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死亡的意义

第三十九章  永别

1990年12月15日,三毛出席了台湾金马奖颁奖晚会。当晚,由她执笔的《滚滚红尘》夺得八项大奖,她自己却没有获得最佳编剧奖。这部戏三毛看得很重,曾经希望这部戏“曲高和众”,既叫好又叫座,但是最终却没有荣誉等身。

1991年1月1日凌晨两点,三毛给大陆作家贾平凹写了一封信,信中十分恭敬,说她读过贾平凹的两本著作,《天狗》和《浮躁》,每一本都反反复复看了二十遍以上。她觉得在中国当代作家中,只有对他的作品最有感应,看到后来,就看成了某种孤寂。只是,信还没到贾平凹手中,三毛就已经离开了人世。这封信一时成了绝笔。

给贾平凹写过那封信后,1月2日,三毛因为子宫内膜肥厚住进了台北荣民医院。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多严重的病症,只消一个小手术就可以解决。但是这次住院和以往多次住院不同,在和母亲的对话中,三毛告诉她,她看到床边有好多小孩跳来跳去,有的还长出翅膀来了。三毛一向言行古里古怪,母亲也并没有在意。

1月3日上午10时,手术顺利结束,预定5日出院。全麻后清醒过来的三毛请父母亲放心回家:“我已经好了,没有病了,你们可以回家了。”母亲回到家,接到了三毛的一通电话,一开始还和她谈论病情,但过了一会儿,三毛的声音就大声、急促起来,好像是说,那些小孩子又回来了。母亲只当她是幻觉,只听电话那头三毛凄凉地笑了一声,电话就嘟嘟嘟地断了。

1月4日早晨,清洁女工走进三毛病房,看到眼前的一幕简直惊呆了——三毛安详地坐在马桶盖上,脖子上悬着一条咖啡色丝袜,自缢于卫生间的点滴吊钩上……

上午10:45,医院将三毛的遗体移交给父亲陈嗣庆,而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当即昏厥。白发人送黑发人,丧女之痛一霎间笼罩了两位老人的心。母亲后悔当天没有陪伴在女儿身边,父亲也老泪纵横,回忆起三毛曾经给过他的点滴暗示,自己却不曾在意,不由又是悲痛不已。他决定将三毛生前在育达商校附近的公寓辟为“三毛纪念馆”,作为对女儿最深的怀念。

香港、台湾,各大报纸都在最显著的位置刊登了三毛自缢身亡的消息,一时间,喜爱三毛的读者无不深深惋惜。消息很快传到大陆,1月4日下午,上海的张妈妈得知三毛的噩耗,强忍住悲痛,过了几日才婉转告知张爸爸“三毛已逝”。老人顿时泪如泉涌,失声痛哭。

三毛离世消息传来时,贾平凹就曾提笔写下《哭三毛》。几日后,三毛元旦当日书写的信件寄到家中,贾平凹更是思潮难平。如今,人已去,信方至,怎能不伤感万分?他再次提笔,写下了《再哭三毛》,并把所有的书信付之一炬,不忍再读。2000年,他从西安出发到新疆,经过鸣沙山的时候,特意去看望了三毛,那座没有任何标记的坟冢。三毛,那个读懂了他文字中的寂寞的女子,那个唯一读懂自己的人,堪称红颜知己了吧?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而王洛宾呢,听到三毛离世的消息,方才觉得心底里被刀剜似的痛,日日痛饮买醉,甚至酒精中毒被送进医院。睹物思人,三毛留下的一枚发夹和一缕青丝,尚散发着她昨日的气息,但人已香消玉殒。

是不是只有失去了才明白那人的重要?想起三毛对爱的信仰和不顾一切的追求,王洛宾拿起久违了的吉他,按捺不住激情澎湃,写下了一首追悔感伤的纪念情歌《等待——寄给死者的恋歌》。

你曾在橄榄树下等待又等待

我却在遥远的地方徘徊再徘徊

人生本来是一场迷藏的梦

且莫对我责怪

为把遗憾赎回来

我也去等待

每当月圆时

对着那橄榄树独自膜拜

你永远不再来

我永远在等待

等待、等待

等待、等待

越等待,我心中越爱!

伊人已逝,但世人对三毛的死因一直争论不休。自杀?他杀?一个个疑点似乎迷雾重重。要我说,害死三毛的,不是病痛,不是她的心灰意冷,而是这个社会对一个弱女子的过分要求,汲取掉了她灵魂中的蓬勃生气。的确,三毛是很有才华,又很特别,值得民众的喜爱、拥戴甚至崇拜。可是,正是这喜爱、拥戴和崇拜,使三毛失去了自我。作为公众眼里的“完美女人”,她已经彻底丧失了作为一个普通女人应有的平静生活。她本该有属于自己的后半生,谁都无权干涉。可是,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把她推到了金字塔的塔尖,她活在所有人批判的灼灼目光下,无法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孤独与喧嚣,希望与绝望,生与死,一次次在她的内心激烈交战,无论哪一种生活形态,她都已经回不去了。

连自己深爱的父母,都不再读得懂她的内心,看不穿她决绝离去的种种暗示。那么,还有留念的呢?活得长不如活得精彩。这48年, 已经够了。

其实,我以为,三毛是勇敢的,一次次从死亡的阴影中勇敢地站起来前行,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她已经死了无数次了,这一次,她是真的累了。这一次的诀别,早已超越了生死,不营一个完美的解脱。以三毛对哲学的理解,死亡不过是生命的解脱,是另一种幸福。那么,离开,失去追求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去了吧?

不要再纠结于那些细枝末节,对三毛的死说三道四。其实真的大可不必。她是那样一个简单又简单的女子,就少一些纷争吧,让天堂中的三毛耳根清净,一如回到童年的墓园,有荷西陪在她身边,静静地对望,静静地与她合读一本书。彼时云淡风轻,夕阳从云边投射下金色的光芒,世界宁静而美好。

从台湾到沙漠,从沙漠到海岛,从陈平到三毛,从小女孩到名作家,从生到死,从死到生。历尽千辛万苦流浪了48年,游历了54个国家,出版了23部传世著作,而终于,一切尘埃落定。不再为任何人勉强自己、委屈自己,生死全由自己决定。

尘归尘,土归土,红颜终落幕。

台湾金宝山,敦煌鸣沙山。

一个东,一个西。

春夏秋冬,日月星辰从东到西,从西到东,轮番映照着那两处寂寞坟家下,孤苦寂寞的灵魂。

我们每一个人,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很多人活得身不由己,被滚滚红尘五花大绑,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言不由衷的事,过着心不甘情不愿的生活。虽然心里明白,却不敢、不能、不愿挣脱。最起码,三毛是勇敢的。一根轻薄的丝袜,告别所有的爱与痛,了却红尘,和她亲爱的荷西相约另一个世界,那里有绿水青山,有轻云薄雾,还有星光满天的撒哈拉夜空。

这让我想起了祝英台。纵身一跃,和坟冢下的梁山伯化作一对蝴蝶,翩跹飞过。

我还想起了干将莫邪,把自己,铸进自己的剑里。如此惨烈,却如此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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