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蘑菇」

我坐在阿姆斯特丹一家名叫Shelter City的青年旅馆二楼的长凳上,漫不经心的在读Bill Bryson的《The Lost Continent》。旁边坐着一个亚洲青年,耳朵里塞着耳机,一边埋头在膝盖上拼命写着什么。

他的面目清秀,一副认真的样子。头发乌黑干净,像光滑的丝绸,泛着青春才有的光泽。身上穿着的深蓝色NIKE旧棉衫,在天气已经开始变冷的十一月的荷兰,有着让人想伸手触摸的温暖。

是我到阿姆斯特丹的第一晚。当地的朋友Chappie没有空管我,把我丢在街上自己跳上电车走了。我吃过晚饭独自回到旅馆,在旅馆的公共区域闲坐打发时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外面下起了雨。坐在窗边只听见雨在漆黑的巷子里落下的声音,滴滴答答越下越大。旅馆门口的霓虹灯牌照亮了街对面徘徊着的几个神色诡异的摩洛哥人。

Shelter City是一家连锁的基督教青年旅馆,它在好多国家和城市都有分支。阿姆斯特丹的刚好坐落在红灯区的中心。旅馆禁烟、禁酒、禁毒,并且一楼的墙壁上用大大的字写着“Lord Loves You”。在阿姆斯特丹的红灯区选择住一家这样宗教性质的旅馆,本身就有着讽刺的意味。然而我选择它的原因却仅仅是因为它的便宜,它的大统铺是12欧元一个人,并且包括简单的早餐。

阿姆斯特丹像一座魔幻的城市,在这里可以合法地购买到叶子、性、还有它的五光十色。提起阿姆斯特丹,人们最先想起的常常是大麻。每天有无数人从世界各地来这里的Coffee Shop抽合法的叶子。

那个青年还在那里写字。而我只是一个下雨夜里无所事事的旅人。如果可以找一个伴一起去体验抽叶子的咖啡店该多好。于是我开始跟他讲话。

“你有没有,去过附近的咖啡店?”我问他。

“没有。是什么?”他反问我。

“是抽叶子的地方。”

“啊,我不喜欢的。”他笑得有点尴尬。

“这里是阿姆斯特丹,你一定要去看看咖啡店呀!”我很厚颜无耻的向他推销起起来。

他在本子上用红色水笔写下一个“谕”字,告诉我这是他的名字,今年21岁,来自东京郊外的小镇,是在都柏林念英文的交换生。十一月里出来旅行两个星期,刚从汉堡过来,下一站是去布鲁塞尔。他把手边的书推到我面前,说这是带在路上复习的课文。“很难,”他说。我一看,上面密密的用红色水笔注满了生词的日文解释。

他问我在看什么书。“英文的耶,”他说,惊讶到有点结巴。接着又从包里拿出一包饼干,说是他的晚饭。“这里东西太贵了,我不舍得出去吃晚饭。”这个旅途中还在复习课文的日本男孩,眼睛大大的,笑得像一瓶刚打开盖子的清澈的矿泉水。

约好了跟谕第二天一起吃晚饭。等到他的时候已经是晚上8点了。

“你白天做了什么?”我问他。

“闲逛。”

旅行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们旅行到底是要做什么,又是否非得做点什么才算达到旅行的目的。我想了想自己这一天做了些什么。我租了单车,沿着运河到处骑,也是闲逛。旅行的意义,是看一些自己生活的城市没有的东西,遇见自己生活轨迹以外的人,还是过自己平常不过的日子?

