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我能当上太后,原是一场阴谋。
【二】
先皇携男宠南巡,不小心玩得太过,当场嗝屁。
右相陈洵秘不发丧,一边派人偷偷迎回先帝灵柩,一边下诏书扶幼帝登基。
按旧历,先帝妃嫔俱得陪葬,可如今对外只说先帝旧疾复发正在疗养,倒给了众妃嫔一线生机。
当然,我知道更重要的原因是,右相需要一个把持朝政的傀儡。
新帝年幼,很多事听不懂,很多话也说不明白,自然不适合。
可太后合适啊。
一个妇道人家,只需许以荣华富贵,还不是任人拿捏?
右相自诩聪明一世,自然深谙此道。
碍于先帝某些不便为外界所知的癖好,自先皇后难产薨逝后,后位一直空悬。
现有的排名靠前的几位妃嫔,出身显赫,自然是个顶个的人精。
一听说右相有意立太后,纷纷请辞,说心系太上皇安康,决心出家,为太上皇祈福。
如此一来,后宫立马空了大半。
剩下的妃嫔倒是想趁机上位,可无奈新帝见了这群如饥似渴的猛虎吓得哇哇直哭,拽着我的手吵着要抱抱。
说也奇怪,宫里这么多宫人,除了乳娘,小皇帝和我感情最好,极是听我的。
右相看着那群出净洋相的女人,又看了看忙着安抚幼帝的我,神情不明。
晚些时候,一道先帝遗诏传来乾清宫。
说先皇后侍女瑾心曾为先帝诞下一女,因感念先皇后大恩不肯为妃,尽心尽力侍奉嫡长子(就是现在的新帝),视如己出,特立此女为后,执掌中宫。
我差点没被咬了一半的莲子酥噎到,撸起袖子便去找右相理论。
外头不知实情,我却是清楚的,先帝当时一心宠着身边的随侍,根本无意立后。
这右相实在不当人,竟然连这种借口都找得出来!我以后还准备嫁人的,这样一来还嫁个屁!
然而等我哄着幼帝拿到出宫令牌,辗转找到右相居所,刚才的气不禁消了大半。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居所竟然这般寒酸?
因身份特殊,我只说圣人有口谕,急需面见右相传旨。
丞相府的仆人见了令牌不疑有他,赶紧通传,将我带到书房。
【三】
自右相书房回宫后,我老老实实呆在新帝身边,尽心侍奉,再不提任何不满。
皇宫里从来没有秘密,大家以为我是被右相威胁了,对我十分同情,阴差阳错,日子倒比从前好过多了。
太后的册封大典在新帝登基大典前一日。
尽管事发突然,各司倒是效率极高。
大典上,我穿着繁重礼服,仿若提线木偶般,被人拉来扯去,直到大典结束,脑袋还是轰隆隆。
唯一的印象,大概是站在百官之首的右相,身着朝服朝自己行礼参拜,那身朝服倒是极衬他白皙的皮囊。
第二日,作为史上最年轻的太后,我出席了新帝登基大典。
右相仍是昨日朝服,神情肃穆,率百官参拜新帝。
我忍不住暗自腹诽,昨日倒不见他这般恭敬。
本来这种宫女变太后的逆袭桥段,该是令人羡慕的,可大概是我表情过于沉痛,再想到右相的雷霆手段,大家伙越发笃定我是被人胁迫的,也就没多少人羡慕嫉妒恨,反而时不时开导我,做人要知足。
行呗,反正横竖都是一死。
大典已成,我作为太后少不得要垂帘听政,然后将右相提前让我背熟的内容,找准时机讲出来。
散朝后,我还不能解脱,又得借给新帝辅导功课为由,命右相到御书房,其实是右相继续给我交代新的作业。
因着这层关系,我与右相的见面愈发频繁,偶尔误了时辰,又只得留他用膳。
我因不是贵族出身,当了太后以后没人敢管我,也没刻意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偶尔会问右相宫外趣闻。
右相是个妙人,见识渊博,又不古板,讲起趣闻言简意赅,但内容生动引人入胜,连我在内的宫人们都十分爱听。
席间虽隔了屏风,一来二去的话语间不免露了些破绽,必定被他巧妙圆了回来。
我担心说多错多,变得越发沉默,无意中竟博得个端庄稳重的美誉。
其实我同右相年岁相差无几,若按话本里的写法,必定得传出些让人遐想连篇的艳闻。
我心里倒暗自希望传一些,这样我就可以故作为难对右相说:“你瞧,宫里都说我贪图你的美色,以权势逼你委身于我。我若不表示些什么,岂不是白背了这么大口黑锅?”
可后来无意中方知,不是没人议论过,只是不小心先传到右相耳朵里,那宫人第二日便失足落水身亡。
众人自然不敢得罪右相,倒是一片太平。
我也断了太后豢养男宠的小心思。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过着。
这些年里,右相把持朝政不假,倒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所施之政,短期来看可能会损害部分人的利益,但长远来看却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不过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实在不是我该操心的。
按照当年的约定,我尽心尽力抚养着小皇帝。
转眼小皇帝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
我倒物色了好几个不错的待嫁贵女,组织了场游园会,让小皇帝看了看,谁知都没有中意的。
右相暗中派人递来消息,让我留意征北大将军的女儿。
那日散朝后,我召来小皇帝。
小皇帝早已长成身高体壮的青年,眸子里也不复当年的懵懂无知,开始藏着越来越多的秘密。
我知道,他在蓄势待发,准备寻找合适的时机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可有些事,还不到时候。
我问小皇帝,可有心上人,若遇到合适的,我也好为他安排亲事。
小皇帝红着脸,眼神却瞥向身后的侍从。
当时我的心就凉了大半。
这小皇帝好的不学,偏生学起先帝那种癖好。
我命众人退下,拉起小皇帝的手,认真问他:“你可想成为真正的皇帝?”
