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笙踏歌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什么富贵人家走失的小少爷。他眼巴巴地盯着生意火爆的包子铺,显然是有些饿了。

  我低头,发现身前的破碗里不知何时多了几个铜板。我刚睡醒,也不知道这是哪个好心人给的。看着那个衣着华贵的小少爷,突然很想戏弄戏弄他。我拾起铜板,去那个包子铺买了两个香喷喷的还冒着热气的大肉包子。

  “啊,好香啊!”我大声感慨。缓步向他走去,一边走一边狠狠咬了一口包子。“真好吃啊!”

  果然如我所料,他的目光转移到了我的身上。他凝视着我,哦不,是凝视着我手中的肉包子,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我三两下把肉包子吃完,然后揉了揉还很干瘪的小肚子大声说:“哎呀,我吃饱了。这多出来的一个肉包子,扔掉也太可惜了吧。”

  他死死地盯着我手中的肉包子。我原本想等他开口求我把那个包子给他吃,可许久,他都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我。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小少爷平日里定是瞧不起我们这些街边的小乞丐,现在就算是饿了,又怎会愿意吃我这个乞儿手中脏兮兮的包子呢?我心底窜起一团火,然后手一横把包子扔给了在一旁打转的野狗。

  他抬起头,目光紧紧地落在我身上,小小年纪却颇有不怒自威的气场。我心里一颤,却还是仰起脸朝他大喊:“我喂狗怎么了?你有什么意见?”

  周围的人嗤嗤地笑了起来。也是啊,哪有人自己都吃不饱却还要喂狗的。

  他脸一红,把目光转向一旁,不再看我。我大摇大摆地穿过看好戏的人群,走回我常坐的那个小角落。那只被我喂过的野狗也跟了过来,尾巴一摆一摆。

  “走开走开,我没包子啦!”我赶走野狗,又看到那个小少爷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包子铺。

  活该!我心里暗想。挨饿是我们穷人习以为常的事,现在也该让你们这些富家子弟尝尝这种滋味了。反正不久之后,你的下人们定会带着鼓鼓的钱袋过来找你。到时别说包子了,就连山珍海味都能给你吃到。

  我假装自己睡着了,眯着眼悄悄打量着他。从晌午到入夜,从喧嚣闹市到萧瑟街头,他始终在原地打转,走走停停。我正想着他的下人怎么还没找到他呢,就看到他和衣坐在墙窝处,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要睡觉?他竟然不哭不闹不急着回家,而是安然在大街上睡觉?我有些诧异。  

  

  第二天醒来,这个小少爷还没有离开。实际上,第三天第四天也是一样。他一直待在这里,呆呆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这几天里,他什么都没有吃,渴了也只会向街边的小贩讨碗水喝。小贩们和我一样纳闷,这个娇生惯养出来的小少爷怎么在街头一待就是好几天?

  真是个十足的怪人。

  小贩们对他是客客气气的。他想喝水,小贩们就会找出一个干干净净的碗给他盛满。他累了坐在墙脚,小贩也会把没人坐的小凳子借给他坐。看似是好心好意,可从来也没见他们对我这么好啊!想来定是因为他们忌惮小少爷背后的真实身份。

  他们怕,我可不怕。反正我就是一个乞丐,还能失去什么啊?

  平日里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些生在名门望族的少爷小姐了。他们每天都可以吃饱穿暖,还有心疼他们的爹娘。可我却什么都没有,一个人在街头零落。

  现在终于有机会我吃饱,而富贵小少爷挨饿了。为了欺负他,我每天都买两个肉包子。一个我吃,另一个就扔掉或便宜那只野狗。反正就是不给他吃,我就是要让他巴巴地看着。

  第一天,他瞪了我一眼。

  第二天,他还是瞪了我一眼。

  第三天,他假装没有看我,但却用余光盯着那条野狗,直到它把包子吃完。

  第四天,我想继续气气他,却发现我积攒了很久的铜板在这几天已经挥霍光了。而更糟糕的是享受了好几天的肉包子后,我的肚子也变得娇贵了。饥饿的感觉一阵阵袭来,比过去几年感受到的更为强烈。

  我就是一个小乞丐,和那个小少爷较什么劲啊!可是现在懊悔也没用了。我身无分文,饥肠辘辘,现在只想吃肉包子。

  “大叔……”我跑到包子铺乞讨,用哭腔央求老板,“我要饿死了……您可怜可怜我,赏我一个包子吃吧……”

  “滚滚滚!”包子大叔挥了挥手,“乞丐还想吃肉包子?那你想不想吃鲍鱼,想不想吃燕窝啊?”

