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牛村的月光

阿明的思绪又到了那汪水边。

夕阳慢慢滑向山那头,只剩几道光芒打碎在粼粼的波纹上。此时的眠牛水库周围,一座座因背光变得黑黢黢的小丘似乎突然挨挤着围拢来,组合变形而成一只站立起来的大水牛。如果有人肯竖起耳朵用心听,或许还能听到缓缓抬头向天的“眠牛”似真似幻、悠长沧桑的低“哞”声。

这是阿明从小的玩伴小波告诉阿明的。他说他也是经过几千次独自在眠牛水库钓鱼,才最终发现了这一点。那一天他很激动,他脸上那张有着不明显返祖特征,宽阔如青蛙般的嘴,用了上学时都没用过的很多灵活词汇,向阿明绘声绘色地描绘这头奇幻的“牛”,他还说这可能是老天爷在给他什么启示!阿明当时不耐烦地想,这是得了什么癔症了吧?能有什么启示呢?要有也是想让你变得像牛一样勤快一点!

小波除了跟他说眠牛的事,还跟他说过什么?小时候的都忘了,最近的也记得不清。阿明觉得悲哀,他回想大多数时候,好像都不曾仔细听过这位发小都说了些什么。

这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很多人总是耽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在那些无聊又普通的吃喝拉撒日常中沉沉浮浮,虚幻得如同手中的香烟袅袅升起又四散的烟雾。自己对自己的命运都如同雾里看花,哪个还真正关心别人的子丑寅卯?

阿明手里夹着那支香烟,拿起手机翻看自己拍过的小视频。视频里大多都是他这个偶尔从更荒凉的城市返乡的农家子弟,在山野河川之间或劳动或闲散的释放自我的内容。他记得他每次回去,小波都来凑热闹的,可是怎么他都没在这些视频里?难道他就是那个永远在画面外的命?是了是了,不管是虚拟中的,还是真正的生活,他好像总是那个难以入画的、最不起眼的配角。

也许他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阿明想,说起来其实他并不了解小波。这小子按该来说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早年他也曾去过广东江都、江西景德镇,干过木雕当过烧窑工,这些工种据说工资一天能到三、四百!假设他那时都在勤勤恳恳干活儿,不止腰包能鼓鼓的,耳濡目染中艺术修养应该也会水涨船高,不至于回得乡来还是一副潦倒又潦草的样子!难道他在外打工的那几年其实另有遭遇?

夜晚降临,小波偶尔蜕去异乡打工人的外壳,头发被摩丝固定得板正,换上批发市场高档区买来的衣服、鞋子,回味着服装店老板娘夸他酷毙了时的飘飘然,尽量显得昂首阔步,来到那些被称为“人间天堂”的灯红酒绿之所。在那里,只要舍得花钱,你就是绝对的主角。彬彬有礼的服务员一口一个先生,时尚、性感的各种美女“老板,老板”的嗲叫声能让人骨头直接酥掉!在那里,小波得以暂时放下自己灰扑扑的人生,沉浸在这片祥和又刺激的泡沫里。如果醉生梦死能成为人生最终归宿,小波可能会觉得人生终是打了胜仗。

有一天,小波的五官突然从醉生梦死的向往中逃脱。他听见了逼仄的宿舍外那些大树上悦耳的鸟叫声,他还注意到了一种在家乡不曾见过的花朵----木棉花。这种花热烈得像老家灶膛里的火一样,尤其在银色的月光下更是妖娆夺目,仿佛多看几眼,就能被它吸走魂魄。小兰殷红的双唇正像这木棉花一样!

小兰也许是个工厂的打工妹,也或许是个饭店的服务员,还或许是粉红色小房子里的一个洗头妹。在小波的眼里,小兰的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抚慰异乡打工、母胎单身男人一颗漂泊无根的心。即使她的笑如同戴了面纱一般,总是让他觉得不是很真切,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堕入那个诱人的温柔乡。

小波是从哪天醒来的?惊觉自己连戴着面纱的笑也看不见,在终年温暖的南方忽然看见比冰雕更冷的脸孔的那一天吗?臭娘们儿!臭婊子!老子把钱把心都掏给了你,可是你把老子的心踩到地里去搓!小波只能在心里忿忿不平,但他终有良知,也或许只是有贼心没贼胆,所以没去做打击报复的恶事,只把打碎了的牙和着血全部吞到自己肚子里。

既然自己成了被大城市丢弃的破鞋,小波便不再留恋,他动了回乡的心思。

故乡的月光总是更柔软一些的。

不管小波有没有上面那些酸甜苦辣、多姿多彩的遭遇,他最后都不想在外漂泊了,他被一种他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召唤回了家乡。一定是这样的!阿明手里的烟随着他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想象,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小波回到了十来、二十年间被他当做临时旅店的家。灶膛里的火起初红得比木棉花还热烈,屋外袅袅的炊烟总有种让他流泪的真实。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仿佛这么多年不曾改变,又好像哪里都不再一样。但他不管了,既然这是生他养他的地方,那总能容得下他施展后半辈子的造化。

刚回归乡土的那段日子,小波也曾摩拳擦掌。找不到称心工作,他就做起了风里雨里奔跑的外卖、快递小哥。他恣意挥洒汗水,梦想着凭借踏踏实实努力干,能攒钱盖房子娶媳妇儿,还要把老娘接出来跟他一起住。因了这样美妙的想象,他每每在月光下的睡梦里笑出声。

