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者手记(聆听我,玛尔塔)

1

——如果人类是这世上最伟大的创造者,为何我们中的一些得不到足够的生之觉察、生之颜色。我为何脱离了那种浓烈,玛尔塔?我在童年时代亲眼目睹过一只蝴蝶的殒命——虽然蝴蝶是那么容易被摧折的生物,但我记得它是迷失在我乘坐的那辆巴士上,那时它不小心飞进来了,我身旁的孩子却关上了窗户。

“——它真可怜。但是我们可以不用为了一只蝴蝶而悲伤。”

——我不想说悲伤,玛尔塔。按照命运而行动没有什么可悲伤的。只有殒命在花丛中的蝴蝶才让人悲伤。那时它落入了不属于它的地方。我看见它胡乱地翩飞。人们都注意到了它——它一头撞在行李架上,然后又停留在玻璃的角落。有人称赞它的美丽,有人表示惊讶。我不知到有没有人看到了那具纤细的身体里诱人的死。

——不是由蝴蝶决定的,而是由它之外的,那更庞大的却无动于衷的我所隐隐地渴慕着的,它的死,在金属车厢和燥热的午后的呼吸中悄悄酝酿。有一刻它决意飞起,它看到了我们——那些巨大的花萼上的肉色的花朵在丑陋地扭动——然后它被一本书捕获了。是那个把它关住的孩子。我松了一口气。终于有一个果断的现实在打理事物。现在它变成了一个恶心的粘在书页上的蝴蝶,左边的翅膀翻折了,触须好像仍在游动。那个孩子开始向人们炫耀——看,是标本。那时我对他产生了奇妙的敬佩。

——他无知,残忍,但他懂得行动,而且不遗余力。是他允诺了那些未来的涌现。当我在一种异样面前不知所措,甚至感受着它那令人折磨的飞翔,在逐渐衰弱下去的翅膀的恍惚的扇动里:当那些花纹已经完全变成了苦涩的、过量的凋亡的暗示,我在一个它忽然消失的片刻担忧它是不是已经死在了某个阴暗角落——而他的出现终止了这场纠缠。我终究在一种现实中获救,是那个孩子把所有生之道路都呼唤了出来。

——在那些过度的自由的空间里:在眼睛可以随意游荡,在幻觉与没有什么目的性的童年的特有空虚中,一切都处于宛如吞入体内的药一般缓缓释放的轻盈的姿态。这里的不幸在于,如果没有那个孩子出现——也许将没有任何事能有任何结果,也没有任何事能到达它最终的样貌。那蝴蝶翩飞的动作在开始后就凝结在空中,在我少年的眼睛里——所有姿势在完成之前就被消耗殆尽,以至于无法跨越某个终点。那个午后的车厢里充塞着令我为之沉陷的幻想与忧惧的蓬勃,然而它只不过是一种注视下的发酵,它软弱无力,而且空洞无比。在任何事都可以不去尝试的氛围中,再渺小的渴望和瞬间的热情都有机会发芽,膨胀。它们长成没有内涵的肿瘤——灰暗而轻浮,像是空心的野草,用无足轻重的迷梦和幻影编织而成。

2

我们将如何对待他们——在一切都很匮乏的时候凭借着惊人的意志而有所营造的人们。那些费尽了心力而只完成了那不完整的、缺失功能的、令人惋惜的那些——那些已经远离了人们的视野,成为祖先的记忆被抛掷在一旁:我们早已拥有了更美妙的、圆润的说法,语言已经进化了如此之多。我们讲述这个变得愈加丰沛的世界的新的、深刻的苦恼——我们写道,我们的主人公参与了什么,他有怎样的鲜明又不那么难以置信的身份,他要应对那些社会中的各式各样的挑战:新奇的、精致的,令一同处于这个变得丰富的时代的我们为之共鸣,因为我们中的绝大多数——感到我们也有机会这样做,这平常的一切本就充满了色彩。