  当然想吃啊。可我并没有说出口,而是趁他没发火之前赶忙跑掉。这个包子大叔可凶啦,当初我死皮赖脸向他讨饭,他竟然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

  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远远的一个大胖子走了过来。大大的肚子里像是灌满了肥油,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他腰间挂了一个别致的玉佩,看起来能去当铺当不少银子。

  偷东西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有的时候我讨不到钱,饿极了便会去偷些东西去换银子。很快,我盘算了几下就拟定好计划了。在他走近我身边时,我猛地冲出去,一把拽下他的玉佩,头也不回地逃走。果然不出意料,他追了几步就跑不动了,气喘吁吁地大喊:“抓小偷啊!别让小偷跑啦!”

  我个子小小的,在人群中穿梭自如。还没等人们反应过来,我就已经跃出几丈远了。我紧紧握着玉佩,仿佛能看到数不清的肉包子在我头顶飞啊飞。我跑到了一个小巷子里,那里已经没什么人了。正当我庆幸已经得手时,一个不留神,一股强有力的劲道把我推倒了。

  “快把人家的玉佩还回去!”我才发现推我的是小少爷。他一边摁着我,一边努力把玉佩从我手中夺走。

  “关你什么事啊!”我挣扎着。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多管闲事!你快放开我!”他的力气很大,很快就把我手中的玉佩夺走了。手中一空,我的心里也一下就变得空落落的。肉包子没有了,我又要挨饿了。鼻子一酸,我哭了出来:“你还我肉包子!还我肉包子!”

  他愣了,定定地看着我。就在这时,那个大胖子也赶了过来。

  “你个臭叫花子,还抢我玉佩!”大胖子踹了我一脚,我又重新倒在地上。他的拳脚狠狠地落在我身上,打得我眼冒金星。而此时此刻我却只恨那个多管闲事的小少爷。

  “别打了,别打了!”小少爷拦住胖子。

  “这小叫花子手脚不干净,再不收拾收拾恐怕还是不长记性!”

  阻拦不成,小少爷竟然伏身为我挡住拳脚。胖子一下停了手中的动作,欠身把小少爷扶起来。

  “小公子,你这是?”

  “你饶过她吧!”小少爷还是在替我求情。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胖子转过身拿走玉佩,从怀里取出一锭银子,“小小心意,感谢你帮我追回玉佩!”

  “谢谢公子。”小少爷收下了那锭银子。胖子又感谢了几句,然后便离开了。

  那玉佩值不少银子,那个胖子竟然一锭银子就把他打发了。他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啊。我爬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回我的墙角。他跟在我后面,也慢慢走了回去。街边小贩对我指指点点,口中污言秽语不绝,尽是骂我偷人家东西。他们没骂错啊,况且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别人的辱骂。反倒是那个小少爷,看向我的目光里竟然有了些许愧疚。

  我蜷缩在墙角,闭着眼睛准备睡觉。不一会儿,我竟然闻到了浓浓的肉包子味。睁开眼,发现小少爷拿了两个包子坐在我的身边。

  终于有钱买包子了,现在可以折磨我了啊!我冷哼一声,把脸转向另一边。

  “你不吃么?”他把一个包子递到我面前,“你不是想吃包子嘛?”

  你以为我一点骨气都没有么!

  我狠狠瞪他一眼。

  可是我是乞丐啊,要骨气有什么用。

  想到这,我就拿走那个香喷喷的肉包子,三两下吃完了。看他还没吃掉他的那个包子,我便又把他的那个抢走了。

  “还想要么?”他笑着问我。

  “要!”我大口咬着他的包子,含糊不清地说,“我还饿着呢!”

