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多年前,我大学毕业,背井离乡,来到南方一个滨海小城工作,单位几十号人就我一个外地的。那时候,我21岁,是一个大龄叛逆少女,头发比很多男生还短,穿磨得发白的牛仔服,走路时永远听耳机,说话劲劲儿的,还觉得自己挺酷。
春光明媚的三月,我作为单位的种子选手,参加区里组织的运动会,发令枪响,我刚要起跑却扭伤了脚踝。多年后,我还为刘翔的奥运会弃赛跟同事争辩得面红耳赤,我以过来人的同理心强烈地支持刘飞人。
我红着脸走出了田径场,走到没人的花坛边,不记得是因为疼,还是觉得丢脸,竟然没出息地哭了。这时,一个高个子大男孩儿经过我身边,停了下来,歪着头看我,“你不是文化局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小妞,对,小妞,你咋了?”他反戴着帽子,吊儿郎当的样子,大眼睛朝我眨了眨,痞痞的,坏坏的。
南方普通话软糯,阴平和阳平不分,我到了这里之后,常被人叫成小妞,男男女女不无戏谑,言者听者会心一笑。可此刻,正当本姑娘心烦气躁之时,岂容一不相干男子随意调戏,我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气冲冲地一瘸一拐往前走。
那天风儿轻柔阳光灿烂,紫藤萝像张满了帆的小船,我听到身后爆发出爽朗的笑声,那是2001年3月13日,我认识顾南的第一天。
那一天我终身难忘,因为从那天起,他就开始了对我漫长的无休止的作弄。顾南单位和我们单位只隔一道黑色雕花铁栅栏围墙,那一米多高的围墙对身高一米八八的顾南来说,简直就像刘翔腿下的跨栏。他总是有事没事儿就窜到我们单位来找我抬杠,有时我们单位锁了门,他就翻墙而入,大长腿像长颈鹿一样轻巧。
2
好几个同事问我,“小牛,那个体育局的顾南是不是在追你啊,怎么成天来找你,一泡就是老半天?”我翻翻白眼摇摇头。
顾南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叫安然,长发飘飘温柔清纯,别说男人,就连女人见了也不会不喜欢。
安然不跟着顾南叫我小妞,她也不叫我小牛。安然叫我黎黎,这两个字在她粉红的舌尖转着圈,温柔地吐出来,带着茉莉花的香气,令我迷醉。
顾南,这个臭小子真的好有福气啊,我常常望着他俩暗自感叹,在安然这样的女子面前,我自卑得抬不起头来,甚至连妒忌都让我觉得惭愧。
每次顾南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掐我的后脖颈时,安然总是轻声叱责他,“你别老欺负黎黎。”那语气像母亲嗔怪淘气的孩子。顾南就哈哈大笑着松开缩着脖子像可怜的小鸡仔一样的我,得意洋洋地吐出一个字,“猪!”
顾南总爱叫我猪,完了还总爱立马改口,啊,不对,牛!这个世界除了他,没人叫过我猪,还是那么得意洋洋的语气。叫这个字的时候,他的大眼睛一定故意瞪得圆圆的,笑意从里面漾出来。
顾南还爱搂着我的脖子叫我兄弟,这时安然肯定会说他,“你看你像什么样子,黎黎是个多可爱的小姑娘。”
顾南就会仰天大笑,然后像打量怪物一样地把我上下打量,“小姑娘?哪儿看出来的?我怎么没看出来?”
我气得咬牙切齿,安然无奈地看着他摇头。
安然特别会做饭,连大煮干丝这么高难度的菜都会做,但我最爱吃的还是她做的红烧狮子头,里面还有切得碎碎的荸荠丁,香而不腻,弹牙爽口。我和顾南都是食肉动物,安然做的红烧狮子头是我俩的最爱。
安然说我一个外地小姑娘自己在外飘零不容易,总让顾南带我回家吃饭。她常常双手托着美丽的鹅蛋脸,看着我俩狼吞虎咽,眼睛里荡漾着温柔的水波。顾南搂着她的细腰,油光光的嘴巴里冒出一句,“得妻如此,夫复何憾?”安然打他一下,“谁说要嫁给你了?”
我嘴巴里塞满了肉、香菇丁、藕丁和荸荠丁,忙着将它们融为一体,顾不上看他俩打情骂俏。
3
国庆节放假,顾南和安然要去庐山,安然怕我一个人太寂寞,非要带我一起去,顾南撇撇嘴,“电灯泡!”
