我到高考宿舍的路上,指着路边一个帆布帐篷说。母亲勤俭持家,从来都不会带我们在街上买东西吃的,这一次的突然慷慨,我非常诧异。两个粗瓷大碗端上来,“吃哇,可好吃了。”母亲郑重而喜悦,她的声音透着幸福感。那幸福感让她清瘦的脸孔变得圆润了,弯弯的笑眼有了弧线的柔美,那瞬间的神情变化日常太稀有。

        那碗里的雪白美玉是豆腐吗?怎么会变得那么滑溜溜?那么柔软?那么娇嫩?半掩在透亮而润滑的酱汤里?还有黑亮亮的木耳在雪白美玉旁探头探脑,还有黄花菜在和木耳说悄悄话,整个画面的色调非常勾引我的口水,像十七世纪的大师伦勃朗的油画,以幽暗色调衬托出传神的光亮部分。我惊讶又小心地拿勺子舀着吃第一口,哇!尝出的味道如此细腻香滑,豆腐变得如此轻软无物,而透亮的酱汤又如此温润鲜美,和我日常吃的家常饭菜如此不一样。母亲吃得同样香,同样专心,原来脾胃不好而吃饭不馋的母亲,也有她记忆深刻而主动向往的美味——豆腐脑!她第一次吃豆腐脑,是谁带她去的呢?她在哪里吃的呢?她那个时候多大?当时我没问,现在也来不及问了。此后半生,再也没有喝过那么浓香的豆浆,那么鲜美的豆腐脑。

        母亲教我爱上奶茶的执著,让我至今每喝奶茶而想起她。从前我暗自诧异,她为什么爱上奶茶?奶茶出现时,母亲已中年。一份久远的热爱产生必定有因缘。要知道,母亲拒绝外面的食品如此强硬,常说:‘’脏哩,苍蝇格咂的!‘’但是一年内会有几次,她被邀请去参加同事或同学家儿女的婚礼,必须去饭馆吃饭。她尽量用手高高地举着饼或馒头,尽可能不吃米饭以便不沾人家的碗不碰人家的桌子;迫不得已要用筷子夹菜,就把嘴张大,把饭菜迅速倒入而尽量不让嘴唇沾碰筷子……什么因缘让她遇到奶茶而接纳到心里,持之以恒到今天都热爱着,真是个谜。可惜我不能像孙悟空一样变成一只小虫飞进她的心里破解这个谜。

        母亲的煮奶茶,必定要先煮茶,当然用传统的蒙古砖茶。现在的砖茶是精致的小包装,在从前,蒙古砖茶亦是粗犷的,足有一尺长,半尺宽,像块威风凛凛的长城砖,外包一层褐色的印花薄纸。母亲是第一个把砖茶买到家中的人。她的剁茶,真是惊心动魄,双手举起大菜刀,瞄准目标,突然发力劈下,茶叶四溅!咔嚓!咔嚓!我每每害怕这样的巨响而捂着耳朵逃跑。母亲孤军奋战之后,把劈好的茶叶以及茶沫仔细收藏到茶筒里,后来她又改用普洱砖茶多年。

        母亲有别于别人家煮奶茶的习惯是,她会把洗干净的生鸡蛋放入水中先煮,捏一点盐洒入水中已防鸡蛋煮破。她很精细地盯着墙上的表,三分钟半一到,她就跑去捞。鸡蛋捞出后, 母亲捏一撮茶叶撒入开水中,茶叶们迅速潜泳到水底,水渐渐变成清凉的茶褐色,色渐浓而茶叶浮起。茶叶们被母亲捞出放在窗台上晒干做茶叶枕。接着她把牛奶袋子剪开,牛奶倾入锅中,同时放入每人三颗红枣。她捞一个咸芥菜疙瘩出来切丝拌醋。热气腾腾的奶茶出锅,早饭开始了。

        母亲亲手烤好鸡蛋苏打饼,蒸好一大笼馒头或花卷来当早点。母亲坐下,父亲也坐下,我们仨都坐下。看似简单的程式化早饭,她要咂摸一个多钟头才吃完。她先慢慢地敲碎鸡蛋壳,剥了壳放在盘子里(她把鸡蛋壳碾碎当花肥),咬一口自家鸡下的蛋,咬一口自家腌的芥菜丝,再咬一口亲手蒸的馒头,很享受地嚼着,然后喝一口热热的奶茶很享受地咽下去。母亲吃的那个慢条斯理啊,我要是不吃饭而盯着她的慢动作,一定会被催眠。她嫌舀茶麻烦,干脆用大号茶缸一次舀满,喝奶茶就安心了。要是恰好有邻居姨来串门,坐下拉家常,母亲的奶茶就喝得更慢了。

        吃早饭时,母亲最安详,皱纹舒展,绝不叹气。她总是会照例叨唠一句:‘’额就爱喝个奶茶,喝完奶茶,一天也不用再喝个水了。‘’她慢慢咂摸着奶茶,好像奶茶里沉淀着许多故事需要回味,又好像喝的过程本身就是享受和欢喜,于是她的早饭整整三十年没有改变过。年轻时我觉得她的早饭不求进取,不思改变,单调无味,没有一点传奇色彩。我在自己家,早饭积极变花样,也许潜意识中是在反抗母亲一成不变的早餐,希望活一个新面貌。

        直到我中年做了2次大手术,半年内不能沾荤腥,一天只许吃10克油。连我自己都没有料到,饿到极处,我第一想吃的居然是母亲的早餐。牛奶与滚热的茶水相融成后,茶香含蓄而牛奶无腥,混合而成的奶白液体让我的胃口尤其舒服。把碱面馒头(我家附近有专门蒸碱面开花馒头的店家)掰块泡入奶茶,浸透了奶茶汁之后,碱面馒头块颤巍巍地立在勺子上,被我津津有味地吃掉。我日复一日,总也吃不厌倦,配生菜、黄瓜片、苹果片皆可,加白煮蛋最妙,可以点缀王致和腐乳和番茄酱;但必不可少的是母亲手法腌制的晒而又蒸的酱色芥菜丝,酸而微咸,和奶茶、白煮蛋、碱面馒头绝配。

        倘若有人笑话我的早饭如此简陋粗糙,我无所谓,适合自己脾胃与感情的食物就是最好的。喝自己的奶茶,让别人说去吧。那么温暖、那么妥帖、那么轻柔、那么舒服的……慢时光奶茶。

        每饮母亲的慢时光奶茶,总仿佛置身于我生长的草原,蓝天浩大无边,原野的风吹着天上的白云像千帆竞渡;红瓦盖顶的屋里,炉火熊熊燃烧,炉边静静地坐着我慈爱的母亲。金色的阳光照耀着她的脸庞,她的脸庞半明半暗。奶茶、碱面馒头、红枣、咸菜、白煮蛋,一切有着母亲手感的食物热气腾腾,又宁静又质朴,像梵高笔下吃土豆的人们。我依恋这简单纯粹,我依恋这温暖安宁。

        从前的从前,街上满是慢吞吞的牛马车。

        母亲牵着我的小手走在街上,一条街不长,也不短。街上遇到熟悉的邻居姨啊叔啊总是那么多,母亲停下来,家长里短说半天。隔着马路她还要和对面的熟人慢悠悠地打招呼:“做甚了?去哪个呀?”对面的人同样慢悠悠地回答她。每当她停下脚步,还是儿童的我在一边不耐烦地做鬼脸。长大的我出门去冒险,到老终有疲倦回家的念想,而那念想,每每源于母亲手烹的食物。儿时读的童话历险记,此刻才幡然悔悟。

2021.3.16于夏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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