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风雨桥》 长篇连载
五、初至
你赶中午的班车去锦江市。雾早已经散尽,八月的田野袒露出迷人的色彩。起伏的公路,尽是大的转弯,路的两边是高高低低的田地,金黄的稻田连成一片,紧挨着的棉花与包谷地成片地展向远处,远处隆起的小丘上,长着密密麻麻的苍松,也有种红花与红薯的地块,整个田野赤橙黄绿青蓝紫,宛若身着七色羽衣平躺而憩的美女。田野边缘地带,尖尖耸立的山头告诉你,这就是美丽的卡斯特地貌了。
车子穿过田野,开始在山间穿行。走近了看这些尖尖的山峰,更觉秀美,黑色的峭壁如同斧砍刀劈般峭立,层林尽染,色彩斑斓。路沿着山腰开辟出来,谷底是清澈的河流,路上车辆并不多,只是偶尔闪过,你享受着这般清静的午后,初秋的太阳绕着你的脸,你感觉到的是丝丝的清凉和明媚。
就在此刻,一种的天籁般的自由感从你脑中迅速掠过,虽然只是一瞬间,你却捕捉到了。
当生活已经变成了匆忙的赴约,变成了每日必须履行的义务,变成了与恬淡诗意绝交的金钱的交葛,变成了身体的放纵,你知道,这不是真正自由的时代,肉体的放纵与灵魂的自由,不是一个层面。而今吃饱穿暖口袋鼓鼓囊囊的中国人漂洋过海、远赴重洋去所谓自由的国度寻找自由的生活,更多的人们携家带口从城市驱车赶往边远、赶往荒凉、赶往森林草原大海寻找自由的感觉,但是,自由的感觉却是如此稀有珍贵,只存在于刹那间,要有足够的灵性与敏感的神经才能享受到这稍纵即逝的感觉。你在可可西里的朔风中,在青海湖的暮霭中,在云南的梯田中,在三峡的激流中也从未捕获过这种感觉。
这样的自由之感曾经在几年之前被你切切实实捕捉到过一次,如今都记忆犹新。那时离大学毕业还有一年的时间,你意气风发地背起画夹,从黄河的入海口逆流而上,寻找创作的题材,为毕业作品寻找最好的解决方案。当时经济商务类的专业正日渐成为大学的热门学科,同学们也不再单纯地从事传统美术的创作,而是紧贴着时代的需求,开始走向与经济商贸有关的职业,只有为数不多的人,还是有信心在艺术的道路上走下去,你算是其中之一。
你沿着黄河走到晋陕大峡谷一带,夜宿在一个渡口小镇。春季黄河刚刚解冻,冰块破裂的咯咯声和冰块相互撞击的隆隆声,如同交响乐般雄壮。黎明时冷醒了再睡不着,起来坐在高岗窑洞顶上,在嘴里能哈出白气的冷冷的夜晚,望着河滩泥地里渡船上的长夜灯,天空洒满了碎碎的星点,山高月小,朔风横吹,能嗅到了无生息、宇宙寂寥的气息,就这样呆呆地坐着,直到东方鱼肚白出现,山的姿态开始明朗起来的时候,刹那间,前所未有的自由之感贯穿你的心里,听不到一点声音,脑子里是一片毫无杂念的赤裸裸的空旷。
你在那个小镇呆了一个多月,完成了毕业画作《黄河岸边》,导师看到这幅作品时,写了四个字送你“画如美文”。这是在称赞你的作品达到了审美的高级层面,文字与色彩的产生了奇妙的通灵,毫无疑问,这作品获了大奖。但是从参加工作,每天教学生如何作画,在美术的理论殿堂里遨游得越久,才发现自己早已失去了活生生的捕捉自由之感的能力。在现实的生活中,会议、出差、应酬、饭局,将自由之感产生的源泉堵得死死的。
想到以前那种美妙的感觉,心情开始明朗起来。
下午一点多的时候,车到了锦江站,车站很小,大大小小的班车停满了整个院子。出站后首先抢入眼中的是一条碧绿如玉的河绕着城市,站在桥头,你截住一个当地的中年男子问这叫什么河,他很热情地用本地发音的普通话告诉你,这叫锦江河,市里的一大景观便是“十里锦江”。道谢后,你从桥边的石阶下到江边,洗洗手,水有点凉。不远处有本地妇女穿了胶雨鞋,蹲在岸边的石阶上洗衣服,将衣服铺展折几折后,抹肥皂,然后用木棒子梆梆地敲起来。江水平静,从她们洗衣服时漂在水面的白色肥皂泡缓缓移动中,才分得清水的流向。下游不远处,有几只尖尖的木船停在岸边,船头有几人坐着用竹筒抽烟。你走过去,他们看到来人,就赶紧起身迎上来。
“老板,游十里锦江,人工划,只要三十,上船吧。”
他们大概从你的穿着行头看出你不是本地人,就直接开门见山跟你讲价钱。
“来回是吧?”
