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春天,我父亲在邯钢医院确诊为晚期肺癌,建议回家保守治疗,还能有三个月。那年父亲46岁,我不甘心,四处借了些钱,带父亲住进了省城肿瘤医院。胸外科在七楼,住了一个星期的楼道加床后,转到了一个六人间的病房。
我父亲在东面三张床的中间。北边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瘦小老头,头东脚西仰卧着,似乎好几天也不变换姿势,让我想起了刚在展览馆参观的木乃伊。
在他的脚边,始终坐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从穿着上看一副乡村农民的模样,只是在输液架上的液体快滴完时,才起身去喊护士来换药。和他交谈时,也是“咦”“啊”等,不主动多说一句话。但毕竟是邻床,一天到晚互相帮衬的时候太多,四五天后,知道他是老人的儿子,德州人,家在农村,自己是个料场的工人,还没有成家。
每天早上,父亲把睡在脚头的他踹醒,他就眯瞪着眼出去,回来就是一塑料兜的馄饨、豆浆或小米粥,还有热腾腾的馒头、油条等。我看到是一份时,就问他,他说在外面吃过了,都带回来,麻烦。
那些年的时光都不好过,在省城的医院住院,差不多的家庭都要举债。尤其是恶性肿瘤这种“熬干油灯”般的病,大多是人财两空。当时我的底气是,父亲是邯钢的工人,能报销80%左右的医药费,我是一名高中教师,每月有二百多元的工资。
有一天上午,住院部的人来催医药费,父亲让问儿子,却怎么也找不到这位年轻人。想是可能回家筹钱去了。我也一样,东借西凑的,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延着交,有时就误了期限。负责催款的人一直说,没钱了就停药,但一般不认真执行。当然也有看人下菜的意思,是不是老赖,还逃不过人家的法眼。没办法,有过病人半夜偷跑的案例,相关人员要扣发工资。都很无奈。
第二天年轻人还没有回来,护士照常挂上了液体,老人就一边输液一边流泪。住院部的人来了两三次,看到老人仿佛比输液流得还快的泪水,强忍住没有张口。
我劝老人别想那么多,谁都有自己的困难,想开些。老人开始哽咽,满脸都是绝望。他说不能怪孩子,孩子是真没钱了,只能怪自己摊上这个倒霉病,拖累了孩子。自己本不愿意来,可孩子拿出积攒的结婚用的钱,坚决要给我治病。真是上辈子造得孽,孩子成不了家,就是死也不甘心啊。
是啊,不是到了山穷水尽,谁会把自己的父母扔在医院呢?我满心悲凉,但也只能用干瘪瘪的话头来安慰。我自己的窟窿,还找不到补救的方法呢。
这天下午,老人的儿子出现了,交了医院的费用。老人脸上有了些血色,我心下大慰。有首歌里唱,“钱那,你这杀人不见血的刀”。真的,钱是个中性的东西,这没错。可对于有钱人来说,钱多是炫耀;对于穷人来说,没钱就是没命。
过了几天,我从卫生间出来,看见年轻人在楼道尽头的窗边吸烟,就走过去闲聊。他说明天就要出院,我很惊讶。他深深地呼出一片烟雾,低声说,他父亲确诊是胰腺癌,治不好了。
我心里一沉,想到父亲马上要做左肺全切,浑身发冷。但还是劝道,你不是要回来一大笔钱吗,手术费只是一百多块钱,应该没事吧。
他说不是做手术的事,是已经扩散到了脾、肝、肾。老板听说是为父亲治病借钱,次日早晨就上他家里送了两万元。上次交了两千元,剩下的足够做手术,但医生说,如果早几天没有扩散还行。太晚了,进一步治疗,或许能延长几天寿命,但和手术的痛苦相比,没有价值了。
话说到这里,也就把天聊死了。一股寒意从我脚下慢慢向上浸润,在这初夏燥热的下午,背脊飕飕发凉。他似乎看我呆呆的样子有些不忍,把吸了半截的烟在窗台溺灭,拉开随身小包的拉链,放入里面的一个开了口的烟盒里。我下意识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包的正中间,躺着两个馒头,馒头应该有几天了,硬硬的。其中的一个咧着嘴,像是对我们笑着。但它究竟是笑什么,当时我却不明白。
他们出院的时候,我帮他们整理了行李,互相留了电话。我父亲做手术很成功。直到四十天后我父亲出院,也没有等到他的电话。那时在外面的护士台,有个固定电话,只要铃声响起来,我就不自觉地看过去,但护士一次也没有喊我。我知道,没有音讯,就是不再需要了。
此后很多年,只要听说有人遗弃父母了,我总是眼前闪现着那两个硬硬的馒头,即使再最寒冷的日子里,也能给我以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