  他又去买了两个包子回来。我吃过第二个包子后,又拿过第三个包子。可是第三个包子只吃了一半就吃饱了,怎么也吃不进去了。

  “饱了?”他笑着问我。

  “嗯。”我点点头,把剩下的半个包子塞回他的手里。

  “那我吃了啊。”说着,他就把我吃剩的那半个包子塞进了嘴里。

  “那个……”我愣了,“你不嫌我吃过的包子脏?”

  “怎么会脏啊?”他吃完了包子,又吧咂吧咂嘴,“这个包子真的好好吃,我还以为前几日你是在戏耍我呢。”

  我心底泛起一股暖流,涌到全身各处,暖到我的嘴角都忍不住微微上扬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不嫌我脏也不嫌我臭呢。再看看小少爷,突然发觉他眉宇间也没那么讨人厌了。我定定地看着他,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刚刚还给我买包子吃。”

  “你不是说你想吃嘛。”他笑了,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之前那么欺负你,有包子宁愿喂狗也不给你吃,你不怪我,不讨厌我?”

  “你还是个小孩子啊,我怎么能跟你计较。”

  “小孩子?”我看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才十一二岁的小少爷,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小少爷你才多大啊就叫我小孩子?”

  “我十三啊,你呢?”

  我从小就没爹没娘,一个人在街上学着乞丐四处讨饭,所以我也不知道我多大。但是现在我可不希望自己年纪比他小,便雄赳赳气昂昂地回答:“我十四!”

  “十四?”小少爷笑了。我看出来了,这应该是嘲笑。“你最多八九岁吧!”

  “我十四!”

  “我不信!”

  “我真的十四!”

  “好好好,十四,十四行了吧?”

  听着他略带无奈的敷衍,我又气不打一处来。我站起来,半推半打把他赶出好远。

  “这是我的地盘,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轻易过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我凶巴巴地对他说。

  

  

  

  等我醒来,已是夜色茫茫。皓月当空,这熟悉的街头格外静谧。没有了人气,竟显得有几分萧瑟。就着月光,我看到小少爷在不远处睡着。

  真是的,不让他过来他竟然真的就不过来了。我心里有些不开心。一点一点蹭过去,凑在他的身边。他也醒了,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我把你吵醒了?”我不好意思地问。

  “不是,有点冷而已。”

  我跑回去拿了一条破旧的毯子,和他一起窝在下面。很快,我意识到自己身上又脏又臭,就从毯子下钻了出来。他一把搂住我,又把毯子重新盖在我的身上。“外面冷,你别乱跑。”

  我美滋滋地靠在他怀里。身上暖暖的,心里更暖。

  “你看月亮多好看啊!”他说。

我抬头,那月亮与平时无异。皎洁的月亮在夜色的侵蚀下边缘都有些模糊了,却依旧照亮了地上的一切。朵朵白云现在已经发灰,挡住了不少闪烁发光的星星。

“在月亮的周围是看不到星星的。”小少爷突然说。我仰头,果真如此。满天繁星尽聚集在离月亮很远的地方,唯有零星几颗分散在月周。“月亮怕星星夺了它的光辉,便会一颗一颗消灭掉那些星星。所以啊,大部分的星星都逃了,逃得离月亮远远的。”

“月亮只顾着自己,哪会想到星星根本没有能力与月亮相争。它们拥在月亮周围,不过是想贡献自己的流光。为了守护自己的地位,月亮便会吃掉它们,一颗,两颗,三颗……”

  我假装听懂了,认真地点点头。

  周围很安静,安静到我只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浅浅的,淡淡的,格外使人安心。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安心,好像在他身边便可以什么都不用怕。

  我正享受这惬意的时光呢,他却突然紧张地把毯子举过头顶,把我们严严实实得盖在下面。眼前一片漆黑,我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

  “小少爷,怎么啦?”

