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千花峡
文丨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微弱月光如霜,马蹄声阵阵,踏碎飞雪,青山未见绿,薄雪积如霜,一队人马正驱马入了苗北地界。
苗北边地,千花峡。
临河溪边,薄棺之中,躺着个娟秀男子,男子的衣物纤尘不染,双目紧闭,面容平静,像是睡着一般,只其脸色苍白,早已没了呼吸。
蹲在溪边的人一袭红衣,臂膀白纱,脸色苍白。
他挽起的袖子,露出了一截皓白手腕,手腕之上横了一道伤,攀着一条赤玉一般的小蛇,正埋首于伤口上吮吸着乌色的血液。他垂着眼睛,手中的指刃和着血色,刻字于石碑之上,笔劲有力。
月光如霜,碑上的字,隐隐可见——昌洲梁家,梁栖。
南域汛期时,城外的海水涨潮,能淹没整片沙滩,城中河水漫房,淹过庄稼,畜牧不济。湍急的无根之水,常如猛兽下山一般来势汹汹。
风浪卷过房屋,房屋倾塌,卷过树木,百木摧折,卷过了人,人便没了踪影。
水灾漫长又无情,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南域侠骨柔情的子女,被残忍的天灾一次又一次消耗着。
也正因此,梁栖一家终于下定决心离开故乡,北上躲难。
被掳上山的时候,梁栖年纪尚小,出落得如小丫头一般好看,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娘亲妹妹受辱,看着自己的父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最后刀剑过心。
他知道自己也难逃一劫,便静静等着,等着和山贼头目碰面,破釜沉舟的那一刻。漫长的等待,让他几乎看不见希望,他没能等来命运的裁决。像是被遗忘了一样,只等来了无数个同样被掳来的孩子。
他们被关押在一个小院里,道道关卡严防死守,他们如笼中鸟一样,飞不出方寸天地的禁锢。
直到某一日,这处院子又来了个少年,他顶着一头霜发,穿着浅蓝色布衣长衫,身姿单薄。
那时光悠悠漫长,太过久远。
久远到多年后的梁栖,只记得那天的月光很亮,比月光更亮的,是少年人眼中的狡黠。
他站在梁栖床边,笑眯眯道:“我看你有几分功夫的样子,你怎么老躺着啊?人会躺废的。站起来,和我打一场吧。”
梁家的剑术,天下有名,梁家的儿郎,自有剑锋一样的张扬。
比武之前,梁栖才知道他的名字——温,温从戈。
一个人狂妄起来什么样?大概是那夜凉月横塘,扬着下巴一脸娇纵的少年模样。
“梁前辈是第一剑,虽非顶尖,却也入流,不巧,我是天下第一刀。”
梁栖是不信的,他轻看着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直到那一晚,温从戈只用了三招拆招,便挑飞了他手中的枯枝。
梁栖心头郁结,温从戈却笑嘻嘻的让他别生气,说要带他看一场好戏。
那确实是一场好戏。
漫山的大火,几乎将整个山寨夷为平地,还是少年的温从戈,倚靠着墙壁,叼着草叶,眼中映着月光,目光幽幽。
那夜行动的人寥寥无几,几乎都是温从戈一般年纪的孩子。刚开始,一切顺利,可对上山贼头子,难免吃力几分。
就在一个小丫头要惨死刀下时,那小丫头想都没想,便大喊了一声:“啊!主子快来救我!”
那时的梁栖觉得好笑,他以为温从戈不会出手,可那姑娘话音刚落,温从戈便出了手,半分犹豫都没有。
他飞身而至,抬脚踢开了挥向那小丫头的刀锋,顺手夺了那姑娘的蝶剑,以诡谲的身法与凌厉的剑锋欺身而至,割断了山贼头目的脖颈。
温从戈旋身避开了喷涌的血液,霜发飞扬起落,待站稳脚步,他提剑交还给那姑娘,说了句什么,那姑娘眼睛晶亮地望着他转身离开,回到了梁栖身前。
温从戈幽幽叹气:“再厉害有什么用,不还是得听小姑娘的话。”
梁栖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是跟我走一条不归路,还是就此回家去?是当我的手下,还是去当江湖第一剑?”
梁栖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蓦然笑了笑:“江湖第一剑?好生无趣!我更喜欢冒险。”
“如此,如你所愿。”
温从戈与梁栖初识的那一晚,并非巧合。
说来他与梁栖的父亲仅有过一面之缘,对那前辈的印象,便是古道热肠。
当年论剑台比武,梁栖的父亲被挑断了双手手筋,从此退隐江湖,回到昌洲隐姓埋名躲避仇家。
这件事,梁栖是不知道的。
这次的事,也算机缘巧合促成的。
温从戈本就带着任务守在山中,梁栖父亲拼死求救好友的传信,被人截断,又被温从戈捡回。
于公,他本就是奉命前来,要从山寨中拿到旭暗被劫走的账本,于私,正好带着初建而成的暗卫营进行实战,并找到梁家的孩子。
旭暗跟行的人只知道他只身盗行,却不想,他直接张扬的烧了整座山,任务完成,旭暗的人生怕被官府查到蛛丝马迹,拖着他连夜撤离。
那之后,梁栖便成为了暗卫营的一员。他的一生,就此被明暗割裂,形成了一道泾渭分明的沟堑。
关于暗卫营的人,温从戈总有太多遗憾。他拖着残破的身躯,一个一个捡回了同样支离破碎的他们,却都没能来得及,带他们在这世间光明正大的活过一回。
水珠溅在石碑之上,那是眼泪。
温从戈怔然,用指尖抹去了那滴泪水,却徒抹出一道浅淡血痕。他深深地弯下脊背,咬唇捏着袖子擦了擦眼睛,再度借着月光,刻下一道道斑驳痕迹。
乌月寻踩着月光而至,站到了他不远处,遥遥看着那狼狈不堪的人,额际青筋直跳。
这人…是没有痛觉吗?
