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关于马陵之战马陵的所在地,历史说法一般有两种,一个是范县说(鄄城说、莘县说、濮县说、濮州说基本同此),一个是元城说。近现代以来又冒出郯城说、新沂说等。甚至还有为了旅游资源相互争夺吵闹的,各说各有理。
这些说法其实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它们都位于战国时齐国或越国境内、位于魏国大梁的东北方(或东方),它们以为的马陵之战都是齐军从魏国向后撤退,利用归途上某个地方的马陵道的天然险峻条件设伏。比如下图马陵之战示意图,便是绝多数人熟知的马陵之战的大致过程。
※我们一直被灌输的“马陵之战”
然而,这很可能是后世的误解。
起码,多数史书从来没有这么说过,如果认真探究,会发现实情可能恰恰相反:真正的马陵应该位于魏国都城大梁的西方。
比如《史记•孙子吴起列传》——
後十三岁,魏与赵攻韩,韩告急於齐。齐使田忌将而往,直走大梁。魏将庞涓闻之,去韩而归,齐军既已过而西矣。……使齐军入魏地为十万灶,明日为五万灶,又明日为三万灶。”庞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齐军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过半矣。”乃弃其步军,与其轻锐倍日并行逐之。孙子度其行,暮当至马陵。马陵道陕,而旁多阻隘,可伏兵,……齐因乘胜尽破其军,虏魏太子申以归。孙膑以此名显天下,世传其兵法。
其中的重点有“齐军既已过而西矣”、“使齐军入魏地”、“入吾地三日”,这几句都明确说了,齐军在奔袭大梁不果后,并没有撤退,反而绕过大梁向西而去,深入魏地。
正因为齐军是在魏地作战,尤其是从大梁再向西而去,对于齐军来说是更远离家乡也显然更为危险了,所以庞涓才会认为向来胆怯的齐国士兵肯定会渐次逃亡,孙膑才得以借机使用“减灶之计”。
《资治通鉴》——
魏庞涓伐韩。韩请救于齐。……齐因起兵,使田忌、田婴、田盼将之,孙子为师,以救韩,直走魏都。庞涓闻之,去韩而归。魏人大发兵,以太子申为将,以御齐师。……乃使齐军入魏地为十万灶,明日为五万灶,又明日为二万灶。庞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齐军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过半矣!”……齐因乘胜大破魏师,虏太子申。
基本上是抄《史记》,同样提到在兵抵大梁之后,再有“使齐军入魏地”、“入吾地三日”等事,就是说齐军至少是在前进而非后撤。
当然,司马光应该是故意删掉了“齐军既已过而西矣”这个内容,估计他也很困惑这个问题:齐军偷袭大梁不成,魏国又做了全面准备(“庞涓闻之,去韩而归。魏人大发兵”),齐军肯定要撤退了,《史记》为什么会提齐军反而朝西进军呢?
所以,司马光这里的记载严格说是模棱两可的,至少他从没明确说过齐军是撤退。
现在根本问题就来了,齐军在抵达大梁城、发现魏国已经有了充分准备之后,到底是撤军返回齐国还是向西进军了呢?
想彻底弄清这个问题,估计要从“马陵之战”的起因说起。
贰
一般说法是,当时魏国在打韩国,韩国向齐国求援。齐国既要坐山观虎斗,又不愿看到韩国彻底灭亡,所以等韩国“五战五败”,韩魏真正两败俱伤后才出兵。最终齐魏在“马陵”决战,魏国主力被齐国重创。
然而实情可能没这么简单,比如魏国为什么要打韩国呢?韩国咋得罪魏国了?桂陵之战期间,韩国不还是魏国的盟友么?
