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闷蛋的故事

《你好旧时光》

四年级  王姝壬

1.余周周小朋友的个人秀第一幕

六岁的小女孩余周周窝在床角,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悲情。她正学着动画片《魔神英雄传》里面的场景自娱自乐着,一人分饰多角,口中念念有词:

“你……你怎么样?你流了好多血!”

“西米克,这个瓶子,你先拿走!”

“不要,我不要丢下你,我不要一个人走!”

“快,快,时间来不及了……”

余周周卧倒在床上,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揪着床单,勉强用左胳膊撑起身子,抬眼看着假想中正在哭泣的西米克,摆出了一个自认为很凄美又很壮烈的微笑。

这时候要是能吐血就好了。

余周周愣了两秒钟,翻身爬起来,光着脚丫吧唧吧唧跑到客厅里,使劲儿提起暖水瓶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喝了一小口含在嘴里。然后转身吧唧吧唧跑回小屋,跳到床上再次卧倒,继续用很痛苦的表情抓着床单,把上面的牡丹花纹揪出了汗涔涔的褶皱,然后仰脸继续凄美地微笑。

缓缓地,掌控着力道,让温水从右嘴角流出来。

眼前的西米克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但是说不出话来——自然说不出话来,因为西米克也是需要余周周来配音的,而她正含着一口水。

于是余周周只能在脑海中模拟着西米克的声音:“你不要死,不要死!”

“鲜红的血”流到了下巴上,滴答滴答落在床单上。

死定了,忘记床单会被浸湿,妈妈一定会骂她的。

于是她决定吐这点儿“血”意思一下就可以了,赶紧把剩下的小半口咽了下去,伸手拽过瓶子,推到根本不存在的西米克面前——“一定要……一定要……送到……”

眼睛里的神采渐渐隐去,只留下一片干枯黯然。

余周周无力地垂下头,安静地“死”在了战火纷飞的修罗场上。

两秒钟后,她腾地跃起来,转了个方向跪在床上,用左手捂住嘴巴,努力地瞪大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

“你醒醒……你不要吓唬我啊……你醒醒啊,醒醒!”

现在她是西米克了。

西米克伏在地上,摇着头,含着泪,一遍遍地哭喊着:“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你是骗我的,你是骗我的!”

…………

余妈妈端着热乎乎的高乐高,推门的手停在了半空,嘴角抽动许久,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走到余周周外婆的房间,看着铁架上的盐水瓶说:“妈,五分钟以后差不多就能拔针头了。”

外婆点点头:“周周呢?”

“正在犯病。”

…………

西米克终于从悲痛中走了出来,她用左手拽过身边的瓶子,泪眼蒙眬却又无比坚强地攥紧了小拳头:“我发誓,一定会把圣水带给他们的!”

所谓圣水,就是装在外婆曾用过的输液瓶里面,用胶塞封存着的自来水。

高举着瓶子,余周周把右眼贴近圆柱状的瓶身,初春三月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透过瓶子,在她眼底铺陈出一大片明晃晃却又不刺眼的灿烂春光。

“我看到了光明。”她深情地说。

门外路过的妈妈闻声绊在了门槛上。

西米克搂紧了瓶子,警惕地看着四周。她忽而匍匐在床上靠四肢缓慢爬行,忽而鱼跃起身,贴近墙壁屏住呼吸。在不大的小屋里面,她穿越了魔界的千山万水。

“西米克西米克,米克米克变!”

她灵巧地施展魔法,变成了一只小兔子。余周周用板牙咬住下嘴唇,然后努力将上嘴唇翘起来,做出兔子脸,然后在床上一蹦一蹦,越过脑海中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终于……到了。”

她站直身体,毫不畏惧地看着眼前青面獠牙、一脸狞笑的大魔王。

然后转个身,双手叉腰,腆着肚子绽开一脸狞笑:“哈哈哈哈,我丧尽天良的诡计竟然被你发现了。不过没关系,你的死期已经到了,哦哈哈哈……”

一个称自己丧尽天良的、颇为谦虚的大魔王。

再转身,她从床上捡起瓶子,搂在怀里:“你,你,你……你去死吧!”好像不大对。

“你……”余周周放下瓶子皱着眉头开始认真思考,作为一个孤胆英雄,此时她应该说些什么。

“你为所欲为的日子已经到头了,觉悟吧,看我替天行道。”门外忽然响起妈妈的声音。

余周周笑起来,眼睛眯成好看的月牙,“谢谢妈妈。”