“来回。”
“大约多长时间一趟?”
“看你要快慢了,上次我拉到一个台湾的画家,划出去没多久,就在船上又照相,又画画,等一圈回来,我看用了四五个小时也说不准。”一个小伙子抢着说。
“如果慢,要加钱吗?”
“超过两个钟头,以后每个钟头要加十五块。”
于是你坐上了这小伙子的木船,他坐在船头,一起一坐划起浆来。
“你是北方人吧?”
你一愣:“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以前在济南打过工,北方的大部分地方我都去过,我听你口音就是北方人。你们北方人说“十”要卷起舌头说,我们不卷的,一讲话就能听出来。”
你问他:“小兄弟,梵净山是在这里是吧?要怎么走?”
见你聊到梵净山,小伙子来劲了:“你算是问对人了,我丈母娘家就在梵净山脚下的黑湾河,那里风景比这里还要漂亮百倍。这几年旅游的人慢慢多了,外国人我们也见了不少,都是一车车拉过来的;梵净山有万步云梯,我爬山的时候还专门数了数,没有一万步台阶,有八千多步,很多人爬不动就坐滑竿,我那个大舅子就是抬滑竿的。”
你第一次听说滑竿这玩意,觉得新鲜,就问滑竿是用来做什么的。
“滑竿就是竹子做的架子椅,两个人抬。很多人爬山走不动,上不去也下不来的,都坐滑竿。”
“哦,想起来了,我好像见过,在峨眉山那边,好像也叫滑竿吧。但是比你们这边的杆子短得多,八千级台阶抬着人跑上跑下,很辛苦吧?”
“那有什么辛苦的,赚钱嘛,山里人都跑惯了,脚力好的,有时候一天都能收入上千块呢。”
“哇!”
