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丨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

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一期【谁】

作者丨平生锦绣

深夜十二点,微信跳出一条消息,“在吗?”

是谁?如此俗套的“直男”搭讪。

本想置之不理,我却在看清名字的刹那,诚惶诚恐地起身,披上外套,走入宿舍走廊如水清凉的夜色中,戴上耳机,立正站好,这才毕恭毕敬地回复:“在。”

果然,语音电话秒速播来。“野果,我跟你说说论文的事。”

听他讲完,挂断电话,已是凌晨两点。

是谁?如此敬业的“内卷”老师。他是我的毕业设计导师——苏老师,是我大学四年最崇敬的恩师。

初识苏老师,是大三专业课《微控制器原理》。老师的名字很别致,外貌却“泯然众人矣”,1968年出生,服帖的中分发型,眼睛不大,身材也略显矮胖,普通话夹杂着陕北腔,温和之中蕴含力量。

平心而论,他讲课有些枯燥,“茶壶里煮饺子,有嘴倒不出”。他总想把满腹学识毫无保留地传授,却忽略了台下只是一群学识未深的本科生。在单片机已应用泛滥的当下,潜心钻研单片机原理,学习汇编语言,解析底层架构,于我们而言,远没有学习如何应用来得有趣、有意义。

“把线线接到盒盒子上。”四十余位同学,课上只记住了他陕北方言的有趣表达,却少有认真听讲者,提问也几乎无人回答。精心准备的课堂,竟成了老师一个人的狂欢。他讲得很细、很深、很投入,同学们却因作业少、平时分高,而打心底里将这门课定义为“水课”。

事实狠狠打脸!第三节课起,老师竟给每人发了一只单片机实验盒,说以后每周布置一个实验,要我们自由分组,编程完成,并在课上、课后演示验收。他还得意地说,课程配有三万元经费,如果大家有相关的创新点和课题,会给我们倾情赞助。

从此,“水课”成为我们最苦不堪言的课。一群C语言没上过实验课的人,从各种资料、网站中拼命自学编程,跟着学霸一点点弄懂原理,把上课没听懂的教材、笔记看了又看,终于敲出几十行代码,用软件一编译,单片机灯亮起,还真是那么回事。

那种成就感,至今难忘,刻板的知识点,竟被实践串连成鲜活的珍珠。

但同学们毕竟精力有限,大三正是专业课和课程设计轮番轰炸的时节,为防止我们划水,他每次验收都会揪住细节不放,甚至提问每一行程序的原理,让每一位同学“人心惶惶”。即使还没学会编程,也要急切地请教同学或查阅资料,弄懂每一行程序、每一个步骤。

因为亲力亲为,所以心中有底。验收时,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向老师展示自己的成果,他则耐心听取每一个小组的汇报,提出改进策略,给予批评鼓励。周五下午的四节课,向来是他检查作业的加班时间。

结课前,他又加了四次实验课和一门课程设计。因为苏老师极致地认真负责,大家的课时几乎翻了一倍,实验报告也在他一次次“抠字眼”般地指点下,日趋规范严谨。

期末考试题型很多,除了概念问答,还有计算、画图甚至编程题,填空选择也考查得十分全面细致。

但老师的“工作量轰炸”,早已使大家对这门课熟稔于心,90分以上者甚多。

说来惭愧,那门课我仅考了87,还是靠考前背题、甚至几十行的汇编程序,换来的分数。出成绩后,他把我抓到办公室,执意要给我讲试卷,我却完全没有勇气“直面淋漓的鲜血”,只好搪塞过去,落荒而逃。

苏老师说,成绩有高有低,但尽量不给同学挂科,只要根据自己的理解,把试卷写满,我也会给60分。事实上,这门课大家几乎都80多分,都学有所获。

课程设计,他同样严格要求,耐心指导,一一验收。除了课本知识,他还结合每个人在课程中展现的性格与行事特点,给予了未来发展的建议,这在大三迷茫期,尤为珍贵。

他对我的评价是,“适合做工厂生产调度。”

大三下学期,苏老师还开设了一门选修课——航空发动机建模。许多同学对其认真严格“敬而远之”,仅有13位同学选修此课,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严格。

课堂板书全面详细,一对一教我们运用软件GSP,发给大家许多模型、文献、程序,还准备了一套“不水”的考试题。一门专业选修,既考试又交大作业,生生赶上了核心课的强度。

有一次课堂内容结束得早,一位同学在淘宝上花10块钱买的纸带手表,引发了苏老师一番感慨。他说自己从小动手能力强,大学时有段时间,靠拆装电子产品,搞点小打小闹的发明创新,像淘宝上多如蝼蚁的小商家一样,小本多销,还赚了不少钱。