“……不客气。”

“哈,你为所欲为的日子已经到头了,你觉悟吧,看我替天行道!!”余周周大喊着,抬腿使出了漂亮的回旋踢,然后与机器人合体,做出驾驶的姿势,躲避、侧摔、跳跃、俯身……

小屋里回荡着诡异的声声闷响。

最后,她跳起来从墙上的挂钩上取下鸡毛掸子,双手握住,像日本武士一般,先是在空中画了一圈,用剑尖舞出了一个圆,然后深吸一口气,劈头砍下!

做完这个动作,她立刻转过身,捂住额头跪在床上,不敢相信地大喊:“怎么会?怎么会输给你?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

妈妈给外婆拔下针头,听到了小屋里最后一声沉重的闷响。

等她给外婆喂完米粥,端着碗准备去厨房刷干净的时候,路过小屋,听到里面传来凄厉的哭声。

不是打败大魔王了吗,怎么又哭?她停下来,把耳朵贴近门,悄悄地听。

“女侠,女侠,你不要死……”

“我……从今天开始,武林盟主之位,你不要再去争。那个位子,沾满了鲜血啊……”

妈妈叹了口气,以后不应该让余周周再这样没节制地看电视剧——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总舵主,总舵主!”粗粗的“男声”。

“总舵主!”尖利的“女声”。

余周周一气儿模仿了四五种声音,造就了一种万民同哭的架势。刚才不还是女侠吗,怎么又成了总舵主?妈妈皱着眉头,继续听。

“刀,是什么样的刀?金丝大环刀!

“剑,是什么样的剑?闭月羞光剑!

“招,是什么样的招?天地阴阳招!

“人,是什么样的人?飞檐走壁的人

“情,是什么样的情?美女爱英雄!

“哦哈哈哈……”

……《白眉大侠》片头曲。

不能再听了,再等一会儿,估计余周周连片尾曲之后的广告都要演一遍。妈妈摇着头,走到厨房,拧开水龙头。水声淹没了余周周的小剧场,之后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这样的年纪,连幼儿园都不能去,也不能跟小朋友一起玩。

可是没办法。

没办法,周周,妈妈也没办法,不要怪妈妈。余妈妈一边想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混进水池里,和余周周的片尾曲一同消失在排水口的旋涡里,转啊转。

一代又一代人,生命就像往复的陀螺,兜兜转转。

2.余周周小朋友的个人秀第二幕

“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把圣蛋交给你的!”雅典娜坚贞不屈,高昂着头,任长发在背后飘啊飘。

余周周版的雅典娜此刻正紧紧地搂着怀里的“圣蛋”——从厨房偷出来的白皮鸡蛋。她费了好长时间才从一筐红皮鸡蛋里面挑出了一个白皮的,虽然上面沾着一点儿鸡屎,但是她认真地洗干净了。白色的鸡蛋比红色的鸡蛋高贵,她想。

在余周周的词典中,如果想要让一件东西显得高贵,只需在其原名前面加上一个“圣”字就可以了,比如圣斗士,比如圣水,比如……圣蛋。

她脑海中,英俊的魔王露出一脸不忍:“雅典娜,不要逼我伤害你……”

夏天的夜晚,窗外草丛里的蛐蛐儿叫得正欢。妈妈还没回来,余周周自己在家,也不开灯,就在昏暗的房间里面上演着属于她自己的悲喜剧。

此时余周周所编写的剧本里,大魔王早就不再是单纯的邪恶面孔了。动画片中那个爱上雅典娜却求而不得,最终被迫在圣殿中放水一点点淹死女神的英俊魔王——波塞冬,让她不知不觉地脸红心跳起来。

她一面对着魔王脸红,却又在心里一遍遍坚定地告诉自己:不,我爱的是星矢。

而且那些圣斗士,这样拼死地保护我,难道不是因为他们都爱着我吗?

