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徜徉在词的海洋》第一章 花间鼻祖温庭筠(下)

昨日我们大致了解了温庭筠的性格特点和处世方式,接下来欣赏他的两首词作。

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菩萨蛮:本唐教坊曲,后用作词牌或曲调。双调小令,以五七言组成,四十四字。上下片各四句,均为两仄韵,两平韵。

小山:指屏风上所画的小山,因屏风折叠,所以说小山重叠。罗襦:丝绸短袄。金鹧鸪:用金线绣成的鹧鸪鸟。

词意:

画屏上的小山随着光线的移动忽明忽暗,美人光滑的秀发半垂香腮,宛如乌云度雪。慵懒起床画眉,恹恹无聊地梳洗。

前后镜子一照,看看面容发髻是否满意,只见双镜中显现的是花容月貌,天生丽质。穿上新制的罗袄,上有金线绣成的金鹧鸪一对,怎不令人顿起情思缕缕。

据说就是这首词,成了温庭筠出尔反尔作弄他人的证据,也成了他一生落魄潦倒的背景。

前文说过,科举不第后,温庭筠并没离开京城,照样与一帮狐朋狗友喝酒赌博,在温柔乡里风流快活着。其中一位朋友,父亲便是当朝宰相令狐绹大人。

当时,长短句刚刚流行不久,皇帝老儿好这口,尤其青睐《菩萨蛮》曲调,有意让诸大臣倚声填词。令狐绹深知温庭筠填词功底,又有儿子这层关系,于是就叫温庭筠填了几首,并按自己的名义敬呈了上去。他还特意叮嘱温庭筠对外不许透露半点风声。

评选揭晓,令狐绹署名的大作,就是上面介绍的《菩萨蛮》毫无悬念荣登榜首,并很快传唱出去,一时红遍大江南北。

温庭筠一看自己的作品火了,虚荣心顿起,再也无法淡定。他把前几天的诺言抛到了九霄云外,对外宣称要维护自己的著作权。

这还了得,让当朝权相难堪!令狐绹本想在唐宣中跟前保举温庭筠弄个一官半职混混,这样一来,哼哼,有多远滚多远吧。

说好听点,这是蔑视权贵或者缺少心眼,说严重点,那是有才无德。

当然,真相如何,我们难以得知。有时,历史就如一个可以随意更改的文件夹而已。

还是继续欣赏他的名作。

似乎历来幽闭深闺的女子,都是柔弱不堪又美貌非凡的女子。

你看温飞卿的用词:鬓云、香腮以及“花面交相映”,活脱脱一幅睡美人慵懒起床后临镜梳妆的仕女画。

然而,即便国色天香,身穿绫罗绸缎,也无法驱散她孤单寂寞的愁绪。金鹧鸪成双成对,反衬出她的形单影只。

我心中的他,在哪里?他这一走,何时才能返回?你可知道我每天精心梳妆认真打扮,全是为了等你!

然而,一天天过去了,你一直没有出现。终于,往日的金鹧鸪也失去了原本鲜活的色彩和迷人的风姿,日渐变得了无生气。

秋去冬尽,又一个草长莺飞的春天来了,可还是不见他的身影。

屋外,细雨霏霏中传来漏声迢递,惊动了塞雁,也再次勾起了她无尽的相思。只见她眼角湿润,轻启朱唇,一曲幽怨的《更漏子》自唇边吐出,飘洒在缭绕的香雾中,绵延到阁楼的每一个角落里……

说实话,即使时光走过了一千年,那种深闺美女寂寞的形象仍活灵活现,不时跃动在我眼前。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刘欢重新谱曲,由姚贝娜演绎成《甄嬛传》主题曲的原因吧。                     

更漏子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

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

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更漏子:双调四十六字,上阕六句两仄韵、两平韵,下阕六句三仄韵、两平韵。

城乌:城头的乌鸦。谢家:南朝望族谢安、谢玄所居宅院,此指女主人翁住处。

……漏声由远及近,却惊动不了闺阁内画屏上的那对金鹧鸪;歌声如诉如泣,唤不回远行的浪子。屋内香雾缥缈,透入层层帘幕,弥漫在卧榻四周。既然惆怅无眠,那就背对红烛,放下绣帘,寄身入梦与你一见吧,可转而一想,纵使一夜长梦,你又岂能得知,无非徒增伤感,平添愁绪而已……

“梦长君不知”,和“肠断白频洲”一样,在欲休还说之间戛然而止,留给读者一片意味不尽的想象甚至空白,加上一分婉丽、二分含蓄以及七分浓艳,我想,这或许就是典型的温词风格。

公元940年赵崇祚编选的《花间集》,开卷便是温庭筠词66首,大多涉及女性题材,尤以青楼歌妓为主,温庭筠,堪称女性心声的第一代言人。这方面,可以与之一比的恐怕只有后来的“奉君填词柳三变”柳永了。

不过,我不得不说句内心话,对他的这种词风和行文,我实在欣赏不过来。

他众多的作品,无不涉及艳事闺怨,尽管写得很唯美,但大多是客观景物以及精美意象的堆砌,缺少热烈真率的感情抒发,总是散发着闲愁,混合着呻吟,因此很难激起我心灵的共鸣。

但我不得不承认,温庭筠是古今少有的全才,尤其在中国词史上是个极其重要的人物,是“婉约词派”的间接源头。李煜、欧阳修、李清照乃至陆游等大腕都深受其作品影响。

这可以从后来者的作品中找到佐证。

比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被欧阳修演绎成“鸟声梅店雨,柳色野桥春”;温先生说“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柳永就哼“杨柳岸,晓风残月”;飞卿《更漏子》歇拍“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让苏轼引用为《木兰花》的起拍“梧桐叶上三更雨”以及清照《声声慢》中的“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等等,等等。

明朝汤显祖点评《花间集》后,更是掀起了一股温词热,一度出现了“人人读花间,少长诵温词”的追捧现象。及至清乾隆末年,一统词坛百余年的“常州词派”更是把温词当作经典推崇备至。

我记得解析唐诗时曾引用过他的小令《望江南》,其中两句“过尽千帆皆不是,斜珲脉脉水悠悠”,此刻又清晰地闪现脑海,让我为那位独倚江楼、望夫不归的痴情女子叹惋不已。

只是相较而言,我更喜欢他的诗作,清新明丽之外也不乏铿锵悲凉之致,比如他的那首《商山早行》: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早行,总是早行。

跟所有漂泊羁旅的游子一样,温庭筠一直在赶路,奔波在未知的旅途,踯躅在崎岖的山岗。正因为他一直行走,沿途所见景物无一不触动思乡的情愫,让他怅惘不已。

同样是鸡声、茅店、夜月,同样是人迹、板桥、凝霜,为何家乡的这些意象那么亲切而富有诗意,为何异乡的这些景物陌生得那么单调而充满了凄凉?更不用说昨夜梦回的村头池塘里,更有鱼翔浅底、野鸭嬉戏的热闹欢畅!

啊,他已走得太远,再也回不去了。到头来,乡愁终将只是一方矮矮的坟墓,他在外头,亲人们都在里头。

他就这样走了,走得无声无息,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踪影。

如此冷落、亏待当时文坛最顶级的诗人,那么,大唐的气数,还远吗?

时代的运命,自然不是一介书生能左右决定,何况温庭筠修身不够,品行不检。

我想,亏欠他的不只是没落的晚唐王朝,他自己也难辞其咎。

不爱惜自己的羽毛,自恃才高、目中无人、任性胡为、骄奢淫逸,说到底,是他过度消费了自己。

那么,就此跟他道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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