但他很快醒悟,这些小项目,并不能带来成就感,相反会消磨斗志,浪费时间。

子是他痛定思痛,“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一心一意投身于航空发动机这一大国重器领域。这一领域很难,难出成果,难获名利,业内人员寥寥,却是为国铸剑的千秋大业,是个人价值与家国情怀的融会。

苏老师告诫我们,定要树立远大的志向,莫被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冲昏头脑,莫辜负了所学专业与一身才华。

西工大人讲情怀,诚如此。那一晚,13位同学眼眸中星辰闪耀。

从此,我对苏老师更添几分敬仰。暑假为期半月的生产实习,我毫不犹豫地报了他带队的那一组,前往贵州黎阳。

这次实习,我看到了苏老师不一样的一面。

火车上,听他谈起自己评职称的经历。多年冲锋在科研教学一线,却对成果十分低调,又因为出国访问、条件更改、他人插队等不可抗因素,一次次错过评教授的机遇。

学院里另一位比他年轻近十岁的教师,担任副院长,热衷于处理各种行政事务,四处奔走招揽项目,学术水平反而原地踏步,也无暇精心培养自己的研究生团队。这正是苏老师所痛惜与拒绝践行的。

少说多做,一直是苏老师对自己的要求,对学生的勉励。像极了我最喜欢的《活着之上》一书中主角聂致远,保持科研的专注,坚守底线与原则,将名与利置之度外,将传道受业视为毕生信仰。

这份高尚,在当事人看来,不过是认真做好本职工作,对得起内心罢了。

实习更像是参观学习,苏老师全程陪着我们讨论,给我们讲解,常常在某个零部件旁,一站就是一两小时,将它的“前世今生”讲透。

大多数同学听得极其认真,课本上抽象的知识,终于直观地摆在眼前,那份好奇心与豁然开朗的满足感,使他们乐此不疲。

少数同学基础不扎实,兴趣也不高,但看到年逾50的苏老师,一站一两小时,讲得眉飞色舞、全情投入,也不自主地听了进去,渐渐就沉浸在了发动机的世界。

实习期间,苏老师总随身携带电脑和投影仪,见缝插针地给大家“开小灶”,给研究生改论文,周末甚至连夜乘火车回学校开了个会。他的战斗力与敬业精神,令大家肃然起敬。

我和苏老师的彼此熟悉,正始于实习期一次发言。那天晚上六点,苏老师突然在群里通知,需要一个人作为学校实习代表,写一份发言稿,第二天座谈会上讲。我自认文笔不错,赶紧毛遂自荐。

苏老师特地当面跟我讲了发言稿要求和他的思路,重要性可见一斑,我也丝毫不敢怠慢,两小时赶出初稿,诚惶诚恐地发给老师。没多久,我就收到了铺天盖地的修改意见,小到一个词语的用法,大到一个段落的结构,他都做了详实的批注。

他建议我从实习单位的角度出发,将那些直抒胸臆的段落,以观察思考的具体内容与收获来代替,连续两遍稿子改下来,一篇词藻华丽的“散文”,变得有逻辑性,有内容、细节与深度,更像一篇企业的演讲稿了。

下午座谈会前,苏老师再三提醒我不要紧张、注意语调等,还特地嘱托我摘下头上的彩色发卡,想必是显得不成熟罢。

那次发言还算成功,苏老师及时地鼓励与肯定,化解了我下台后的忐忑。后来我在朋友圈转载了黎阳公众号的相关新闻,苏老师还“卖萌”评论道:“给小可爱加鸡腿。”

下半年考研,时间紧,压力大,彼时我和苏老师几乎没有了交集,他却一直通过朋友圈,默默关注我的学习与心理状态,总在我最需要帮助时,给予最贴心、最及时的疏导关怀。

有一次在饭堂偶遇,我正处于一段漫长的低谷期,苏老师便和我促膝长谈,其实更像是一次轻松的聊天。

苏老师说起对我的评价,问起我对未来发展的想法,我也诉说了一些考研的焦虑,事业初心的妥协与坚守等,还谈到了爱情、家庭。苏老师早在实习期间,就曾对我们说起他的学业、事业经历,但换一种环境,换一种心境,听来又有别样的触动。

他说我身上有一项绝大多数工科生没有的特质——人文素养,也谈到我当前对职业发展缺乏规划。当我就考研失败是否二战询问他的建议时,他说,不如先就业,找准方向再深造。

那个中午,我们聊了一小时之久,像老师对学生的谆谆教诲,又似父亲对孩子的语重心长。最后苏老师说,不想看到我有太大心理负担,轻装上阵才能取胜。而与他一番交流,我也确实感到内心变得温暖澄澈,像极了秋日午后的暖阳。