余周周版的雅典娜捧着自己的脸蛋,突然因为这样的感情困局而惊恐不已。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爱情是很恐怖很难缠的——即使她并不知道爱情到底是什么。

妈妈去照顾外婆了,留下她在这所位于城郊的平房里。房子是自己家动迁之后临时租的,很简陋,只有一个房间。厨房是几家公用的,而厕所则是室外公厕,又脏又臭又恐怖,余周周从来都不敢自己去。

她很想住在外婆家,外婆家在市中心的楼房里,是大学的家属区。她喜欢外婆家的小屋,那是她的小舞台,她只有在那个小舞台上才会充满灵感,挥洒自如。

可是外婆家还住着三舅一家和小舅舅一家,四间房,一个客厅,住了七个人,没有留给她和妈妈的地方了。

但是,优秀的雅典娜女神是不会在乎恶劣环境的。屋子潮湿发霉,惨不忍睹,她也可以不开灯啊——漆黑一片的时候,连房间都不再有边界。它一会儿是金碧辉煌的圣殿,一会儿是幽暗的小牢房,有时候还是圣洁的雪山和宁静的高原湖泊……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在她懂得这一点的时候,中央电视台还尚未自称CCTV。

余周周站在地上,一动不动,可是却能听到假想的水流声——是的,波塞冬正一刻不停地让水流入大殿,现在已经没过脚踝,而她一步也动不了,因为她被锁住了

雅典娜轻轻地握着圣蛋,焦急担忧地想念着那些英俊的圣斗士。

再糟糕的场景,也会有勇士前来的,一定会。

每个女孩都是雅典娜,只要我们不放弃。

正想着,突然听到窗外有人大喊:“余周周!”

她吓得手一哆嗦,鸡蛋就磕在了桌子角上,紧接着就感觉到左手中指和食指上有冰凉而黏稠的液体流过。

闯祸了,这可怎么办?

窗外的声音一点儿都没消停。

“余周周,余周周,你在家吧?你又不理我!”

稚嫩怯懦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奔奔。

他虽然声音不是很大,但是喊起来没完没了。余周周正惶恐地盘算着如何处理磕破了的“圣蛋”,来不及应答,一时间焦头烂额。

“余周周,余——”

“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把圣蛋交给你的!”雅典娜坚贞不屈,高昂着头,任长发在背后飘啊飘。

余周周版的雅典娜此刻正紧紧地搂着怀里的“圣蛋”——从厨房偷出来的白皮鸡蛋。她费了好长时间才从一筐红皮鸡蛋里面挑出了一个白皮的,虽然上面沾着一点儿鸡屎,但是她认真地洗干净了。白色的鸡蛋比红色的鸡蛋高贵,她想。

在余周周的词典中,如果想要让一件东西显得高贵,只需在其原名前面加上一个“圣”字就可以了,比如圣斗士,比如圣水,比如……圣蛋。

她脑海中,英俊的魔王露出一脸不忍:“雅典娜,不要逼我伤害你……”

夏天的夜晚,窗外草丛里的蛐蛐儿叫得正欢。妈妈还没回来,余周周自己在家,也不开灯,就在昏暗的房间里面上演着属于她自己的悲喜剧。

此时余周周所编写的剧本里,大魔王早就不再是单纯的邪恶面孔了。动画片中那个爱上雅典娜却求而不得,最终被迫在圣殿中放水一点点淹死女神的英俊魔王——波塞冬,让她不知不觉地脸红心跳起来。

她一面对着魔王脸红,却又在心里一遍遍坚定地告诉自己:不,我爱的是星矢。

而且那些圣斗士,这样拼死地保护我,难道不是因为他们都爱着我吗?

余周周版的雅典娜捧着自己的脸蛋,突然因为这样的感情困局而惊恐不已。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爱情是很恐怖很难缠的——即使她并不知道爱情到底是什么。

妈妈去照顾外婆了,留下她在这所位于城郊的平房里。房子是自己家动迁之后临时租的,很简陋,只有一个房间。厨房是几家公用的,而厕所则是室外公厕,又脏又臭又恐怖,余周周从来都不敢自己去。

她很想住在外婆家,外婆家在市中心的楼房里,是大学的家属区。她喜欢外婆家的小屋,那是她的小舞台,她只有在那个小舞台上才会充满灵感,挥洒自如。

可是外婆家还住着三舅一家和小舅舅一家,四间房,一个客厅,住了七个人,没有留给她和妈妈的地方了。

但是,优秀的雅典娜女神是不会在乎恶劣环境的。屋子潮湿发霉,惨不忍睹,她也可以不开灯啊——漆黑一片的时候,连房间都不再有边界。它一会儿是金碧辉煌的圣殿,一会儿是幽暗的小牢房,有时候还是圣洁的雪山和宁静的高原湖泊……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在她懂得这一点的时候,中央电视台还尚未自称CCTV。

余周周站在地上,一动不动,可是却能听到假想的水流声——是的,波塞冬正一刻不停地让水流入大殿,现在已经没过脚踝,而她一步也动不了,因为她被锁住了。

雅典娜轻轻地握着圣蛋,焦急担忧地想念着那些英俊的圣斗士。

再糟糕的场景,也会有勇士前来的,一定会。

每个女孩都是雅典娜,只要我们不放弃。

正想着,突然听到窗外有人大喊:“余周周!”

