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中国当代作家张炜,山东作家协会主席。笔者以为,他是当代中国最严谨的作家。他一直强调作家应当生活在书房里。但生活在书房里的他对现实的判断却十分深刻。记得在1993年在山东大学举办“张炜文学周”(那是还不是作协主席,刚写完《九月寓言》),他在演讲时的一句话我记忆犹新,那时候出现了官僚腐败现象,他说:“一个国家官僚腐败并不十分可怕,可怕的是民风腐败!”十八年过来了,这话让人嗟叹!现在,将他的一次最近的演讲,发在。我感觉他谈到了当下写作家所面临的各种困惑,对问题认识之深刻,对待困境之策略之高,我纵有百口亦不能说透其万一。题目为笔者所加。建议大家收藏!
当下的作家面临着更复杂的环境
我们经常会谈论一个问题:作家怎样才能迎来个人最好或最重要的时代?其实这是无法选择的,任何一个写作者面对的时代都是独一无二的,对他来说都是最重要的。作家面临的时代就是他唯一的时间与空间的总和,需要直面,需要不断地解决自己的问题、自己的困境,把劳动进行下去。
今天的作家既不是处于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也不是二三十年代,不是上世纪九十年代,而是置身于网络时代。我们经历过许多变迁,一直走到了今天。
作家在漫长的个人写作训练期和奋斗期之后,会抵达一个所谓的成熟期。在这个时期,却又不得不接受剧烈的物质主义竞争,接受商业主义、技术主义以及数字时代中的一切,比如像沙尘暴一样奔涌的文字、各种娱乐方式。这都是不可避免的。任何一个写作者如果感受不到时代对他的冲击和召唤,不能具备巨大的压力去和困境中解决诸多问题的能力,就一定会溃散下来。
写作者不面对困境是不可能的。在接近半个世纪的文学劳作中,当然要不断地克服一些障碍,并将此转化为继续下去的动力。各种问题,包括身体、时间,也包括怎么迎接新的文学与思想的流变、各种艺术的竞逐和蜕换,处理与整个文化潮流之间的复杂关系。尽管我们可以像昨天一样一起召开隆重的学术研讨会,与朋友一起讨论问题,但个人的文学困境还是要独自面对,自己解决,要设法将其磨碎。
财富的积累、海量信息的数字传播
物质和商品环境的改变似乎到了一个关键时期。有人说近年来我们这里已经有了少则2亿多则4亿的中产者,可见获得与积累财富的机会正在对某一部分人敞开。这种物质的挤压对于写作者,既是一个观察的对象,但又是一种参与的诱惑。当代写作者希望或正在成为富有的人,这也是事实。所以每个人都面临着工作方式和工作目标的选择。
其次是迅捷的海量的数字传播。与1980年代相比,如今的书店里已是书山书海,其中有大量“文学”。这么多的纸质印刷品到哪里去了?有人说占绝大多数的都是垃圾,姑且不论这样说是否准确,就算是垃圾,它们大部分还是流到了读者的“胃”里。
纸质出版物排山倒海,网络上的“文学”更是波浪汹涌。前年去韩国,韩国观众得知如今中国的文学写作者已经达到了100多万,都很震惊。仔细想了一下,何止100万?陈所长(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陈众议)告诉,中国每年大约有五六百万部长篇小说在网上流动,纸质印刷的长篇小说有一万多部,中短篇、散文和诗更是多得不得了。这么巨量的文学传播,这么多的写作者,真的是史无前例的,无论多么杰出的作家,无论多么新的面孔,都很容易被淹没掉。
曾被誉为文学的黄金时代的八十年代,那时一年出三五部长篇已经很是丰收了。主流作家都在冲刺全国的“优秀中短篇小说奖”,人们通常认为那是一个了不起的文学时代,中国产生了自己的代表作家。但与今天相比,那时巨大的文学创造力还没有被呼唤出来,参与者也远远没有现在这么多。
国外的窗口被进一步打开,各国作品越来越多地被翻译过来,国内作品也越来越多地被翻译出去。这种交流的频繁,交流的密度,也是前所未有。作品外译其实应该是正常的交流方式,却无形中成为中国人评价文学的某些标准、甚至是渴望和向往,这是一种特殊时期的怪异现象。
种种诱惑对于写作者构成的压力是可以理解的,这也是当今写作者遇到的困难。虽然每个时期都有难题,但仍然是各不相同的。现在的发表的园地多了,网上也可以发表,但挑战却更大了:容易被覆盖,被蜂拥而至的泡沫覆盖。
作家必须独自面对困境
讲到传播就不得不多说几句翻译家。他们把那么多优秀名著译到中国来,没有他们的劳动就没有中国当代文学的面貌。中国翻译家的规模非常大,其水平被世界公认为一流。当代作家都受益于他们的劳动。
但这里面也有很复杂的问题。一方面我们感谢作品的跨语境交流,另一方面又不能迎合和追随某些标准。传播和写作有关系,但还是极为不同的两种事业。这个时期,作为一个作家的定力,他的安静心,可能是最重要的。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一种朴素的、诚恳的生活态度。离开了这样一种基本的持守,良好的有效的工作是无法进行的。我们很容易被扑面而来的各方潮流、飓风裹卷而去,个体也就不复存在。
人们都有自己的体会:不要说写一本书,就是写几百字几千字,要尝试着文从句顺,作到流畅准确,更不要说反映微妙复杂的思想了,往往都非常困难。如果写20万字甚至更多的文字,需要怎样艰辛的劳动也就可想而知了。可见它需要一个人极其冷静地判断生活,严苛地对待每一篇文字,需要大量的阅读,需要忠于脚踏的那片土地,去感悟、倾听,需要在失眠的长夜里咀嚼,需要过滤心里不断流淌的各种元素,需要对话个人漫长的阅读史里所经历的一个又一个杰出的灵魂……这真的要有一个安静的空间。
