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吱呀呀”，推开破旧的铁门，进去小院，夕阳西下，杏花香飘。
一个老人举目看着远方，臃肿的背影，剩下不多的、凌乱的头发，年复一年，成了岁月里的永恒。
他是我的大舅，自我毕业后，每年都去看他。
棋盘上杀几场，整上几个菜，外卖送来县里最有名的熏鸡，小酒几杯，微醺，问，大舅，说说你过去最快乐的事儿吧。
“不是结婚，反正不是结婚……”七十岁的老人开始絮叨，百年咫尺，我试着用第一人称，把这个真实的事儿说一说。
什么是人世美好，什么是人间最珍贵，花儿开又谢，人无再少年，时间尺度之内，人生该怎么度过，到老了就一生无憾。
那一年，我二十五岁，部队里八年老兵了，团级干部，领导赏识，让我担任人事管理，那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全团里该不该转业，我说了算。
大章一盖，回家最起码是公安局里，要不武装部、派出所。
家里老人给我介绍了对象，我没看上，她个子矮，性子倒是灵活，总之不喜欢。
然而，她喜欢我，老是写信，慢慢地，我的心意转了，到了成家的年龄，感情有了，好了吧，生儿育女，谁的一生不是这样。
婚后，我们生了俩儿子，我喜欢第二个，第二个太像我了，活泼泼地，像我小时候。
“你神经病，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我们常常为了些小事儿拌嘴，但这次，她这么的气愤，我感到震惊，我感到胸口涨了起来，却说不出话来。
昨天夜里，联队去查无证开矿，寒冬里，北风割着露出的皮肤，我们在场抓住了三个人，他们矮小、枯瘦，脸上都是泥，皮靴上都是冰碴子，一看就是村里的老百姓。
三个人特别害怕，又是递烟，又是说好话，他们拿出的烟谁看得上，所长说，走吧，跟我们去所里吧，通知家里，看看咋处理。
其中的一个人，一听这话，眨巴着眼，使劲儿给另外两个人使眼色。
他们一人拿出了三百块钱，你知道七八十年那会儿，三百块钱，意味着什么嘛？抵得过现在三千，甚至一万啊。
回了家，我睡不着，我心里念念，他们多不容易啊，大冬天里干那些勾当，寒风入骨的，连个棉衣也没穿，何况我拿了这三百块钱，又发不了财。
明天给了他们吧，他们已经被教育了，做个别的行当，这笔钱算他们的转业费吧。
我刚和妻子一说，就发生了刚才的一幕，冲天的怒火，吞噬了茶杯的性命，给孩子买的储蓄罐儿，也提前漏了富，散落的硬币晃了我的眼睛，我也生气了。
第二天，我把钱送回去了，那个农人，千言万语，感恩戴德，一直说我是个好人，难得的好人。
不久，我们又琴瑟和谐，两个儿子，快快乐乐的成长。
很久以前，又是一年冬季，那天她很晚才回家，喝的大醉，是被院长送回来的。
醒来后她很开心，她说你都是所长了，我也要当官了，我要升妇产科副主任了。
我看着她笑，心里开心，人世烟火，图个奔头，今日你我，社会身份都有了，我们一起向前，把家建设的更加美好。
然而，我想错了，自此以后，她一天比一天忙，业务精熟，灵活应对，慢慢的，县城里接生孩子的大半儿都要找她。
再后来，她又升了妇科主任，开始竞选院长，而我还是乡里的小小的所长，甚至，为了两个孩子的教育、吃饭，我开始频繁的请假。
半夜三更，医院的电话就打过来，患者急着要找她，敲着门送东西，慢慢的，我们的财富地位，在县城里，也排的上了。
我想着，就这样吧，你忙，你有事业心，那我就多照顾照顾家庭。
这么一想，这么一直做，三十年就过去了。
这三十年来，我们越来越凉薄，她一回家，就像领导检查，饭不好吃，家没打扫干净。
送走了她后妈，她后妈不在自己的亲儿子家里住，在我家，住了十年，直到去世。她又把她离婚的妹妹接来了，来了之后，饭也不做，衣服也不洗，好几次，我洗衣服的时候，遇到了她妹妹的内裤，被卷到了她的衣服里面。
四年前，夏天，特别热，杏儿长了拇指盖儿大了，院子里的鸣蝉瞎叫个不停。
“啪，！！！”她她妈又摔碗，做菜咸了？咸了？！咸了你别吃啊，你他妈吃我做得饭三十年了，又不是今天才吃。
“下次少放点盐！”她妹妹在旁边附和，她是什么玩意儿，丧家犬似的，来了这里成了大爷了，饭也不做，怎么了，钱是她姐姐挣得，我没挣啊！
我胸口疼了，以前没这种感觉，老子这样三十年了，洗衣、做饭、打扫家，你们这样，我霍地站起来，对她说，“信不信老子不让你进我家的坟！”
我们都六十多了，我知道，忍了一辈子，离婚离了一辈子，为了儿子，又坚持了下来，现在没什么可以威胁到她了，除了这一条。
她依然无所谓，她觉得我这次发怒，就像所有的发怒一样，都是压迫之后的短暂的反抗。她以为一个男人被辱骂了三十年，已经低到尘埃里，根本折腾不出什么花儿来。
她以为…去你妈的她以为…老子不干了，老子不伺候了。
离了婚以后，她在高楼上，我在这里，这一生中，从没有像这四年，清净欢喜。
我老了，不再被欲望困扰，看女人不再是女人，我妹妹让我再找个老伴儿，让她伺候我，儿子说要是我再娶了，他们就不认我了，我想了想，我还是喜欢儿子们，孙子们。
早晨第一束阳光照进来，我睁开眼，贪婪的一口气，又赚了一天，晚上，看着夕阳渐褪，知道人世如自然一样，也是新旧更替，如此自然，就像小时候，我差点淹死的小河一样，潺潺流水，润物无声，自自然然的，怕什么死亡。
从我结了婚，我一天也没开心过，真的。
听完大舅的故事，我心里竟然有些哽咽，三四十年了呀，我颤抖着举起酒杯，说，
“敬大舅一杯！为了那过去的岁月！”
我心里想，“原来单身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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