我们打算去吃桥上卖的生鱼三明治,一条小小的腌过的生鱼肉夹在面包里,再加上泡菜。经过红灯区时橱窗都开了,里面亮着酒红或暗蓝的灯。一个人大小的落地橱窗,刚好够空间去展示一个女人的身形。它们一排排地连在一起,在夜色里发出幽幽的光。周遭嘈杂的人声,是旅行团的观光客、寻欢的男子,还有去附近的pub喝酒的人。

“我们四处看看吧。”

我走在前面,谕腼腆地跟在身后,我们相继踏进这个红灯下的世界,进入一个声色的游乐场,一个妖异的欲望城市。

橱窗后的女人都只穿了三点,脸上化了很浓的妆,关键部位在灯光下发着幽幽的荧光。她们有白人、黑人、亚洲人,有胖的、瘦的、高的、矮的,有漂亮的、丑的、年轻的、年老的。在窗户后她们倚靠着墙和窗外的男人谈生意,累了就坐下休息。没生意时她们无聊地照着镜子、梳头、用手机发短信,和朋友煲电话粥。偶尔有人送外卖过来,女人打开门窗接过外卖,然后顾自在橱窗里的椅子上坐下吃饭。常常有面目疮痍的摩洛哥人在周围流连,没有钱进去,却只在窗外碎碎的念叨着猥亵的话语。情景并无性感可言,反而充满了噩梦似的恐怖。

荧光下的女人见惯了人们注视的目光,窗户后的姿态也不过是个职业而已。政府对这个职业也像对其他职业一样有所规划,窗户后的女人全都是持照营业,并且接受定期的身体检查。假如在与顾客谈价格时产生争执,或者顾客对她们越矩,每个窗户下方都有个红色按纽,可以迅速招来警察。

忽然看到女人打开窗户,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进去。她把窗户关好,再把重重的天鹅绒窗帘拉了起来。

“有人进去了耶!你看到没有,谕!”

“看到。”他一脸尴尬地回答。

我们看了那么久都没看到人进去,居然现在有人进去了。再环顾四周,发现许多橱窗的窗帘是拉起来的,我们才惊悟原来所有拉起的窗帘后面都是一笔谈成了的生意。

抬头的时候,发现头顶是一块红色霓虹招牌。上面写着“La Vie En Rose”。

玫瑰人生。怎么样的人生才算是玫瑰人生。

沿着运河走,沿路都是脱衣舞夜总会和现场性爱秀场。有的秀场生意寥寥,有男人站在门口拉客;有的却门庭若市,门口排起了长队。除了咖啡店、橱窗,和秀场之外,红灯区的另一主要特色是它无数家的性商店。我问谕有没有进去看过,他说没有。问他要不要去看,他害羞地说好。记得自己在巴黎第一次进性商店,门口用厚窗帘盖着,进去后一屋子的老头在挑色情录影带。相比之下,阿姆斯特丹的性商店不止要张扬多少。

性商店主要以经营色情DVD和录像带为主。DVD种类齐全,你能想得到的,在阿姆斯特丹都能找到,价格从12到30欧元不等。有一家店在打折,部分DVD只卖5欧元一张,一群英格兰来的男生挤着蹲在地上挑,我想挤都挤不进去。有些小店还设有private cabin,提供色情电影播放服务。电话亭大小的房间,五六间并列着,房间里黑漆漆的,摆了长凳。你丢1欧元的硬币进去,关上门,可以看15分钟任何你想看的色情电影。

除去DVD,他们还卖色情杂志以及五花八门的性用品。巨大的假阳具、各式的安全套和润滑油、自慰器。好多游客在看,偶尔有人买东西。店员自是见惯了好奇的游客,也不多去理睬谁。若是在别的城市,进性商店总是会点怯怯的,但是在阿姆斯特丹,每个人都显得大大方方的。有商店是专卖S & M的,橱窗里摆着皮鞭、手铐之类的虐待用品。

从性商店出来,我们进了一家卖魔幻蘑菇的Smart Shop。店里有可以买回家自己种的蘑菇种子,也展示着正在生长中的蘑菇。据说一趟理想的蘑菇旅程中可以让人看到一个明亮的奇幻世界。少年的时候,班里有一个同学叫曾是坏,是他介绍了陈升的唱片给我听。记得其中一张唱片中有一首歌叫做《蘑菇蘑菇》:

“给我些快乐的蘑菇

何不打开你心里的窗

窗外有一片片蓝色的海任你翱翔。”