  “嘘——”他急冲冲地捂住我的嘴。我虽然在纳闷,但还是听话地安静下来。我听到了一个脚步声越靠越近。小少爷一直在战栗着,好像很害怕的样子。很快,脚步声在我们面前停止了,然后那人一把扯下盖在我和小少爷身上的破毯子。

  眼前视野开阔起来,我看到了一个满脸横肉、皮笑肉不笑的壮汉。他的腰间佩了一把剑,看起来价值不菲。

  “少爷,小的终于找到您了。”壮汉笑着,一把提起小少爷,全然不顾小少爷的痛苦与挣扎。“您再不回去,夫人可就急坏了……”

  “喂!你放开小少爷!”我冲上去,狠狠打着壮汉的肚子。小少爷扭动着,却根本挣不脱那个壮汉的大手。壮汉抬腿一踹,我被重重地摔到了一边。“哪来的小叫花子在这碍事?”

  我又重新扑上去,想把他腰间别着的那把剑抢下来打他。可是太紧了,我根本就抢不下来。我又想着把那剑拔出鞘,可是半天都没有拔出来。眼看着壮汉又抬起腿想把我踹到一边,情急之下我用了在街头和其他小乞丐打架的方式,握紧拳头狠狠砸向他的裆部。

  “啊,你个小畜生……”壮汉的脸一下就白了。手一松,小少爷摔在地上。趁着壮汉还在疼得打滚呻吟,我一把拽着小少爷朝着夜色奔去。

  我在这个街头长大,自然知道哪里有暗巷,哪里有岔口。拉着小少爷狂奔,很快就甩开了壮汉。在一个小巷里,小少爷挣脱了我的手,弯着腰气喘吁吁。

  “小少爷……那人,是……”我疑惑,可是又不敢问。

  小少爷脸色苍白,颤抖着声音说:“他是来杀我的。”

  “啊?”我愣了,下意识想拉着小少爷继续向前跑。小少爷拉住了我,轻轻说:

  “没事的,不用怕,现在已经安全了。”

  

  

  小少爷的背后有秘密没有告诉我。

  为什么衣着华贵却流落街头?为什么日复一日地待在那个街口不愿离开?为什么有人想杀他?

  我好奇,可我不会去问。他不愿说,那我就不听。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就很满足了。

  自小少爷死里逃生的那夜起,我们便过起了躲躲藏藏的生活。他的衣服过于招摇,我们便去当铺把那奢华的衣服当了,换来一袋沉甸甸的碎银和两套旧衣服——其中一件是我的。

  我去河边洗了澡,然后开心地穿上了那套衣服。这是我穿过的最好的衣服了。我才发现我也可以很干净很漂亮,根本不用每天脏兮兮臭哄哄。我蹦蹦跳跳的去找小少爷,在他面前转了一圈。

  “好看么?”

  “你是……”小少爷的脸有点红,“你是,女孩子?”

  难道,他之前不知道我是女孩子?我愣了。我哪里不像女孩子啦!

  我气呼呼地向前走,不管他说了什么都完全不理他。直到他买来两个热乎乎的肉包子笑呵呵地道歉,我狼吞虎咽地吃完后才原谅了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从那日起小少爷就有些疏远我了。

  每天走在路上他不会再拉着我的手了。每当我握住他的手,他会像受了惊吓般把手缩回去。

  晚上睡觉他也不会搂着我了。我扑到他怀里,他还会不自在地把我推开。

  我越来越难过,终于有一天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哭出来,问他:“小少爷,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没有啊……”小少爷很慌乱的样子。“是……是男女授受不亲啊……”

  我听不懂。但我知道他是男,我是女。只因为我是女孩子他就不愿意亲近我了。我哭着抱住他,眼泪鼻涕都蹭到了他身上:“那我不当女孩子了,我要当男孩子……”

  小少爷笑了,无奈地抱住我。

  

  

  小少爷一度想甩掉我自己逃走。他说,跟着他会有生命危险。

  我不愿意。和他在一起是我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就算有生命危险,那又如何?我会好好保护他,不让小少爷受到一点伤害。

  小少爷思索良久,才缓缓点头。他说,在那个街头等了那么多日只为等到父亲旧识,却多日未见其人。他想去那人的家里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路途很遥远,问我愿不愿意去。

