赳赳

  我的房东姓熊,名赳赳,年逾70,松身鹤发,神完有恃。退休前是北京某三甲医院肿瘤内科的护士长。她退休时顺了一张病床回来,看房的时候热心地向我介绍病床可以调整角度的功能。我建议她把床搬走,她不干。

  “租金我每月多交50。”我喊道

  “成交。”

​      这栋楼属于宏庙小学的学区,均价此时已突破19万一平米。紧临金融街,还可以随时玩密室逃脱——洗完澡浴室的门是打不开的,硬纸板做的门板在弥漫的水蒸汽里肿了,得用起子撬开。窗户是不能随便推的,胶粘上的窗框一推就会倒。门是向外开的,走道的灯从来不亮,路面也不平整。因为是回迁楼,楼中住了不少老人,多半只能靠轮椅活动。我出门前先得把门开个缝儿,侧耳聆听,若没有轮椅声就要不失时机地推门出去,否则会一掌把刚路过的大爷推出几米开外。

​      大爷大妈们很早就在楼下晒太阳。一般左右列队、八字排开,构成一个我上班必经的关隘。每次走过他们的队伍,我仿佛听到:“列队完毕,请首长指示。”在他们的注目礼下,我昂首阔步检阅队伍。倘若我穿着小花裙和高跟鞋再扭得厉害些,注目礼的时间就会更长。 礼毕之后他们继续聊天:“哟!张大妈,好几天没见您嘞!怎么着?家里没啥事儿吧?”    ​“能有啥事儿,病了,起不了床,躺了一周!”

​    当然,在这个地盘出没的,也有孩子。

    这天下班回家在电梯里,一个小丫头说:“姥姥,我能和你说悄悄话么?”

  “告诉姥姥,你想说啥?”

  震耳欲聋的悄悄话就这样开始了:“姥姥,那个姐姐那么小,怎么有好多白头发?”

  我一回头,电梯里只有我们三个人。

    老人连忙捂着孙女的嘴:“电梯里不许说悄悄话。” 

​    十分钟后,我站在镜子面前扒拉自己的秀发,发现一根白发就斩草除根,抓着一把白发,顶着发麻的头皮,无话可说......

    这时候赳赳老太太来敲门,就像护士长例行查房一样。

    开门我不说话,心里琢磨着刚才的熊孩子眼神真好。《皇帝的新装》是个悲剧故事。但真正的悲伤是不能拿出来逗趣的。只有等那么一天,岁月让我俯首敛迹,用左手握着右手与自己言和:“算了,就这样吧。”

    赳赳见我不搭理她,首先打开僵持局面:“小杨啊,我年轻的时候可是舞蹈家,现在退休了没事,你在哪里跳舞,咱们一块去?”

  “行啊,您只要能走路那就能跳舞!”

    我当真把她带到了我的舞蹈学校。校长王老板算是刚从冷柜拿出来解冻了的鲜肉一枚,专业水平没得挑,行事颇有风度。就拿从来不让女学员自己抬把杆这一条,就吸引了很多阿姨前来报名。王老板不仅要教专业课,还要应对阿姨们的调戏。毕竟阿姨们来学舞一半是出于对舞蹈艺术的热爱,但更多的一半是来聊天的。

​    “王老板,我的头发快掉光了,你看前额都露着了! 气死我了,跳舞能帮助修正么?”

      王老板还没开口,赳赳发话了:“小事,人还活着不是。”

  “王老板,我今天记不住动作,是因为我下午被离婚了。我那老公,不,前夫,他.......”王老板刚抬手,赳赳又发话了:“小事,人还活着不是。”

  “赳赳姐,我是活着啊,可是我生不了孩子。”

  “我说姑娘们,女性的可爱,不是因为她的优点,而恰恰是因为她的缺点。奥黛丽赫本,长得好看吧?她把眉毛化成张飞,为啥?缺点让人记住你,缺点才能成就你。在我们肿瘤科,只有优点的人全死啦!福祸相依,比如我吧,我有多动症,不能只专心做一件事情。我得手里做三件事,眼里盯一件,嘴里说另外一件。 我家老头子都没法和我住在一个屋檐下。但就凭这眼疾手快,我早早当上了护士长。再说,患了多动症就不会患老年痴呆,知道吧。”

    赳赳易如反掌地镇压住了教室里所有的歪风邪气。一举融入到了这个集体。并对王老板穷追不舍:“王老板,您说的转开,从解剖学上讲,主要是哪几块肌肉在发力,关节转动几度?对膝盖有没有损伤?”

    她还给老师编排的舞蹈加了很多花哨的额外动作,以最大幅度的动作起范儿和收尾。王老板试图纠正她,但她说:“我跳舞,不是给你们看,是给我自己看的,我就是喜欢这样舞动着。”也对,从技术上讲,她的舞姿乏善可陈,但我能感受到她投入的热情。她的自信感染着我。但她又不止一次晃动着她傲人的胸对我说,我希望把我的胸给你,这样你转圈的时候就不会因为重心不稳而后仰了。

    半年后赳赳被诊断为慢性老年痴呆,把租给我的房子收回,卖房住进了高端养老院。

    我去养老院看她,赳赳坐在大门里面隔着玻璃看雨,一会儿拿着涂改液在手上画点点。一会儿又就站起来推开门凑上鼻子闻闻。

  “您怎么只推门不出去?”我问她。

  “不让出去。”

  “您这个地方真好,墙上挂的画真美!”

    正说着,护工扶着一个老头从走廊拐出来,他拄着学步架缓慢移动。

  “腿再抬高,对,一步一步地,很好。”那个年轻的护工温柔地对他说。

    赳赳斜看了一眼:“这人老了和刚生出来的孩子有什么区别?”她指着自己的头“我这里坏了,但是我腿好着呢,我想去跳舞,要不你接我出去?”

    “这儿录的是您女儿和儿子的指纹,我哪儿能接您出去。而且明天我就搬家了,离您实打实的一万五千公里。”

    赳赳忽然转换了话题:“你那转圈得练啊,实在不行脖子上挂个沙袋!”

    我再也没有去看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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