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梦中的阳光让他清醒地回到黑夜中时,流浪汉觉得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征兆。他从黑夜中开始感知世界,现在竟一发不可收拾!突然为自己以后面对的时光感到一阵深切的愉悦,这份喜悦应该像法律一样具有效力,不可逆转!
流浪汉蜷缩的身影走在巷子里。他用鞋底故意摩擦地面,以此来证明地上有些光滑的沙土。路灯时亮时灭。当他走到路灯下时,灯刚好灭掉。他紧靠柱子,等了片刻,又在黑夜中走开。前方传来柴油机的噪声,路尽头一侧的墙壁被照亮。慢慢的,一辆柴油农用车正面向他驶来。明亮的车灯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没有走开,车灯中他黑暗的背影,俨然如英雄一般。车子停下了。他冲车子大声喊叫。没人下车,传出几句如日常寒暄语气般的责骂声。柴油机的声音突然增大,车灯也更加刺眼。流浪汉闪到路边。那一刻他说服自己给灯光让路,因为它有着不合时宜的光芒。柴油机渐渐驶过,在车灯照耀不到的黑暗中,流浪汉挥动着手臂,仿佛那辆垃圾车已经给了他相同程度的热情告别。
巷子像是迷宫一样。他总是需要耗费很长的时间在这里摸索。不确定右前方是否出现一个树影,但他记得那是一棵高大的香樟树,无人在意的枝叶被剪得比较随意。树下种了一些盆栽。有几盆金黄的菊花,像光芒一样,令他印象深刻。菊花的旁边是一种开花像鸡冠一样的植物。他叫不上花的名字。对此他感到有些遗憾,因为又少了一个向别人炫耀的话题。靠近墙角的地方,摆放了两盆仙人掌,用的是黑色的陶盆。仙人掌旁边的地上有一个由大理石做成的洗手池,里面装满了土,曾经他看到一只猫弓着身子蹲在里面。
黎明时的世界是摇晃的。他想,纵横在头顶的电线也一定在随风摆动。记得一位老妇人曾经摔倒在电线杆旁,只因那里有一处雨水井盖。她是摇晃着倒下的。在一个特定的时刻,你所看到的所有东西都能够用同一个词来形容。流浪汉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去做这样的联想。此时他感到有些眩晕,就像站在能够看到航行于太平洋中的巨轮的岸上。“我想要站在摇晃的世界中不摇晃的东西上。”流浪汉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这样能够缓解眩晕。
走过第二十三个弯道后,能够看到西湾公园。流浪汉总是记不住那全部的路口,不过这却不妨碍他每次都能走出满意的结果,却是心怀遗憾和喜悦——还有对遗憾和喜悦两者并不矛盾这件事的惊讶。天际的轮廓线清晰可见。“我总是错过从黑夜到白昼的分界线,所以我至今还不明白天空是怎么从黑暗变为光明。”他为此苦恼了一阵,看着东方的晨曦,发觉一切都已好转。
他想爬上公园里的山顶,绕着山坡走了一圈。最终他选择了最陡峭的那面来爬。他怀着一种征服的欲望往山上跑,远处的房屋渐渐矮下去,仿佛被他的目光所征服。“我正在改变!”他说。爬上山顶时,呼吸有些急促。他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沉默了难以想象的漫长时间。山坡下有一位老人,牵着一条狗。老人在台阶上迈着大步,那条狗走在流浪汉刚才走过的地方。看见狗绳有时被拉直,流浪汉冲着山下大喊。然后又坐下,看着刚升起的朝阳,面带一切都没发过的安详的微笑。
土坡的草地上铺着一层寒霜,他感到十分吃惊:自己竟没有更早发现。几只鸟儿飞过来,又飞走。过了一会,他想回忆起有几只鸟。流浪汉在脑海中搜寻答案,最终毫无头绪。他责怪起是朝阳令他眩晕,但又觉得不可思议。这一幕似乎曾出现在一个真实的梦境里。他思考了一会。“不假思考才是真正的思考”,他自言自语。朝阳已经明亮得无法直视。流浪汉有些愤怒,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坐在这里到底要等什么。随后又告诉自己不该自寻烦恼,因为他并不记得自己想要在此等待什么,只是因为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厌倦时,才会对“等待”本身产生困惑,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等待什么东西的到来。他觉得被责怪的那个自己很无辜。流浪汉环视了一圈,发现没了老人与狗的踪迹。这仿佛成了一个笑话。