  愿意啊,当然愿意。只要是和小少爷在一起,去哪我都愿意。

  小少爷拉起我的手,朝着不知道什么方向长途跋涉。我们一路上走走停停,没钱了就在路边摆个小摊卖小少爷捏的泥人。小少爷很会捏泥人,一个个憨态可掬栩栩如生的小泥人甚是可人。我看着喜欢,便也学着一起捏。可是我捏的泥人太丑了,人们都不买。反倒是小少爷捏的泥人,不一会就卖光了。

  “看到没有,以后你就不要乞讨了,更不用偷东西。就这样做点小生意,也能填饱肚子。”

  我嘟起嘴:“我不会!我不会做生意,做了也一定会赔钱。”

  “怎么会呢!你就像我这样,一定不会赔钱的。”

  “我不管我就不会!小少爷你要是不在,我就去偷东西,就去乞讨!”

  小少爷嗤嗤地笑了。“看来,为了让你乖乖的,我还得一直在你身边?”

  “嗯!”重重地点头。

  “好,那你可要乖乖跟着我,永远。”小少爷看着我,轻声说。我看着他的眼睛,那眸子深邃而清澈。那双漂亮的眼睛久久地看着我。随后,他俯下身在我脸颊上轻轻点了一下。

  小少爷亲了我?我有些害羞,不敢看他。被他亲过的地方热热的。那股暖流穿过全身,我的心好像都不跳了。微风轻轻吹过,传来了不知何方的花香。

  “小少爷……”

  “怎么了?”他转过头看我。

  “没什么没什么……”我低下头,他也不再多问什么。偷瞄他的侧颜,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到了小少爷所说的地方,已是黄昏时分。落日西斜,将整片天空与大片云朵都染成了金黄色。一行飞鸟掠过,空留阵阵啼鸣。

  “就是那里。”

  顺着小少爷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依山傍水的小小庭院。面朝泗水,几只白鹤还在水面休憩。在余晖的映照下,洁白的羽毛也被染成了金色。小少爷的表情明媚着,仿佛格外开心。他拉着我,走近那间庭院。

  “李伯父…李伯父…”小少爷轻轻叩门,却许久未有人开门。疑惑地看看我,便退后几步,猛地冲上前踹开那扇紧闭的大门。

  门开了,可眼前竟是一片狼藉。桌椅凌乱,所植花卉也已被人乱刀砍断。小少爷有些惊慌,匆忙冲进屋内。我随在他身后,刚进屋门就看到了一个倒在血泊中的刚毅男子。小少爷冲上前去,抱起那个男子痛哭。“李伯父……李伯父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血迹未干,被小少爷抱起后他的手软软地垂在地上,分明是刚刚才死的样子。杀人凶手刚刚离开,恐怕并未走远。莫名的,我想起了那个险些把小少爷带走的壮汉。顾不及小少爷的悲伤,我冲上前去。

  “我的李伯父……他……”小少爷抬头,眼中噙满了泪水。第一次,我看到他如此无助。“那些坏人,他们杀了我爹娘,现在又杀了李伯父……现在,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好恨,我好恨!”

  瞬间,我的心仿佛被刀剜了般。我紧紧抱住他,轻声安慰:“我帮你报仇,我们一起去报仇……小少爷你还有我呢,你不要怕……”

  那个壮汉的脸又浮现在我脑海中。“这里现在很危险,我们先离开好不好?”我慢慢扶起他,一起向门外走去。刚踏出院门,我便看到了远处几个高举砍刀的黑衣人朝我们冲过来。

  逃。

  脑海中只有这一个字,“逃”。拉着小少爷,我拼命地向前跑着。他的状态很不好,精神在恍惚着。我在脑子里努力想着,怎样才能甩掉那群人。可就在这紧要关头,我被地上凸起的石块绊倒了。

  小少爷蹲下,查看我的伤势。我的脚踝处起了碗大的泡,轻轻一碰我就疼得呲牙咧嘴。眼看着身后黑衣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我也不可能再跑了,我焦急地朝小少爷大喊:“你少爷你快跑!不要再管我了,赶快逃!我来帮你拖延时间,你跑到山上去藏起来,他们是找不到你的!”