寒假前,我毫不犹豫地报了苏老师的毕设题目。他对此有些为难,因为已经收到了三个“未来研究生”的选题申请,而我报考外校,是其他老师口中“嫁出去的姑娘”。

但苏老师并未待我如“泼出去的水”,甚至根据我报考的专业方向,为我量身定制了选题。

惭愧的是,我大学期间参加科研见习较少,专业基础也不太扎实,大四下半年因为考研失利,以及各种不可抗因素,毕业设计做得可谓一波三折,没少让苏老师费心。

考研结束后半个月,就是开题答辩。我却趁元旦假期,在外浪了好几天。回校当天就被苏老师“传唤”到教研室,“玩够了得好好虐一下。”他给我一大摞开题材料与文献资料,让我回去认真阅读。

直到开题答辩现场,我才惊觉自己偏离了选题。慌乱地站在台上,愧对四方指责,苏老师,是唯一一个没有训我的人。距寒假仅有两天,必须成功开题!他把我拎到教研室,一起加班加点赶进度。

当我再一次站上台,自信地回答完所有评审老师的提问时,苏老师和我,已有30多小时没有合眼了。望着他疲惫的面容与布满血丝的双眼,我的感动与歉疚无以言表。唯有心底暗暗发誓,要成为毕设最令他省心的仔。

五月返校后,我便一直待在教研室。漫长的宅家,没有放飞自我,令我此时还算从容与心安。总跑不通的Simulink模型,却将我卡在瓶颈期。我寻求苏老师的帮助,他却不像有些老师,直接给一篇论文让学生复现,而是不厌其烦地帮我理顺模型变量与整体架构。

眼看其他同学进度蹭蹭赶上,我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内心之焦灼,竟使我对苏老师滋生了怨愤。我偷偷问师兄要了几篇论文,照猫画虎,搭了几个不太准确的模型,做贼般拿给苏老师看,试图蒙混过关。

果然被一眼识破,勒令整改。历经一番“寒彻骨”,我终于在老师帮助下,迎来了“扑鼻香”。

答辩时我才知道,万变不离其宗,老师们最看重地,是科研头脑清晰、逻辑顺畅。我的模型,虽然仅能实现基本功能,但我能将每个模块讲得清清楚楚。而那些复现论文的同学,成果还算漂亮,但好多人对原理一知半解,更有甚者,无法自圆其说。

答辩前一个月,我交了初稿,期间一共改了六版。无论是内容的逻辑性,表达的专业性、严谨性,还是图片清晰度、作图方式、公式、引用格式等,苏老师都做了详细批注,生生把“初稿”批成了“草稿”。

我自诩是有“排版强迫症”的人,在苏老师面前也甘拜下风。在痛苦的修改与降重中,我欣然守望“草稿”蝶变为“终稿”,内心重获从容与安然。

答辩前夜,在室友的指导下,我把30页的幻灯片最后订正了一遍,数十次地试讲、模拟提问,还是有些紧张,没有睡好。第二天,我跟师兄说起四点才睡,苏老师平淡地回了一句,“很正常。”

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

客居教研室的一个月,我对苏老师有了更深了解。他毕业于西农,读研时追求了师妹,如今一个在西工大,一个在西电,都是副教授,可谓琴瑟和鸣。在知网上检索,能看到两人合作完成了许多论文,他们一起做“两机”项目,一起带研究生,一起开会出差。

“我俩晚上回去,一人一个屋子搞科研,累了就一起做饭,吃完一起出去走走。”

这是专属于工科科研人的浪漫,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带研究生,给你一作,慢慢变老。

而两位老师,也都是所在院系最受欢迎与爱戴的那些人。

苏老师特别反对学生打游戏,经常以此敲打师兄们,原来是他的孩子曾因沉迷游戏误了学业,不得已送到了国外读书。他不愿看到自己的学生——没有血缘的“孩子”,重蹈覆辙,于是“逼”他们多学多做,抓住机会,“不得不”优秀。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转而我已毕业一载,和苏老师少了联系,但每逢节日,我都会送上最真诚的祝福,他也一直默默关注着我的朋友圈。我很想亲自送他一本《活着之上》,告诉他我从未背离那些初心理想,并始终以他为精神榜样。

他的认真负责、严慈相济,他的名利观、人生观与使命感,无愧于西工大“公诚勇毅,三实一新”的校风校训,也是我四年大学所获最宝贵的精神财富之一。

苏老师办公室里摆着许多绿植,他的学生也喜欢买花来装点教研室。我却想道一声,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

【此文转载自原账号“平生锦绣”,2022.04.15喜获海泩伯乐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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