温从戈知道他来了,但没有抬头。一身红衣混着血色,他仿若带着某种执念一般,用一把指刃裹着内力,继续雕刻着手中的石碑。哪怕此时指尖已被磨损得鲜血淋淋,他也没有收手的意思。
久久沉默之下,乌月寻吸了口气,开口打破了这令人压抑的沉默。
“温楼主,我不是来看你笑话的,你也没必要不理人吧?血刃有人在帮你,你是知道的。你中了毒,他让我把解药带给你。”
温从戈的动作顿了顿,他有王蛊在侧,只需要把毒逼到手臂,让王蛊吞噬掉毒血便可。这比找解药要快,但同样的,对身体的损伤也是不可逆的。
他嗓音沙哑,轻声说道:“替我谢过他的好意,我已经不需要了。”
乌月寻垂首看他,扯了扯唇角:“杀人不眨眼的温楼主,居然会为一个下属难过?”
温从戈不语,有人以名利收买人心,他不一样,他只算计对手,从不算计身边人的心,只用以诚相待的感情。尽管理智告诉他这并不可取,但他从没觉得不值。
温从戈用手撩起冰凉的河水,将石碑上的血迹清理下去。他的血太脏,不该留在这上面。
月光铺在身上,他整个人都带着一股别样的安静,安静的…有些怪异。
久久,温从戈将那石碑放到一边,取下了腕间的蛇蛊。蛇蛊的獠牙被生生拽离皮肉,带下了一串岑岑血珠。
蛇蛊饕足的眯着眸子,下一刻,就被温从戈摁到水里洗了洗。蛇蛊瞪大眼吐了吐蛇信,最后乖乖地蹭了蹭他的手指,被其挂上了耳际,成了一个别样的耳饰。
温从戈屈起一只腿,将手臂搭在膝盖上,看向了乌月寻,缓缓开口:“现在,回答我两个问题。”
乌月寻疑惑地抬了抬下巴:“你说。”
“血刃那个帮我的人,在闻信义庄便已出过手,现在,他为何不自己来见我?”
乌月寻沉默了下,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你的人被带走,他便回去了。”
温从戈勾了勾唇,按了按手腕,站起身,问出了第二个问题:“青稞在哪儿?”
乌月寻皱了皱眉,说道:“你问这个干嘛?”
“答案不是显而易见么?好歹是我名义上的大哥,我这个做弟弟的,自然是送他一程,不然还让他活着给我添堵吗?”
温从戈走到乌月寻身前站定,风裹挟着他一身的血腥气,他那双弯起的桃花眸中,全无半分笑意。
“你也可以不必回答,直接带我去找他。”
乌月寻笑眯眯道:“那个,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温从戈敛笑歪了歪头:“你说什么?”
乌月寻被他凛冽的眼神悚了一下,果断认怂:“…没,没说什么。”
这人现在就是个疯子,他还是别招惹的好,大不了一会儿想办法逃掉便是。
温从戈蓦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勾了勾唇:“乖。”
只这一瞬间,乌月寻便闻到了一股异香,还未反应过来,他身前的人却已经越过他,走到了棺木旁边。
“你可以逃跑,不过一个时辰后,你身上的香,会让你变成傻子。口眼歪斜,涕泗横流那种。”
温从戈极尽温柔地望了一眼梁栖,这个比他还要热烈张扬的人,怎么现在,就如此安静了呢?
他收回目光,合上了棺椁,负手回身时,那本来温柔地笑意染上了几分月光的寒。
那双眼,在月光下亮得惊人,直把乌月寻看得汗毛直立。
“你…你未免太过分了!我好心来给你送解药,你便这般对我?!”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温从戈敛下眸,毫无愧疚。“这香只有我能解,便是苗北寨主来都没办法。”
乌月寻暗骂了一声,这不就是在明晃晃的威胁?!说好的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呢?
温从戈似知他所想,勾唇笑了笑:“你只管乖乖带路便是,找到青稞,你自然就没事了。”
说话间,马蹄惊鸿,乌月寻直接就被一队人马围住。这队人统一黑衣,手臂缠了白纱,看到棺椁的那一刻,所有人的心都沉了沉。
听到消息是一回事儿,看到就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凌知霜强忍悲意,他一挥手,所有人翻身下马,半跪在温从戈身前。
“属下见过主子。”
乌月寻抱臂垂头捏了捏眉心。得,他一早就不该来,这下是真走不了了。
温从戈面上平静:“将阿栖葬在这儿,也算全了他心愿。”
“是。”
凌知霜心下动容,梁栖他…一直想去一个四季花开的地方隐居来着。他家主子,原什么都记得。
温从戈看向乌月寻,做了个请:“这位公子,请吧。”
乌月寻叹了口气,认命地走到了温从戈身边。除了配合,他也没有选择的余地,最重要的是,他可不想变成温从戈口中的那种“傻子”。
愤愤不平的乌月寻心里憋闷,想他活这么久都没受制于人过,偏偏在这人手底下栽了个大跟头。
“阿霜,带队人,跟我走。”
凌知霜当即点了几个人,跟上了温从戈的步伐。
人马两分,温从戈没走几步,就听到了燕不修唱悼词的声音,他攥紧了手心,昂首阔步,沿着峡道离去。
今夜,他们有一个伙伴,永远地留在了千花峡。而逝去之人的安息,必然要用仇人的血来抚慰。
温从戈早已没了悲伤春秋的时间,在乌月寻的带路下,一行人最终停在了一处院落不远。
这个地方,温从戈最熟悉不过——青家祖宅。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