事情要从一个重要的会盟说起,这就是著名的“逢泽之会”,在这次会盟上,当时天下霸主魏国的国君魏惠王做了一件开天辟地的大事,那就是他“自称为王”,以王(其实就是天子)的礼仪和规格接待了与会诸侯,事后又带着所有诸侯去朝见周天子。
一般认为,魏惠王此举是被商鞅“忽悠”了。然而我在写桂陵之战时就已经分析过,魏惠王的确是在魏国迁都后的第一轮天下争霸中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和威望,这才是他胆敢“自称为王”的底气所在。
然而,这一举动势必遭到当时各国的反对或者说嫉妒,魏惠王的确是把自己架在了火炉上烤,这是毋庸置疑的。
因此,早已听到风声的韩国、齐国决定不给魏惠王捧场,并没有参加逢泽之会。
齐国也就罢了,韩国作为历史盟友,居然都不给面子,所以魏惠王很生气,在逢泽之会和朝见周天子等大场面嘚瑟完之后,立刻发兵攻打韩国,这就是“马陵之战”真正的肇因。
所以韩国在第一时间向齐国求援,毕竟他们这一段时间关系走得很近。
而齐国的反应,其实和桂陵之战前面对赵国的求援时相比,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
如果大家都还记得,当时齐国虽然表面答允了赵国的请求,然而实际上是抱定坐山观虎斗的心思,从未有过真正救援赵国的打算。齐国即使出兵魏国后方,也居然担心真的打痛魏国,以致于魏赵不能彻底两败俱伤。
不仅齐国,楚国秦国等几乎所有国家,当时也都是这么想的、这么做的。
然而之后几年发生的事情彻底打了全世界的脸,很简单,魏国不仅重创了赵国,也把齐国、秦国乃至楚国都挨个教训了一个遍,堪称打遍天下无敌手。
齐国等国通过残酷的现实终于认清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单独对抗当时如日中天的魏国!
齐国也不禁在反思,当初邯郸被围,齐国不和赵国联手对抗魏国,反而在一边看笑话,是不是战略上的根本错判?
现在所有国家当然都明白了,它们必须联合起来,才可能与魏国真正一战。
比如商鞅就认为:“故以一秦而敌大魏,恐不如。”(《战国策》)光靠秦国是注定干不过魏国的。所以商鞅才想出怂恿魏惠王称王的主意,故意将魏惠王打造成众矢之的,其实他的真正目的,正是鼓动全天下共同对抗魏国。
齐国显然也有了这一共识。所以在韩国求援的时候,史书上写的很有意思,齐威王不是问大臣们救不救韩国,而是问:“蚤救孰与晚救?”区别只在于早点救还是晚点救。
※齐威王向魏惠王发起挑战
邹忌当时就没有听出画外音,居然第一个跳出来说:“不如不救。”原因他倒没说,但估计再怎么解释,在齐威王看来,他都摆脱不了战略外行的嫌疑。
之所以说这么多,是要阐释清楚,这一次也就是“马陵之战”,和桂陵之战已经完全不同,齐国是铁定要救韩国的,疑问只在于早救还是晚救,要不要先坐山观虎斗一段时间。
齐国最终的抉择是,还是得先“坐观”一下,然而它传达给韩国的信息极为明确,齐国肯定会救。
所以《资治通鉴》说:“乃阴许韩使而遣之。韩因恃齐,五战不胜,而东委国于齐。齐因起兵。”
韩国吃了定心丸,就和魏国拼起命来,虽然五战五败吧,但总归消耗了魏国的一些力量,等于打了头阵。而齐国也兑现诺言,适时出兵。
叁
看到这里,也许之前那个根本问题就不再是问题了。
“齐军在抵达大梁城、发现魏国已经有了充分准备之后,到底是撤军返回齐国还是向西进军了呢?”
显然,从当时的形势看,就算韩国不“委国于齐”,韩国的军事实力也已经消耗殆尽,因此齐军必须西进,起码要先保证韩国的暂时安全,让韩国有时间恢复元气。
也就是说,如果说接下来齐魏双方打的战争叫马陵之战,那么马陵肯定不是在大梁城的东向或者东北向方位,而只能是在大梁的西方或者说西南方。
那么,这两个方向上有一个地点叫“马陵”么?
不好意思,还真有。
※此马陵非彼“马陵”们
《竹书纪年》给出了答案——
二十四年,魏败韩马陵。二十六年,穰庇帅师及郑孔夜战于梁赫,郑师败逋。与齐田盻战于马陵。
据此所载,在两年前,魏国和韩国就曾在一个叫马陵的地方打过仗,魏国干败了韩国。很显然,这里的“马陵”只能是韩国或者魏国的土地,它绝不可能是在齐国或者越国的领土内。
而《竹书纪年》记载的“与齐田盻战于马陵”,正是我们所说的“马陵之战”。
也就是说,真实情况显而易见,“马陵”绝对不可能在范县、元城、郯城、新沂等地,它实际上应该是在当时韩国都城新郑左近、今天的河南汝州一带。
而在汝州东北和登封西南交界处,的确有一座“马陵山”(又名马铃山、马岭山)。当地人说:“马陵(岭),山势马形,昂头撅尾,见蹄不见腿。”马陵(岭)山以其山形而得名。马陵山东西逶迤40余里,形似一匹奔腾的烈马。伊川县白窑村北貌似高昂劲挺的马头;山神庙至三仙庙之间就是马身子,山体圆溜丰满;龙泉寺北,颍河水穿山而下,隔出东边一片平缓的山坡,远远看去,这片山坡恰似奋力展起的马尾,灵动飘逸,与奔马的躯体天配神合。登封市石道村(石道乡所在地)就位于这个马尾末端。(高万须:《南梁故地在汝州,马陵古道今犹在》)
如果这真是历史真相的话,估计我们不得不对过往“马陵之战”的惯常认知发以苦笑吧?毕竟,连最根本的战场地点都出现问题,其它还敢相信么?