然而一趟糟糕的旅程却如同做了一场噩梦一般,所以陈升在歌里还唱:“mushroom too dangerous you cannot eat”。

我们在桥上一人买了一个鱼生三明治吃完之后,我提议去咖啡店。谕迟疑着跟着我走。

红灯区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各色咖啡店。咖啡店并不专营咖啡,咖啡本身也只不过是一个并不重要的附属品而已。去咖啡店,店主会给一张菜单,上面注明其产地以及价格。产地从印度、泰国、美洲,到荷兰本国,价格因物而异,以克计算。每一克的价格从3欧元至十几欧元不等,价格越高,品质越好。据说咖啡店的由来是因为觉得只卖大麻太过张扬,而以咖啡为名,则名正言顺。咖啡店同时提供预先卷好的大麻,比香烟稍长,外面套好色彩迷幻的塑料包装。但欧洲人习惯自己卷烟,因而更多人喜欢买散的料,混合烟草自己来卷,而咖啡店也提供免费的卷纸。去咖啡店并不是一定要买他们的大麻,你可以带自己的叶子去,只要买一杯咖啡或者啤酒老板就会允许抽你的自备品。

我们选了一家叫做Hill Street Blues的,找好一张桌子并把大衣放在椅子上占位子,然后去吧台买啤酒。点好啤酒回到我们的桌子时,发现已经有个人坐在我们的位子上。

“对不起,我们放了衣服在这里占位子的。”

“那可不可以让我一起坐?”

我说好。

他是本地人,一边抽着一支预先卷好的大麻,一边在看一本侦探小说。我问他卷好的卖多少钱。他说5欧元,一边很客气地把手中长且肥的一支递给我。我笑着接过来,抽了一口传给谕。谕皱着眉头说他不要。

酒吧有一个专门卖大麻的小台子,台子后的中年男人拿菜单给我。我要了一克3欧元的泰国大麻,另外拿了两张卷纸。他小心的拿出一个小包,递给我,示意我闻一下,说可以吗。

我闻了一下,是弥漫着青草和春天的味道,正如人们说的一样。

我告诉他可以。于是他小心地用小秤称了一克出来,放在一只透明的小塑料袋里给我。周围音的乐很大声,十一月的空气中弥漫了春天的味道。

11点钟的时候,我和谕回到了旅馆。他回房间睡觉了,我洗了个澡,等Chappie开车来接我。

“我们要去一个只有亚洲人的派对!”

那晚Chappie载我离开了阿姆斯特丹,车子行驶了2个钟头后,我们终于在夜里1点半到达荷兰某个郊外的谷仓。那里果然是一个“亚洲人派对”,整个谷仓改造的临时夜店里,楼上楼下三层楼都看不到一个白人。

我们在那个派对待到了3点半,然后开车回城。开着开着我们都觉得很困,我尽力保持清醒,并且不断跟Chappie聊天,让他不要睡着。中途的高速公路上果然有半夜开车睡着的人出了事故,造成了交通堵塞,警笛一直在鸣叫着,警车灯也刺眼地旋转闪烁着。那一晚过得好长。

回到旅馆时天已经亮了。我爬上大统铺倒头就睡,想着再睡几个钟头要起床,因为约好了谕白天要一起去参观喜力啤酒的工厂。

等我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我穿好衣服在旅馆的公共区域的长凳上坐着,希望谕还在。可是那时早已过了我们约定的时间了。我吃了一点东西,又等了一个小时,仍旧没有他的影子。我想他大概已经自己出去了。

晚上的时候,谕红着脸颊回来,颤颤地向我走来。

“上午我等了你好久,但是你一直没有来。”他说。

“对不起,是我睡过头了。”

“所以我就自己出门了。”他静静地一字一顿地说,脸涨得通红,像是熟透了的苹果。

“你去参观了喜力工厂?”

“去了,喝了啤酒。”想来是他不能喝酒,参观时品尝了工厂里的啤酒就有些醉了。

那一天原本是我们要一起在阿姆斯特丹的最后一天,却被我给睡过头了。他的眼神迷糊,像是快要睡着了。看着他红得熟透了的脸,我觉得有些内疚,后悔自己没有早点醒来。

第二天早上,谕就按照他原来安排的旅行计划,离开了阿姆斯特丹。就像旅行中遇到的很多人一样,在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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