见你感兴趣,小伙子摇浆更来劲了:“江源县的杨玉安以前就是滑竿王,一天在山上打六个来回,那个舅子,太厉害了。”
“体力这么好啊?真不一般。”你有点吃惊。
“只可惜他现在不抬滑竿,改行了。听人家说他抬滑竿找了不少钱,刚开始所有人以为他一天拼命跑,怕是穷疯了,这样搞迟早会累死,后来才晓得,他天生就是干这个活路的料,还有绰号哩,叫‘神行太保’,除了他,最厉害的人一打只要三趟来回就要休息两天,杨玉安不需要。”
你心里暗暗称奇,心想如果到梵净山,未尝不能去拜访一下这位被称为“滑竿王”的奇人,也算是寻找作画的素材。
十里锦江沿着滴翠的山峰缓缓迂回流淌,坐船游走,感觉像进入水墨画卷。你心里有点庆幸,在这地方全然没有过度商业开发的痕迹,虽然城市沿着惯有套路不断修建新的毫无设计感的楼群,但是自然的景色,却只有绕道前来的人才有福分消受。
傍晚时分,在热闹的夜市摊上吃到了一种本地的叫做“丝娃娃”的特色小吃。这小吃你在贵阳看到过,但当时没有坐下来品尝,也不知道为何叫这名字。现在坐下来一吃,才发觉实际上就是素春卷,不过味道还是挺不错,吃的方法与北京烤鸭面饼葱卷的吃法一样,将摆放在桌子上的大大小小五彩缤纷几十个盘子里的蔬菜、酸萝卜等包在小饼里,灌上辣椒酱,卷起来吃,本地的辣椒不是太辣,但是奇香,吃起来味道很不错,包几个卷就有几种不同口味,怪有意思。旁边有几个年轻人也在大快朵颐,其中有个姑娘,见你旁边放着旅行包,又看你吃像笨拙,就凑上来跟你搭讪。
你以为又是皮肉生意的行当,就不爱搭理。那姑娘从挎包里掏出一张折了几折的貌似地图的东西,说:“这位老师,我是本地的导游,需不需要明天带你玩一玩这边的景点?”
你看到姑娘的行头和诚恳的眼神,估计不是做那个行当的,倒像个清清秀秀的大学生。
“你是学生吗?”
“老师你真厉害,一眼就看出来了,我是锦江师专的学生,今年要毕业了,我想报考导游,现在在我们这边算是紧缺的,所以来自己实践实践,增加点历练。”
看你不答话,她赶忙从包里拿出鼓鼓的一个钱包,打开后,从里面取出学生证让你看。
“你看,这是钢印,我叫刘梅,不会骗你的。”
你笑了笑,觉得这姑娘倒是乖巧,但是你不需要导游,走过这么多地方,以前有家庭时,陪在跟前的是老婆,但是大部分时间出游都你是一个人,现在已然完全一个人在走动了,你要的是平静,因此对到导游不是很感兴趣。
你带着歉意拒绝了刘梅姑娘,你告诉她你是画画的,来采风,一个人看看就够了。刘梅也倒是善解人意,没有强行纠缠,还是保持着笑脸,随即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是他们学校想报考当导游的学生组织的实践团名片,上面有她的电话号码,名片的正面,赫然印着梵净山的蘑菇石形象,据说这是梵净山最具特色的景观。
第二天听到宾馆走廊里有人说话,你才猛地惊醒,看看时间,已经上午十点钟了。你不知道是因为换了种心情还是旅途劳累,你居然睡得如此深沉,梦都没做。
你又到同一个车站,换乘去江源县的班车。车子沿着锦江河道朔流而上,没有了大片田野,山势越来越陡峭,森林也浓密有加。正是中午时分,从车窗看出去,清澈的江水开始变浅,光屁股的孩子们在水里玩闹,田地里有成片的西瓜,瓜农在路边扎了棚子,将瓜切开,摆在案板上,每个瓜棚周围都停着几辆摩托车,人们肩头背着毛巾,蹲在地上吃瓜。