走在永乐路上。车辆在马路上穿梭,而人行道却狭窄得最多只能两人并肩走。艳阳高照。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催促自己。流浪汉想跑。一边跑一边思索。迎面跑来一位中年人,平稳得像是一节竖立起来的粗壮的木桩在移动。流浪汉立刻停止奔跑,站在路边。他想看别人从自己身边跑过。这让他想到一些往事:曾经不止一次被人追赶,他大喊大叫着逃离,有时会停住脚步,甚至有时会坐下来直直地看着对方,大多数情况下,对方也会从他身边走过,仿佛追赶的是另一个人。随后走来一个女人,经过他身边后才发现她的长发及腰,不过走在凹凸不平的人行道上,她的姿势显得有些古怪,仿佛那是她借来的,不是她自己的脚。
流浪汉漫无目的却充满好奇地荡来荡去。在南城广场上,他一会看贴在墙壁的海报上的明星,一会又从广场中的电子显示屏上读着当天的新闻字幕。过了一会儿,他直直地盯住显示屏,直至认为出现了一则已经出现过了的新闻时,他才感到了厌倦。流浪汉闭上双眼,觉得所有那些无言地向他袭来的故事几乎让他感到痛苦。不要睡觉,保持空洞!睁开眼时,他看着显示屏上的时间,这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无动于衷——因为他认为显示的时间是错误的,可这跟他不再有什么关系了。他是自由的,至少在今天,在这个广场上。
绿灯的时间很短,流浪汉跑过马路。停下来时,他感到十分饥饿,之前他没有意识到,仿佛饥饿感是瞬间到来的。流浪汉停在一家名为“三顾茅庐”的饭店门前,望着饭店里跑来跑去的年轻服务员,工作服勾勒出服务员美丽的胸部。他看了很久,仿佛从未见过在如此拥挤的房间里能够保持这样灵活度的人。这时一只手搭在流浪汉的肩膀上。那人立即道歉,表示认错了人。“我不是一个陌生人想要找的另一个陌生人”,流浪汉心想。这提醒了他:自己不是另外一个什么人。他体会到了一丝满足感。
消防车的嘶鸣声掩盖了马路。流浪汉随声跑去。穿过了两条街,停下来躬着身子喘气,远远地看见消防员拉着水管对着一棵梧桐树喷水。等他能够继续向前走时,警笛声正渐离去。围观者纷纷议论。流浪汉看着一棵只裹了半边树皮的梧桐树:树芯被烧得发黑,冒着白烟。他顿时理解了什么是“水深火热”。前方走来一个醉汉。流浪汉及时躲开,醉汉却跌倒在他刚好闪开的地方。醉汉像一只毛毛虫一样蠕动,最后闭上眼睛靠在那棵刚被喷了水的梧桐树上。人们纷纷指责,仿佛醉汉践踏了庄严的祭坛。围观者陆续离去。流浪汉转身时,刚好撞见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男子正从他面前经过。他蹲下,随手捡起地上的一张写有爱乐酒吧的宣传单。
嘶鸣声仍旧笼罩着他的思绪。此时流浪汉产生了一个念头:不再跟自己自言自语了,期待着白天的到来,就像以前期盼夜晚一样。醉汉的呼噜声让他想起今早做的梦。
酒吧在塘南路的尽头。他还记得那里有一家电影院。曾经,他站在电影院楼下。巨幅的美女海报占满了整块玻璃墙壁。他多看了几眼,惊叹于尺度有种魔幻般的诱惑力。但那一次没有人冲他大喊大叫,流浪汉最终还是跑开了,并思索着谁的生命遵守了正确的规则。
酒吧之外。流浪汉从垃圾堆中捡到一把废弃的吉他。断了两根弦,琴头有被撞击的痕迹,琴箱的侧板出现了两道裂缝。流浪汉试着拨动琴弦,发出了怪异的声音。抓着吉他一路奔跑。奔跑中的世界是安静的,他认为这是一个美丽的秘密——如果未来的生活中不再会有新事物和新面孔,那么他需要一种新的渴望。
这是流动的世界。醉汉已经离开。流浪汉坐下,面向夕阳,背靠在这棵梧桐树的根部。他拨动了琴弦。如咳嗽般单调的琴声淹没在熙攘的马路。直至钢弦摩擦得手指有些生痛。他把吉他挨着梧桐树平放,然后躺下,头枕在琴箱上,向上望着——枯黄的梧桐树叶尚未落尽,在夕阳的余晖里,它们就像是一直都是如此:不曾绿过,但也永远不会从枝头落下。仿佛它们是永恒的;即使每一丝风都如一片刀子,对抱紧枝头早已枯萎的梧桐树叶却无可奈何。让人猜不透的是,令风无可奈何的到底是生命,还是死亡。此时他不愿自寻烦恼,因为他认为烦恼不配使他烦恼。流浪汉于是闭上眼睛,直至有人叫醒他。是一位警官过来询问他的身份与情况。
黑夜一无所有,却能给人安慰。流浪汉背着残破的吉他,两根钢弦拖搭到了地上。他停下脚步,望着前方路灯下的街道:黑夜隐藏了白昼所见世界中纷乱庞杂的细节,才令夜晚显得明净清晰。远处路口不断闪烁的红绿灯在夜幕里表现出惊奇的艳丽,仿佛是子夜里的狂欢沟壑,所有今日绚丽的色彩都凝聚于此,而明天仿佛距离自己还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