别人坐环山巴士上山,我们仨为了逃票,从莲花洞好汉坡经著名的汉奸路上小天池。我和安然上厕所,管理员阿姨冲我大叫,“喂喂喂,那是女厕所!”我俩哈哈大笑。
晚上住在农家院,安然非要和我一个房间,顾南愁眉苦脸,骂我这个电灯泡坏了他的好事儿。山顶好冷,安然挤在我的被窝里,对我说,“黎黎,其实你的五官很清秀,脸又小,如果把头发留长了,再好好打扮打扮,一定是个美女。”
我问她准备什么时候跟顾南结婚,她长长地叹口气,“我俩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就自然而然在一起了,其实,并没有什么激情,我总是觉得我们之间更像是亲情,不是爱情。”
安然那么美,就连沉思的样子都那么美,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闭月羞花。
从五老峰由三叠泉下山的路上,我累得脚丫子挪不动窝,顾南拿着路上花两块钱买的红绸带拽着我,还得意洋洋地唱:“猪啊,牛啊,送到哪里去,送给咱们的毛呀主席......”
我气得翻白眼,突然眼珠一转,对着他唱起来:“春季里呀么到来这,水仙花儿开,水仙花儿开,绣呀阁里的女儿呀,踩呀踩青来,哎呀小呀啊哥哥,小呀啊哥哥呀,搀我一把来......”
我边唱边朝他做鬼脸,顾南咧咧嘴,作呕吐状。安然一边给我俩拍照,一边摇头,“你俩呀,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斜阳穿过浓密的杉树林,温暖地洒在我们肩头,留下斑驳的光影,给我一种地老天荒的错觉。
从庐山回来,玩疯了的我们意犹未尽,又去海边踏浪,顾南两手背到身后,作深沉状,“古人云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朕今朝真是见仁见智。”我笑得直打跌,“啊呸,你的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见仁见智不是这么用的好吧。”
浪花卷起来,顾南大叫着往后躲,手里拿着一个琥珀色的海螺,献宝似的跑到我跟前,“猪,猪,我发现一个你的老本家,你看,你看,独角犀牛诶。”
那小海螺晶莹剔透,一圈圈的花纹仿佛得尽海之精华,我一把抢过来,“爱卿平身,朕收下了。”
远处的海面上,金光点点,渔人撒下大网,层层细浪拍打着沙岸,淹没我俩的脚印,吃掉我俩的笑。
4
顾南又翻墙来找我的那天晚上,安然刚刚离开我们单位,她去和她的新男朋友约会了。她说她终于找到了真正的爱情,那个人能点燃她全身每一个细胞,令她沸腾,令她疯狂,以前和顾南在一起只能叫陪小弟弟玩过家家。“我对不起顾南,可是,错过这个人,我会后悔一辈子。”
听她这么说,道德感一贯很强的我竟然一点儿没有责备她的心思,我只是,心疼,替顾南心疼。他知道了吧,他一定很痛苦吧。
安然还说,黎黎,我知道你喜欢顾南,那次咱们一起去庐山玩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我大惊,看着安然干净清澈的双眼,然后低下了头,脸慢慢红了。
安然从包里掏出几张照片递给我,照片里,顾南牵着红绸带的一头,我在另一头笑得像棵含羞草。她温柔地说:“黎黎,爱要勇敢说出口,顾南那个人很笨的。”我从来不知道看似柔弱的安然竟然这么坚定勇敢,那一刻,外强中干的我对她充满了敬佩。
顾南依旧每天来找我抬杠,只是,刻意的嘻嘻哈哈间流露出来的寂寥和痛楚怎么也无法掩盖。我陪他去海边遛弯,金色的夕阳洒在我俩的身上,层层细浪拍打着沙岸,淹没了我俩的脚印,我俩谁都不会笑了。
我想起安然的话,几次想跟他表白,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乘虚而入,岂非胜之不武?再给他一点时间,等他慢慢爱上我;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我让他看见我的好。
有一天晚上,我都快睡了,顾南翻墙来找我看球赛,还拿着一袋子新鲜的草莓。他颐指气使地让我去洗草莓,我那天大姨妈来,腰酸肚子疼,浑身懒洋洋地不愿意动。我俩把草莓推来推去,最后决定以石头剪刀布定输赢,谁输了谁去洗。
第一局我输了,顾南狡黠的大眼睛放着光,“哼,非跟我斗。”我不服,又来了两局,最终乖乖地提着草莓进了食堂,找了不锈钢盆,接了一盆水,把草莓全倒进去,端到会客室。
我的小伎俩没骗得过狡猾的顾南,他看着我一个劲儿叹气,“猪!你这么懒,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啊!”我毫不示弱给他撅回去,“不劳您老人家费心。”
那天的草莓,是我这辈子吃过最甜的草莓。
吃完草莓,顾南又怂恿我去食堂拿啤酒,“看球赛不喝啤酒多没劲。”
第89分钟,我俩面前的空酒瓶摆成了S型,顾南最爱的巴乔被替换下场,忧郁王子眼眶中的泪水滚滚而下,顾南的泪水也肆意横流。我知道,那眼泪不仅为巴乔而流,也为安然而流。
天快亮时,顾南在沙发里被酒精送入梦乡,浓密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他的鼻子好挺,嘴角倔强地抿着。我痴痴地望着他,不由自主地靠近他,轻轻地,轻轻地,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亲爱的,等你把安然的影子从心里赶走,就让我住进去好不好?