她吓得手一哆嗦,鸡蛋就磕在了桌子角上,紧接着就感觉到左手中指和食指上有冰凉而黏稠的液体流过。

闯祸了,这可怎么办?

窗外的声音一点儿都没消停。

“余周周,余周周,你在家吧?你又不理我!”

稚嫩怯懦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奔奔。

他虽然声音不是很大,但是喊起来没完没了。余周周正惶恐地盘算着如何处理磕破了的“圣蛋”,来不及应答,一时间焦头烂额。

“余周周,余——”

“别喊啦!我闯祸了!”

很多很多年之后,当余周周想起那个夭折的白皮鸡蛋,都会百思不得其解——只是一个鸡蛋而已,为什么自己竟然那样惶恐,仿佛天塌了一样。

她从抽屉里面拿出钥匙挂在脖子上,然后出了门,手里还颤巍巍地捧着那颗鸡蛋,每走一步都会晃出一点点蛋清,弄得满手滑溜溜的。

“怎么了?”奔奔好奇地凑过来。

“圣……鸡蛋碎了。”

“那就扔掉呗。”

……对哦,毁尸灭迹不就得了?她赧然一笑,只是手上的蛋清不知道怎么处理。那个年代几乎还没有面巾纸这种东西,她不敢往衣服上抹,于是情急之下,抹到了脸上。

反正一会儿洗脸就是了。

可惜看起来小小的鸡蛋,蛋清居然那么多,她一张小脸蛋都抹遍了,中指和无名指上还有不少。余周周盯着自己的手愣了几秒钟,果断地伸出手——抹到了奔奔的脸上。

“你干吗?!”

“借地方用用。”

周周后来才知道,她这一辈子最初的谎言,就是拜动画片所赐。她相信了很多错误的东西,还深信不疑。

大杂院的生活,就这样一日日地安然度过。余周周仍然每天规规矩矩待在家里,每天晚上六点到七点是雷打不动的动画片时间,周末去外婆家,偶尔也会在妈妈在家的晚上出门去跟小朋友们一起疯玩。

剩下的时间,她活在自己脑内的小剧场里。有时候幻想到头痛,素材告罄,就赶紧看几篇故事积累新的灵感——她家里只有三套书:《安徒生全集》《格林童话》《伊索寓言》。

文字完整版,没有插图。余周周认识很多字,都是看电视的时候跟着下面的字幕顺下来的,基本上只是混个眼熟。她看故事书的时候连蒙带猜,囫囵吞枣,倒也看得十分开心。

文字而非连环画,反倒成全了她的想象力。没有前人的图画桎梏,她刻苦钻研着《柳树下的梦》和《小意达的花儿》里面大段大段的景物描写,给那些从没听说过的植物和食品描绘出版权只属于余周周的形象……

所以在小学六年级时,当林杨大方友好地请她到家里看迪士尼《白雪公主》的时候,她盯着屏幕上短发蓝裙明眸皓齿的白雪公主,失神地说:“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林杨啃着苹果,扬眉问她。

“她长得不像白雪公主。”

“哈,”林杨笑了,“难道你见过活的?”

她不再跟他说话,只是盯着屏幕,不到十三岁的小丫头,竟然一脸无奈的疲态。

总之,她心里的白雪公主,不是那个样子。

林杨咯吱咯吱啃着苹果,像只小耗子。她的心里也有只小耗子,咯吱咯吱啃噬着那个只属于她的秘密花园。

六岁时候的余周周所遇到的最严重的危机,就是市电视台和省电视台同时在六点钟播放两部她同样喜欢的动画片。她除了频繁折腾遥控器换台之外别无他法,痛苦极了。

长大后,听说好朋友脚踩两只船,她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六岁时频繁切换的电视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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