  其实,我还不想死,我还想多看看小少爷。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漂亮,只是此时悲伤的阴霾掩盖了他深邃的眼眸。鼻酸哽咽,可有些话现在不说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小少爷,你不用担心我。我本来就是一个乞丐,死了也没关系……遇到你就够了,我够幸福了,不用再活下去了……小少爷,你可不可以不要报仇……太危险了……我只希望你能活下去,幸福平安地一直活下去……”

  “傻丫头,我怎么可能会让你死。”小少爷笑了,可是眼角却一直流着泪。“他们已经杀死了我爹娘,杀死了李伯父,我怎么可能让他们再伤害你呢……”

  “乖,以后不准偷盗,也不准讨饭。你要好好的,光明正大地过一辈子。”

  小少爷要做什么?我的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起身,而后朝着那群黑衣人疾奔过去。

  “小少爷!你回来……不要过去……小少爷……别……”

  他不顾我的哭喊,奋力朝黑衣人冲去。毫不迟疑的,黑衣人一剑刺穿小少爷的心脏。小少爷还未有挣扎,便瞬间停止了动作。

  时间仿佛停止了。花红柳绿,姹紫嫣红,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小少爷的发髻散落开,随风轻轻飘扬。僵硬着动作,他缓缓转过身面向我。昔日流光溢彩的眼眸已毫无生气。而后,他直挺挺地倒下,目光却依旧锁定在我的方向。

  小少爷……死了?

  我挣扎着,一步一步爬过去,紧紧抱住他。青色衣衫浸满了血迹,脸色却越来越青白。我努力用体温温热他,却依旧不能阻止小少爷僵硬发冷。

  小少爷,真的抛下我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小少爷的身世。

  繁星过亮,便会被月夺去光彩。我也是这时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小少爷的爹原是朝中一位大臣的幕僚。因仰慕那位大臣已久,在成为幕僚后他便倾尽全力,用尽心智为那大臣出谋划策。很快,他的名气传播开来,世人皆赞颂他的才勇智谋。

  那大臣不在乎权势,不在乎钱财,却独独在意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名声。多年来他勤政爱民,不怕得罪权贵之人,努力为百姓做事,为的便是那薄薄一本史书上的赞誉。可小少爷的爹偏偏争了他的荣誉。生怕多年来的努力被取而代之,便索性暗雇刺客将他一家灭门。

  自此,世人不再记得那睿智的幕僚,只记得这一位体恤民情德高望重的老臣。他的目的达到了。

  十一年工于心计。我偷盗钱财以谋生,四处探听关于小少爷身世的事。苦苦探寻,终于在一纸隽书上看到知情人士留下的最后的证言。我发誓,我要亲手将那追逐声名的伪善老臣杀死,为小少爷报仇。

  他私访出巡,见我于明月湖畔翩然起舞,笑意嫣然。我说,我仰慕他已久,希望能终生追随他,侍奉他。他沉思片刻,把我带回府中。随他回去,他却只是命我做一个普通的打杂丫头。

  上元节那夜,月光皎洁,流光璀璨。我在菩提树下虔诚地祈祷,树上挂满了那老臣的名字。天气微冷,我的衣服却很单薄。在树下瑟瑟发抖,执意不肯离开。他走近扶我起来,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羞涩低头,这时正巧大雪翩然。我抬头,看见他目光异然。我知道,我赢了。

  他决心纳我为妾。

  洞房花烛夜,我面色娇红。他轻轻掀起我的盖头,目光不吝贪婪。烛光轻轻摇曳,趁他酒醉神迷,我拔下头顶的发簪狠狠地捅进他的心口。死前,他的眼中还充满了震惊。

  起身整理好衣衫,端坐在铜镜前。铜镜中,我肌肤细腻,明眸皓齿,一颦一笑尽带风情。凤冠霞帔,一袭云锦描金流霞色的嫁衣勾勒出曼妙的身材。

  正是去见小少爷最好的样子。

  抬腕拾起桌上放置着的匕首,毫不迟疑地插进自己的胸口。剧痛传来,瞬间失力跌坐在地上。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能感觉到鲜血汩汩流出我的身体。

  原来小少爷死前是这么痛苦。

  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模糊了,我的心里却越来越欢欣。

  “小少爷,我来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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