我们来尽可能分析吧。首先,综合各家史料,我们不能完全确定各国军队统帅的实际人选。尤其是魏军主将是否为“庞涓”的焦点问题,《史记》为代表的一众史书都说是他,但《竹书纪年》记载是一个叫“穰庇”的将军,而《孙膑兵法》又提到“是吾所以取庞〔涓〕而禽(擒)泰(太)子申也。”
至于齐军的统帅,《竹书纪年》说是田盼,《史记》说是田忌和孙膑。《资治通鉴》写的最全:“使田忌、田婴、田盼将之,孙子为师。” 根据既有的资料,实在得不出确定结论。
至于马陵之战实际上怎么进行,也无从根本确定,换言之,我们大概也只能采用《史记》以及《资治通鉴》的说法,因为它们是目前能见到的唯一记载。
我们来大致推演“马陵之战”的具体过程。首先,齐军出兵奔袭大梁,倒是基本称得上“围魏救韩”,毕竟魏国在韩国的东方,齐国从东方侧后出兵,的确是对大梁城的客观威胁。
换言之,相比桂陵之战,马陵之战才更贴合“围魏救赵”的谋略。这又是过往历史的一大误会之处。
攻打韩国的庞涓(就当他是实际主将吧)所部当时是否回撤大梁了呢?应该是回撤了,但是,它回撤并不能说明大梁城一定空虚,而是魏国方面希望在大梁城和齐军战略决战,因此决定集中兵力。
齐军总兵力和战力肯定不如魏军,再加上在人家的主场尤其是都城,齐军当然不会和魏军决战,只好西进奔赴韩国,寻求和韩国残军的会和。
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可能上演了“减灶之计”,庞涓自以为齐军士兵会逐渐逃亡、又从齐军灶台数量得到了实证,因此轻敌冒进,被齐军在马陵道设伏,伏击歼灭了庞涓这一部先头主力。(其实我不太相信减灶之计的实际存在,但庞涓轻敌冒进则容易理解,至于“庞涓死于此树之下”之类的场景,肯定是虚构的。)
其后齐军趁此胜利,主动迎击魏军后续部队,“尽破”、“大破”之。
※真正的马陵之战示意图
不管怎么样,马陵之战肯定战果辉煌,是对魏国军队主力的第一次重大创伤,是魏国从霸主宝座上跌落的起始点。(有人说魏武卒就是在这一战中送了的,算一种说法吧。)
更重要的事情发现在下一年,正如《竹书纪年》所载——
“二十七年五月,齐田盻及宋人伐我东鄙,围平阳。九月,秦卫鞅伐我西鄙。十月,邯郸伐我北鄙。王攻卫鞅,我师败逋。”
《资治通鉴》也予以证实:“使卫鞅将兵伐魏。齐、赵伐魏。”
也就是说,马陵之战大大振奋了天下各国的士气,真正打破了“魏国不可战胜”的神话。因此次年,齐国、秦国、赵国全都趁机向魏国发起了进攻。
结合之前我们已经阐述过的当时“天下联合抗魏”的战略大势,就会发现这个局面一点都不意外,甚至都不排除各国有过互通声气。
而这一年遭到的联合围殴及其后果,则应是魏国开始衰落的真正原因。它单挑或许还行,但同时一挑三,即使是魏国,也不得不左支右绌、难以为继。
尤其是,魏惠王因为“自封为王”的狂妄之举势必四面树敌、遭受孤立,政治和军事等层面的失败,魏国想不走下坡路都难。
大概七八年后吧,魏惠王与齐威王“徐州相王”,标志着魏国不得不交出霸主的地位。
而这一切,都是从“马陵之战”而来。
注:因为考证的难度和不确定性,本文没有出现具体的时间,只有相关事件的先后顺序。笔者倾向于马陵之战是在前342年末发生的,也可能跨度到前341年。如有兴趣,可参考《逢泽之会与马陵之战时间考》(王政冬)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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