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彼得踏进办公室的那一刻,明显感觉气氛有问题。
前台的李美眉每天都会对他嫣然一笑,今天却只小心翼翼掠一眼,林彼得敏然发现她眼神中闪过的一丝怜悯。 李美眉今年三十岁, 毕生功力用于装嫩。除了嘴角的法令纹, 无法识别年龄,她腹无诗书,脑中空空,但善于察颜观色,若她倘知有事,那必已是大事不妙。
威廉张从范总办公室刚出来,瞥见林彼得, 兔死狐悲地拧着眉头,脸上微表情难掩心中痛快。
威廉是彼得之宿敌。三年前领导面前操盘一战,彼得胜出,从此新人由他选,妹子由他挑,威廉只能从新人中拾人渣入组。今日何德何能,一大早竟致范总召见?况且范总早上在公司出现的机率并不高,往往午后才惊鸿一现。
彼得走到座席前,正巧辛迪姐正弯腰接水,细长的高跟看着很蛋疼, 她黑丝小腿支持着平衡,不自在地紧绷着,抖然如受伤的小鹿。 林彼得盯着辛迪浑圆的屁股, 出了一会儿神,心绪方才稍定。
从春节到现在,金融监管不断加强,行业大震。各路神仙纷纷离席而去,妖虐们自知死期将至,索性狂欢,人间生灵涂炭。林彼得自忖自家大老板程总还不配作个神仙,但其在大神掩映之下,作个游神散仙也是自如。
林彼得已经拎着脑袋为程总赚了两年的钱。地位在公司里如日中天。当时跟老程的那天就知道,若上头查下来,自己必是替罪羊。但当时脑子里对这种概率的担忧,实在是微乎其微。
但看今天这阵式,情况估计有变化。
想起自己账上的四百万,林彼得牙关开始咯咯打战。 好在辛迪已经接好水, 扭回到她的位置, 没有人听到林彼得脑壳内的轻响。
林彼得打开电脑,刷了几下邮件,并无异状。工会里打羽毛球的通知,显示着这是自然的一天。 但林彼得作为操盘手已经工作了7年,他像耗子一样, 有嗅到危险的直觉。
果然,范总从办公室探出圆脑袋,脑门的反光晃了一下彼得,招呼他过去。
真的出事了。
林彼得故作镇定,但不由自主地一身冷汗,双脚发软,他一下子没站得起来,在椅子上打了两个冷战,这才勉强起身。
坐在范总桌前,范总和他面面相觑了十秒。
范总是公司的老好人,从公司诞生的那天, 他就是办公室主管了。后来公司的每一次扩张,每一个城市里的新办公室, 都有他的参与。他喜欢上海,近两年, 已经很少外出, 在上海办公室当元老。他为人随和,紧跟领导,但对业务并不怎么了解,这也是他一直值得信任的原因。
范总想不出安慰的词语。
”彼得,程总已经联系不上了。 “
林彼得脑子里叮地一声轻响,就像前额里的金属被敲击了一下,耳朵里开始鸣回声。
“公司可能会有冲击,你看你是不是应对一下?“ 范总接着说。
林彼得咬紧牙,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脑子里闪了一下韩露西,她在干什么呢? 早上有没有吃早饭?
林彼得的呼吸恢复了,他进入了战斗状态,脑子里开始飞速地盘算。
”我立即提离职。“ 林彼得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坚决地开启早就设计好的”末日“流程。
范总微微地惊讶了一下,眼神随即变地赞许起来。 “牛逼啊,现在的年轻人。” 他心道。
“你先把离职邮件发给我,不要抄送任何人,写明离职的理由。然后下午就不要来了。 除了急用的东西, 所有的个人东西放在公司,过一周再回来拿。”
“嗯。请将我的保社立即封存,等我有新工作的时候,找您来转。”
“没问题, 如果找不到我。就找刘总。”
“好的。那我去了。“
”好的。有事微信上说。“
”我会看微信的。” 林彼得退了出去。
林彼得走在陆家嘴的绿地旁边。 突然感觉自己像刚毕业的孩子。 重新嗅到了草地里泥土的香气。
400万,他又抖了一下。 “要尽快提现。”
打了十几个电话。预约了明天各银行的提现。 林彼得回到公司租的豪华公寓,站在阳台上, 俯视周围的老公房, 选取新的居所小区。他要开始隐居了,如果近来这一周顺利地话。
第二天上午,彼得跑了两家银行,提出来三十多万。由于监管,银行账号20万以上的动作会会监督备案。彼得早就做好了准备,开了一大堆的银行账户。
中午,接到范总的电话,将他的离职改为裁员。彼得明白,这是老范帮他,公司又可以赔偿他一些现金。
接下来又忙了三天,彼得才把四百万的现金全提出来。
情况比他想象的好,没有一个账户被封存。
拿着十万元的时候,就会感觉到现金的重量。四百万现金,他已经推不动了,所以并不容易存储。林彼得在公寓不远处租了一室一厅的老公房。小区里只有三座楼,居民多是周边白领,白天小区里也没有什么人。他用背包,蚂蚁搬家,把这个房子搞成了小金库。
范总通知彼得到公司领补偿清东西。彼得处理很低调。辛迪揶揄他不请客,他不置可否。令人意外的是,前台李美眉也离了职,听说是要回老家结婚。
程总没有任何消息,是规是拘都不知道。
林彼得退还了公司公寓,同时换了手机,装的是韩露西身份证办的新手机卡。他没有带韩露西到他的新住址。韩露西也从没有问过他。真是聪明的姑娘,林彼得心想,自己已经三十岁了,有点想娶她了。工作的事处理好,就认真搞定她。
林彼得没有想到,韩露西的生意,正比他的处境要困难得多。
林彼得在家里宅了一个多月.