5
我的头发一点点长长,我开始尝试着穿裙子,同事都夸我变漂亮了,问我是不是恋爱了。只有顾南用看外星人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夸张地叫,猪!你什么时候开始转性了?我气得一跺脚,真想一辈子都不理他。
可是,我怎么舍得一辈子不理他呢,我还想跟他表白呢。顾南你这个大笨蛋,怪不得安然说你笨,你真是笨得像只呆头鹅!
可是,我刚准备跟他表白,他就来找我了,来找我陪他去约会。
顾南相亲认识了一个女孩儿,温婉娴静,坐在那里笑着看我俩抬杠。我大笑着喝酒,笑得眼泪流出来,那一串串的眼泪就是一股流不干的泉水,泉眼就在我的心里。
顾南问我女孩儿怎么样,我看着他亮晶晶的大眼睛,说很好,很配你,祝你们早结连理,早生贵子。他又瞪圆了他的大眼睛,“猪!啊,不对,是牛,小妞!”
顾南又活过来了。真好。
三个月后,我剪短了已经长到耳朵根的头发,换回了磨得发白的牛仔服,然后,向领导递交了我的辞职报告。
我对重新坠入爱河的顾南说想去北京闯一闯,他瞪着他的大圆眼睛,“猪,还想当北漂!”我白了他一眼,“等着姐牛气哄哄地归来啊!”
临行前的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去了海边,层层细浪拍打着沙岸,淹没了我的脚印,我掏出口袋里那只独角犀牛小海螺放到耳边,里面传来呜呜呜的声音,顾南捡到它的时候,把它放到我耳边,“小妞,你听,它哞哞哞叫呢!”
海风吹来,是不是有砂迷到我的眼睛里,我心里的泉眼又开始往外冒水。海边的风怎么那么大呢?我将那首在庐山没唱完的歌唱完:“......冬季里那么到了这,雪花儿满天飞,雪花儿满天飞,女儿家的心眼上呀,赛呀赛过白雪呀,小呀啊哥哥,小呀啊哥哥,小呀啊哥哥呀,认清了你再来。”
是的,那个总爱叫我小妞的少年,我爱他,我真的爱他,想起他,心间如浮云掠过的温柔,如山脉屹立的恒定,如秋叶飘摇的静美。
6
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我抱紧自己,在这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帝都,将自己牢牢保护,活得越来越酷。我有了男朋友,他不嫌我走路带风,不嫌我头发太短,他说他就喜欢我牛气哄哄谁也不屌的劲儿。你问我爱他吗,我想是爱的吧,不爱怎么会在一起呢,对不对?
顾南有时候会给我打电话,东拉西扯抬几句杠,他还叫我猪,叫我小妞。我离开南方以后,除了他,再也没有人叫过我小妞。
顾南说他要结婚了,让我回去参加他的婚礼。我说我很忙,公司里的案子多得做不完。他说他不管,我不去他就不结。我无奈地叹气,想躲避的永远得面对。
那是2009年3月13日,我见顾南的最后一次。他在婚礼上喝醉了,像多年前一样搂着我的脖子大哭,“小妞,小妞,你以后,要自己照顾好自己。”那个我曾陪他去约会的女孩儿成了他的新娘,她笑得好尴尬,好勉强。我强装镇定,把他的胳膊拽下来,交给她,“你瞧,他还是这副德性,我俩十来年如兄弟。”
我转过身用手背拭泪,他发现我的秘密了吗,应该不会,这么多年,我一直藏得这么好,除了安然,没有人知道。
回到北京,男朋友开车去机场接我,他停车的时候,我看着小区里卖草莓的小摊发呆。晚上,他从超市买来最红最新鲜的草莓,洗干净放在水晶盘子里,推到我眼前。我愣了愣,轻轻地说,我不吃草莓。
是的,从巴乔退役那天,我就再没吃过草莓。
那片海,在我心里湿了那么多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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