但是对不起,生活中的一切喧嚣,似乎都和这样的恪守形成对立、形成矛盾。而这些,首先就是作家需要独自面对的。
作家在几十年的工作中,必然会不停地面对这些问题。今天,这些困境不是变得越来越少,而是越来越多了。但工作只有继续,而不能后退。也或者也可以是一个愉快的过程。辛苦的劳动总是伴随着巨大的喜悦,没有喜悦和个人满足,没有对于个人劳动的鉴定和欣喜感,这种劳动是很难进行下去的。所以在种种复杂的综合的环境中,要坚持,要享受,要洗礼,要在安定中感受各种必将来临的东西,它们也包括喜悦和沮丧。
聂鲁达描绘的“黄昏广场的叫喊”
今天的作家要承受来自商品环境的压力。我想起1980年代读过的一段话。那是1962年智利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聂鲁达在大学的一次演讲。他谈到写作出版的情况时说:“那些被商品环境逼迫得走投无路的作家,时常拿着自己的货物到市场上去竞争,在喧嚣的人群中放出自己的白鸽。残存于昏暗的傍晚和血色黎明之间的那一丝垂死的光,使他们处于绝望之中,他们要用某种方式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他们喊道:‘我是最优秀的,没人能和我相比!’他们不停地发出这种痛苦的自我崇拜的声音。”
当年阅读时一点都不理解:一个作家通常是自尊和矜持的,怎么会像贩卖商品一样在广场上喊叫?时间过去了五十多年,今天,相信在座的完全可以了解他的那种描述:诗意的描述、残酷的描述、不留情面的描述。
我们应该恐惧:这样的呼叫似曾相识。因为我们都生活在一个被商品环境逼迫的空间里,有时也不免沮丧。是的,我们会深深地被聂鲁达的发现和描述所震撼。
在西方,1960年代就存在这种情形了。海明威活着的时候,他的大量短篇小说,更不要说长篇和中篇了,都被拍成电视电影和连续剧,那时候其他娱乐形式已经对文学构成了挤压。今天的物质挤压力又加强了许多倍,中国作家终于面临甚至超越了当年聂鲁达他们所感受到的一切。在这种情况下,不仅是一个写作者,即便是一个体力劳动者,也面对了怎样处理个人生活当中这诸多的新难题,新现象,也有一个如何保持自尊的问题。
一个人对文学的热爱,往往是从小读书以及被各种感动和召唤吸引,还由于先天原因等多种美好元素所形成,那时候既没有稿费和翻译的问题,也没有评奖的问题,更不会考虑其他。那种爱是多么纯粹也是多么可靠,它是最原始的动力,这个动力装在心里,永远不要失去才好。
作家永远不要走到“黄昏的傍晚和血色黎明之间那一丝垂死的光”里,不能那样喊叫。这可能是今天需要谨记的。
虚构和真实:两种不同的吸引力
如果身体好的话,作家到了75岁以后也许会好好写一下自己,写一下真实的经历。有人可能疑问,这么多的文字中都没有自己的经历?没有写真实的自己?当然有,但这是尽力绕开自己之后的想象和表达,是把个人的虚构和创造发挥到极致的结果。也许把所有的情节和人物揉碎了重塑,才能找到个人的影子和元素。这和更直接的表达毕竟是不同的。作家将越来越告别虚构,越来越走向写实。
有人说50岁后更多看传记,虽然传记也有水分,但大致上比虚构的东西来得更可靠一点。读真实的文字比读虚构的东西更过瘾。每个人都是如此:年纪越大越重视真实的记录,越不重视消遣类虚构类的内容。所以孩子才愿意呆在网上,愿看电视连续剧,愿找青春的面孔,到了中年就不太这样了,年纪越大要求越高。
一个写作者也会经历过这样的转换。虚构的文字不是不好读,而是对阅读者的要求更高了。我们仍然要读两种东西,一种是真实的记录,再就是虚构的文字了。小说仍然要读,但是标准提高了,只读最绝妙的、最超绝的文字。绝妙的虚构文字、大天才的杰出虚构,卓绝的语言艺术,仍然比纪实的文字更吸引人也更有魅力。但那只是极少数,无论是国外的还是国内的。
由此看来,从写作上看,虚构不能停止,但是要建立一个更高的标准,一个难以企及的高标准。对于阅读来说,这是不可错失的人生风景,是真正的巨大享受。层次越高的人越是需要,它永远不可以放弃。
在有限的时间内走向传统经典阅读
这次在中华书局推出的四卷本中国古典诗学研究系列,是我20多年的劳动。20年来把大量时间花在阅读中国的经典上,不能说经典诗学都读过,但肯定读过很大一部分。中国古代诗学让人感触很深。当稍稍克服了文字的障碍之后,即可以领中国诗学的巨大魅力。它或者已经在我个人的文字生涯里留下了很深的烙印。这一场和古人的漫长对话还在进行,大概一直会到生命的终点。
如果20、30多岁阅读了大量翻译作品的话,后半生要稍稍改变一下,重新分配时间。那时候一排书架上插满了翻译作品,而且还在不断地往上搬。二三十岁人的眼睛好像一台好电脑的扫描仪,现在脑子碎片多了,转得很慢,读一架书很难了。时间这么宝贵,眼睛比过去差,记忆力也差,但情感却更多地靠近了中国传统。
随着年纪的增长,人就会抓住阅读里的干货,知道哪一部分才是是最重要的,哪一部分是过去疏失的。人只有一生,不可错失最重要的风景、最重要的事物,不能留下遗憾,所以,我们要读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