老公房的家具都是80年代的款式. 这让他想起来童年的家. 那个时候的家很小. 从家门口一眼可以看到底.家里高高低低的家具是各种年代的容器拼起来的, 形成了他最温暖的记忆.
他在房间里时时回想小时候的事, 就像一幕幕静默的电影片断, 没有声音没有人物. 但他可以闻到当时的气味, 空气的气味, 灰尘的气味, 拖把刚拖过地的气味, 家里特殊的气味, 说不上这是一种什么味, 那种让他一进屋就让他确认已经到家的气味.
他发现自己已经好多年没有注意过屋子的气味了. 如果不是近来宅在家里, 他也不曾这么用心地感觉自己的住处. 来上海的这么多年, 他几乎已经不记得任何住过的房间. 就算有女人一起睡过的房间也记不起来.
他能记起来老程. 程总是他工作上的恩师. 他管他叫老程, 但老程并不老, 只有四十多岁, 长得像郑少秋. 老程招林彼得的时候, 就把他当徒弟来看. 那天下午, 他俩人一见如故, 老程请他吃了兰州拉面, 面里还添了一个鸡蛋, 那个鸡蛋里流出来的蛋黄, 他现在还记得清楚. 人的记忆好奇怪, 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和人都丢掉了, 有一些很细碎的东西, 却丢不掉, 很多年都丢不掉, 直到很多年之后的莫名一天, 悄无声息地丢了, 自个儿也不知道.
跟老程的日子里, 老程不厌其烦地教他做人做事, 每天的琐事, 老程都能鸡蛋里挑骨头似地不停地纠正着他的言行举止.
林彼得那个时候觉得很痛苦, 现在想起来, 才觉得珍贵. 人对人的耐心没有太多, 他和老程非亲非故的, 人家肯花这么多时间和心力, 真是难得.
不知道老程被带到哪里去了. 他头上那么多大神, 一个都不能提起, 双规的滋味肯定不好对付. 听说那么多的高官被双规了之后, 都会想自杀.
老程的老婆在香港当高管, 干的也是金融业. 儿子在香港上学.
老程早就想去香港了, 只是无法脱身. 这种进退两难的处境早在林彼得跟他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林彼得曾一度想接老程的班, 但是老程一直在保护他. 他曾生过气, 以为是老程怕他逾越上级. 后来当他第一次帮着老程, 为上面的人"赚钱"的时候, 他才知道事情的凶险.
这么几年过去, 林彼得已然理解了老程, 他幸福地遇到了这样一位师父, 为他遮了风挡了雨. 现在遮风挡雨的人不在身边. 林彼得竟涌出一些兽性.
为了安抚这种兽性, 他静静地坐在床上, 回想大学刚毕业时的无助, 这种感觉让他战栗.
他又不服输地想起, 床下面有四百万呢. 刚毕业的时候, 一个月四千他就觉得很满足了.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当年的那张弱不禁风的小纸片. 他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 到达目光所指的地方去.
晚上, 林彼得觉得闷得头晕, 走出门去换换气.
没走多远, 来到了酒吧的聚集地. 上海的老外们似乎全部互相认识, 细雨也打不落他们的热情. 门前的烧烤摊是一个架子车, 车上的棚子遮不住整个车子. 卖烧烤的大爷穿着缺了帽子的雨披, 忙得头上冒白汽. 细雨绵绵, 飘进炭火里, 也是白汽. 在雨雾与白汽中蒸腾着的占不到酒吧位子的美女们, 挤在车前, 撸着串串, 举着啤酒, 笑得心无旁骛. 门口还有口音奇怪的男性老外, 散着莫名的香水味, 唑着啤酒, 互相瞎聊, 偶然还会有人跑到马路对面绿化带的黑影里小便.
林彼得挤过这些人群, 仿佛自己是透明的. 老外们的大声喧哗让他倍感孤单. 妈的, 这群外国的垃圾, 林彼得暗自骂道. 酒吧里倒是灯红酒绿, 妹子们穿着讲究, 发型别致, 台子上有小乐队卖力地表演. 带来与众不同的喧嚣, 演绎出繁荣的背景.
墙面上摆满了各种奇异的酒. 林彼得隔着窗子拍照. 试图在朋友圈里装个逼. 对了半天的镜头, 没能处理好窗户上路灯的反光, 光影斑驳, 就如这几年的光阴, 如梦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