小皇帝起初不理解,旋即明白过来,咬着牙挤出一句话:“朕的婚事,全凭母后安排。”
我叹了口气:“如今那人在朝堂内外颇有美誉,你若想胜过他,一步也不能走错。那孩子,我会着人送出宫。”
小皇帝红了眼,终究没让眼泪掉下来,挺直脊背,拱手告退。
我知道,小皇帝或许会怨我,但更多却是恨极了右相。
【四】
小皇帝最终没有迎娶征北大将军之女,反而娶了大学士白起之女为后。
三月后,又将镇国公之女纳为贵妃。
随后朝中开始不断有人上奏,道小皇帝已有明君之范,太后也该还政了。
右相那边自然察觉不对,寻了个由头想找我,俱被挡了回去。
此后弹劾右相的奏折如雪花一般飞入宫中。
期间还发生了骇人听闻的宫变。
太后竟挟持皇帝逼宫,想让皇帝退位,两对人马僵持之余,不慎打翻了烛台。
紧要关头,太后良心发现,一把将小皇帝推出火海,自己却香消玉殒。
太后一死,小皇帝拿回朝政大权简直是易如反掌。
右相不知是受何刺激,竟然数日称病不上朝,约莫半月后请辞归隐,得皇帝准许后,连夜出逃,从此失去踪影。
后来的故事,我知道时,已身处天朝与北凉的边境,化身为一个贩卖丝绸的中土商人。
听说小皇帝掌权后不久,下令从宫外接了个男子入宫随侍,宠爱非常。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带着那男宠的家族也获得无上荣光。
十几年的忍辱负重,让这位初获大权的小皇帝变得敏感多疑。
他迫不及待想向文武百官证明自己的才干,又或者是想摆脱右相在位时的种种阴影。
总之,一场浩浩荡荡为期三年的改革变法开始了。
这场波及经济、科举、土地的改革,可谓声势浩大,劳民伤财。
一方面土地更多被权贵阶级蚕食,另一方面苛捐杂税压得普通老百姓苦不堪言。
强权强压下,人们反而开始纷纷怀念起右相在时的国泰民安。
于是无论朝堂还是民间,兴起一场寻回右相的找人浪潮。
当然,众人一无所获。
【五】
我望着眼前这个瘦弱的中年人,心想大家怎么可能找得到右相呢?
从前右相是个中年发福的大胖子,如今没了应酬和算计的他一身轻松,卸去半辈子的压力,倒很快消瘦,成了个儒雅的文人模样。
“当年你果然说中了,所以你很快会回去?”
昔日右相,如今的闲散文人楚然笑着摇摇头:“当年为报先皇后救命之恩才留下,如今她儿子觉得我碍事,回去做甚?”
我不禁想起当年,在他书房里的对话。
“敢问右相,是否觉得我不过一个宫女,命不值钱?”
连熬几个通宵的右相顶着一双黑眼圈,冷漠地摇了摇头。
“那你为何让我当太后?还扯什么我曾给先帝生过孩子,这让我以后怎么嫁人?再说了,先帝好男风你不晓得嘛?男风!男风!”
右相似乎怕别人听到,赶紧过来捂住我的嘴:“你也知道他好男风,就少嚷嚷!”
说实话,那一刻我并不害怕。
不知为何,冷不丁近距离打量右相,那双清明的眸子可真好看,纤长的手指触感微凉,身上还有股淡淡的熏香。
果然美色误人。
右相见我老实了,扔了个重磅炸弹:“我瞧着你对那孩子不错,听说为报先皇后恩情执意不肯出宫,后宫也只有你能护着先皇后唯一的血脉了。”
我从他话里听出了不对劲,“为何仅仅是先皇后的血脉……”随后我便明白了!
先帝可是好男风的啊!
既如此,他又怎会和先皇后诞下一子?
可这么大顶绿帽子,先帝也肯戴?
“为了江山社稷,先帝让他最宠爱的随侍同先皇后……”
这就解释通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先帝对嫡长子宠爱有加,原来是爱屋及乌,因为他最爱的男宠,也对毫无血缘关系的嫡子特别上心。
“可我能做些什么呢?”
右相从书架暗格取出一物,递给我。
确实是先皇后的笔迹。
当然我之所以肯定,实在是因为将门出身的先皇后字迹实在惨不忍睹。
先皇后信上所写,希望右相能看在她的面上,对她的儿子多加照拂。
“你想怎么做?”
说实话,我大概是被他蛊惑了,才会愿意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会尽快稳定局势,还政于新帝。不出十年,你可自由。”
“你会舍得?”
“功名利禄于我如浮云,若非先皇后,我早云游四方去了。”
“带上我吧!”
“什么?”
“你用那种理由让我当太后,我以后就嫁不了人了,你得对我负责!”
我知道此刻我的脸必定通红,然而鬼使神差说完这句话,收回也无济于事。
右相定定看着我,终究道:“好。”
……
每每想起往昔,我都忍不住感叹,当年不过是一时兴起,谁知后来他果然还诺。
假装谋反金蝉脱壳,隐姓埋名躲到这里,本就是为了同前尘往事断个干净,可他却不知通过何种办法找来,似乎吃了不少苦头。
乍见他时,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见了我只笑笑:“我来娶你了。”
我只呆傻片刻,然后招呼伙计过来扶他:“你们掌柜的回家了。”
至于那些前尘往事,就让它随那场大火烟消云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