有目标的日子是鲜亮的,然而这种色彩需要源源不断的热情去维持。小波矮小瘦弱的身体,没多久便不再能产出这种热情。他的蓝图一点点褪了色,直至变成一块灰扑扑的破抹布。

屋漏偏逢连夜雨,小波那位更不成器的胞兄偷偷摸走了小波的信用卡,透支了7、8万去滥赌……小波梦想中的房子终于彻底塌了,他就势掩埋了自己,灰溜溜地躲回到他出生的那所房子里,回到他命运的起点。

这具行尸走肉最后做过的抗争,出现在两个月前。那天他喝了酒,他爹也喝了酒。他爹因为琐事开始像往常那般骂小波娘:“你这个臭娘们!臭婊子……”,酒气上涌的小波嚯地站起来指着他老子道:“你再骂一句试试!”他爹的酒气丝毫不逊色:“你这个怂货!烂泥!日日在屋里厢白吃混喝,胆敢管起老子来了?!”小波的血液追随着酒气彻底涌到了脑门儿上,他一把掀翻了桌子……但是不管好赖那总是小波的爹,而且他爹身板子又比小波强壮得多,所以这场反抗,最后以小波被打得头破血流而收场。

自那以后,小波的精气神似乎随着那些流掉的血液逐渐流失,身形也逐渐变得像一截干枯的树枝。他除了偶尔去眠牛水库钓鱼,再也不做其它营生。

又是一个黄昏,逼人的热浪终于退去几分,水库里那头“眠牛”又在夕阳的余光中“活”了起来,它缓缓拨动水面,一泼金色的碎芒便在粼粼的波纹上闪闪烁烁,晃得人晕眩。

“老牛啊老牛,你说人活一辈子他妈的究竟有什么意思!”小波坐在水边,定定地望着伸入水中的钓竿,指间夹着的“南京”香烟兀自袅袅升腾着烟气。

然而周围只有一片静。“老牛”安静不语,连山林间的鸟雀好像也不愿随便回应这种难题,只有脚边碧绿的水轻轻漾了漾,淹没了小波的脚底又快速退开。

突然,浮在水面上的鱼漂急速地浮沉,幅度不小,说不定是条大家伙!

“算了!他妈的好死不如赖活着,先把这条鱼弄上来再说!”

……

“秋平在屋里吗?”

是小波娘的声音。

“在,水根婶,什么事?”秋平应着声出了屋,手里拿着的手机仍在发出“哈哈哈”的小视频魔性笑声。

“小波是不是跟你一起钓鱼去了?讨债鬼到现在都没回来吃饭!这都9点多了!电话也打不通!”

小波娘站在秋平家院子里絮叨埋怨着,杂草一般的灰白乱发,被月光轻轻梳着,几丝银色的光线泛起又隐没在黑暗中。

“还没回来吗?我回来的时候,他说很快也要回来的。可能钓出兴头来了?反正他平时也不怎么要吃饭的。我过会儿去收炸弹钩,再叫他一起回来。”秋平起初也狐疑,不过想到小波也有一时兴起的时候,就随便安慰小波娘一句,又开始划动手机屏幕。

小波娘只得怏怏离开秋平家,踩着银白色的月光回家。路灯把她孤独、蹒跚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她嘴里嘟嘟囔囔的骂声逐渐淹没在夏虫的唧唧声中。

……

“水根叔,婶婶,你们快到水库看看吧!”窗外响起秋平深浅不一的脚步声,和惊魂未定的喊声,几缕透过院墙边桂花树的月光跟着颤了几颤。

秋平深浅不一的脚步声和惊魂不定的喊声,从小波家出发,很快震亮了一家又一家的灯火。灯火中很快又分出很多团光亮,汇集成一条细弱、晦暗的灯“蛇”,一路蜿蜒至眠牛水库。

“小波,小波,小波……”

尖锐、变调的哭叫声早一步一声追一声地,追着小波娘到了水库,她的鞋子不知道是跑丢了还是根本没穿出来,她就赤着两只沾满灰土血污的脚软瘫在水库边,一声哀过一声地叫着“小波啊,讨债鬼孩子啊,短命鬼孩子啊……”。小波爹也呆呆地坐在另一边,将他的沉默隐藏在黑暗中,仿佛这样就可以忘记水上浮着的,是他那不成器的小儿子。

那个夜晚,小波娘的哭声把月光一丝一丝撕碎了,挂到眠牛村的草上、树上、房子上,渗入眠牛村的小溪、坑洼里,割入眠牛村人的心里。

小波混沌的一生就在撕裂的月光中结束了。阿明在难以置信中回乡参加了葬礼,听人讲了小波落水的整个故事,最后他连席也没吃就匆匆回了城里。

这些天,阿明的心里总如影随形一种悲哀。不得已,他在心里为小波编织各种故事,让小波做主角,让他享受花花世界,让他用善意试探人生,让他心存雄心壮志……他多么希望小波曾经的生活真的充满色彩,而不是一直灰扑扑的样子。

阿明也总是想象着那个月夜,浮在水面上的小波身上,月光肯定比平时还要温柔一些。


后记:孩他爸乡下的邻居,一位羸弱的独身男士,于最近一个傍晚钓鱼时,不幸跌落水中溺亡,匆匆结束了他灰扑扑的一生。这一两年我们得空回乡下时,他总是会来我们家串门聊天的。虽然谈不上特别熟识,但见了不少次面的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离世,终究无法无动于衷,遂以此篇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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