车行一个小时左右,穿过一座拱桥,进入了江源县城。县城里没有高楼,建筑格局也比较凌乱,新的多层楼房和瓦房混杂在一起,感觉像是富家公子旁边站了一堆乡下人,很不协调。但是街道上干干净净,好像刚刚有洒水车通过,整个路面湿嗒嗒的,很是凉快。你从这个更小的车站出站后,买了瓶水,在一家小馆子里吃了一碗当地的羊肉米粉,味道鲜美。你问老板县城有什么好玩的,热情的老板娘结过话头,用本地话跟你讲,你听不懂,她笑笑,改为硬生生的普通话,问你有去过梵净山没有,你说没去过,打算明天去,今天刚到,就在县城里转转。老板娘热情地为你指路,说刚才你来的时候路过的桥右手边有一座凉亭子去过没,你说过桥的时候瞟了一眼,她说那你去那里玩一下吧,叫做龙津阁,有天然山泉,非常凉快。你道谢后正要转身走出店子,老板娘正打开了一个西瓜,就递一块西瓜送你,你被这热情打动,连声道谢。
龙津阁的水从一个石坎的龙头喷出来,龙头下有池,池边排放着几个玻璃罐头瓶,有小孩子用罐头瓶接龙头的水喝。环池子有几颗苍劲的柏树,看样子有些年头了,你坐在树荫下,也用干净的玻璃瓶接了一瓶水,一饮而尽,清凉的快感立刻传到身体每个细胞。此时有个老阿姨撑了一把太阳伞提着一个小竹篮走到池边,篮子里是黄瓜、西红柿、茄子和青菜,是来洗菜的。你饶有兴趣地看她将竹篮整个放到水池里就不管了,随后接了半瓶水,坐到对面树荫下慢慢喝起来。
突然间,你的情绪被这个场景感染了。两年前你任教的大学组织动漫设计的学生观摩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的电影作品,其中有老婆婆将黄瓜西红柿放在篮子里浸泡到水里的场景,众所周知,宫崎骏这位出色的导演用卡通动画片这种表现手法来怀念早已远离我们的曾经纯真恬静的时光,他的电影超越了观看年龄的界限,电影里充满了梦想、飞翔、真善美、人与自然共存的人文思想,赢得了全世界的尊重。可是,我们这些成年人真正很少关心我们孩子所接受的是什么样的知识,很少静下心来欣赏这些优秀的作品,我们雄心勃勃争夺,或者狗苟蝇营奔波。
让你没想到的是,在这个小小的山区县城,居然看到了电影中的一幕,这里还保留着一些未曾失去的恬淡平静的生活。
你跟老阿姨要一根黄瓜吃,她爽快地捞起一根,捋捋瓜身的小刺,递给你。你大口大口地吃这支被井水泡凉的甜丝丝的黄瓜,感觉到有泪在眼眶中打转。
傍晚时分,找到一家干干净净的小旅馆,并预付了三天的住宿费,你想在这里好好转一下,然后再去寻找你的心里的目的地。天擦黑的时候,彤云赶在一起,雷声隆隆,下起雨来,应该要进入绵绵秋雨时节了吧,这或许是今年你所能看得到最后一场阵雨也说不准。命运多奇妙,此时此地,彼地彼人,每个人都像是被安排好一般生活在自己的轨道上,而现在,经过了生活的创伤,这个时候在这个远离了故乡的小县城里感受这入秋的阵雨,这就是你的轨道,是你当时所不曾想到的,而以后的命运将会对你做出怎样的安排,你也无从知晓。这是庞大深邃毫无边际无法捉摸无可名状的虚无,正是这样的对未来的虚无感,才造就了那些哲学家,去追寻虚无或反省我们存在的意义。曾经看过一本书上讲了一句很受用的话,说男人是没有故乡的,男人的肉体注定要漂泊,他的故乡只在他灵魂的最深处。因此,你的未来或许注定是要漂泊下去的,如若在心里一直都没有属于自己的故乡,那只能继续流浪,直到离开人世。你想到,出来了就把未来交给命运,让命运之舟载着你流浪,无妨随波逐流,只要你是在前进。
你的头发肩膀与这山区的雨亲密地接触了,霎时间就湿透。街上没有人行走,车子打开雾灯,慢慢地驶过,人们站在商店门口,欣赏暴雨中的阑珊灯火。
在一家小餐馆里吃过晚餐,雨已经稀稀拉拉将要停了,街上的积水哗哗地流向下水道。
你看到餐馆对面有一家小酒吧,就信步走上去,酒吧的设施比较简陋,人也不多,远远赶不上你刚出来时路过的棋牌馆里攒动的人头,你坐下来,要了一扎加冰块的啤酒,慢慢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