我们随意地引用了那些——那些丰沛:储藏在我们的脑海里。就像过去世界的诗人面对的那些簇拥的人们中的其中一个——那人会骄傲地从他手中收过一本被他签名的书,在朋友面前炫耀。有一天,我们也会如此平常地谈论起那些记忆。当他——和作为他的时代的某些人们一个个消逝了,世界就落入我们的手中——我们中最温柔的、最怀旧的人们,我们永远惦记着他,令他在我们的人生中持续地闪烁。但试想有一个人写下了:在一个主人公的房间里他的书被摆在了显眼的位置——当我们想着如何去丰富一个人的形象,他就被满怀感激地想起了——他幽暗的、只被片面地了解过的人生被压缩成一个精致的珠子。我们会说:就是这样,时间记住了他们,我们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当这些语言已经变得再正常不过,也就意味着一个时代似乎永远地离开了。现在我们永远都有的写,这是可怕的。过去在积累着,再也没有贫瘠了。

可是为什么,在那贫穷时代的诗人还遗留之际,我想要背过身去,向他展示着新时代的一种可能:还有人愿意回到地底下去。还有人想要重现那个苦涩的探索的黑暗的过程。

3

有时候我疯狂地想用破折号——就像现在这样。大概是一年前我无法克制地变成了这样。我在我的顽固的喜好中发现一些端倪——那便是我当时的心态几乎崩溃,我甚至无法容忍一个句子被正常地说出来,我总想着打断它,从一种思维猛地跳跃到另一种:我那时的感觉是——这简直是一种富有生命力的突张的新形式——当我的生活瞬间变得黯然失色,我只能踉跄地从一种畸形中寻求意义。

我们从来不能准确的描述一种突破性的东西,它过于抽象,当我们说“内心的深层隐秘”或者“莫名的沉陷”等等时,我们希望等待着我们的是有别于现实的另一重怀抱——我们真的希望人们试图通过艰涩、忧郁、孤独等自我折磨的损耗中达成的,是一种至深的感动,是那来自黑暗乐园的无上的热情——但我们要如何雄伟地捍卫它?或许我们只能旁敲侧击。就如同我们知道如果一位超现实主义作家完成了一部小说,描绘的是一位出轨的妻子的心理挣扎——我们知道这个故事多少只是一个形式。无疑的,它是一种更加广大的轰鸣——即使我不是个不贞的妻子,我也绝对会为之颤栗的那种。这种内容上的和解是最漫长的。那时——当一种无所依傍的激情先于所有于这一晦涩的领域内的见识而预先袭击了我的时候,我还身处在了“重新探索那些童年幻想”的浅薄的阶段。我知道,我只是紧紧地握住了一种意义。而我几乎要劳累不堪才能不忘记它——因为我是如此匮乏。我陷入对记忆的搜寻,我寻找那些最有说服力的、或者最华丽堂皇的声辩。我只有那么几个。我一直都挺孤立无援的。那时——当我逐渐转向一种几乎是强迫式的、追求独具匠心的境地的时候,当我抱着猎奇的兴趣,渴望从那些巨大的陌生、恐惧、深深的隔阂之中有所发现的时候,当我决意献身给形而上的世界的某种一语中的一般的令人惊诧的深度的时候,我都只是在模糊地体会着那流动的生命盛宴中最微弱的一小部分。我感到我的智力薄弱。我感到我的心理、我的意志和我的肉身,都很衰弱。我时常产生一种败下阵来的感觉。

4

我们该如何去拥护一个时刻,却不以这个时刻本身的强度令其生辉。

我想到一个比喻:在适当的时刻,我们的主人公被打捞上来。他或许已经死了,或是在极端的虚弱之中,他不再有能力做出什么果决的行为。我们让他成为观赏性的,成为一种动人的摆设——因为在刚刚,那覆盖在他身上的一层布被拿掉了。

如同一个仅保留有一点视觉的病危的人感到他的周围正在煽动起的不安的洪流:

想象在那人昏暗的视角中——有一刻他将身体内的灼热的阵痛与他对即将离世的哀伤的意识组合在一起。高烧的昏厥、恍惚、生之渴望——然后他瞥见,在那剧烈运作在崩溃的前夕的视觉里,那不具有更多的情感意义的如同排泄般的泪珠里的朦胧中——来自春日的阳光和在风中飘动的白色纱帘。我们的主人公——已经被病痛改变了,燃尽了,隐约地感到了同人世间的那巨大的疏离:他是被打捞上的人。爱的低语声环绕着他如同那些围观着海底之人幽暗的肌肤的人们的凝视。恐怕只有作者会知道这种残酷:他已经不属于我们了,人们自以为是的温情留不住他。

这里——阳光有了某种神性的闪亮。白色纱帘宛如可以依靠的令他心神为之摇荡天使的裙裾。我们必须记录超越性的时刻。

5

我看不懂那张票上的内容。它只是模糊地写着两串字母组成的目的地。但我看见有一个时间的标志。那是再过10分钟后。我看见一旁的路灯下蹲着两个年轻的女孩。我向她们打听关于即将到站的这趟列车。她们笑容明媚——她们说,就是这辆。我感谢她们。紧接着我从俯身的姿势里解脱,不知为何仍然看着她们两个。我微微点头以后向着身后撤回——我赶紧看向别处。

但这个时刻已经难以挽回。我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我意识到她们应该会错意了。这张票没什么难懂的——是夜晚和独自行走的不安令我紧张。我再看着那张几乎被汗液浸湿的车票——唯一的目的地,写得很清楚。时间也有,还有五分钟。7点43分:发车。按说这时我很快就能听到它的汽鸣声了。两个女孩儿或许会将我这种行为认作了拙劣的搭讪手段——然而在这之后我竟然就离开了。夜晚,车站并没有什么人。我就站在离她们几米的地方。我仍然用余光看着她们在路灯下窃窃私语。我想要站得更远一点。我为什么要在意她们呢?这个问题我不能解答,这太愚蠢了。这就像我为什么会记住所有无关紧要的事一样。我就是个自作多情的傻子。我最大的本领便是扰乱自己。

6

——危险不是一种宏大意识。那是一种亲和,玛尔塔。我感到一种亲和。就像是我在那些恐怖之物的面前本能地退缩一样,我浑身紧张、加快步伐,我向着一个巢穴的逃避……这些都是那种亲和的在微微地释放着。如同我不能让自己失去平衡,没有勇气将自己封闭在一个塑料袋子里;如同我会恐高,看见幽深的井或是洞穴会害怕自己掉落。我曾一度恐惧吃药——我知道那些药物的副作用,我会不安地想象那些在我的身体里释放的微粒怎样扩散到各处,如同小恶魔一般啃食着一些健康的组织;我甚至在看到被褥上腾起的无尽的棉絮而深深忧虑,在一个呼吸的瞬间我几乎感到气管处神经质的阻塞……这一切是多么地不可避免,许久以来侵害着我的心灵。但我又如何能离开它们。如果我不去相信每一处危险都是骤然降临的生命之恩惠,我该如何生存呢?

——让我为你讲述我童年和父亲郊游的经历,那时我们进入一处被河水冲刷的浅滩:

直到我意识到那是一片充满了尸体的泥滩——我便再也无法忍受用脚触碰它。我大哭地抓住父亲,想要往上爬去。他没有办法,于是背着我前进。父亲和他的朋友还在聊天,他们显得很平静。我不想再看一眼脚下——于是我把脸紧靠在父亲的后背上。

那是与我记忆中的干净的沙滩完全不同的东西。被海浪冲洗的沙子是有趣的。它们湿湿软软的,而且不包含令人惊恐的杂质。我从不会因为寻找到一块埋在沙子中的小石头或者一个贝壳的残片而感到嫌恶。一只螃蟹也还好,但一只肥胖的、注满了水的沙螺就另当别论了。我不能忍受龙虾或是海星的背面那繁密的结构,我感到每一个突起都充满敌意,而那些组成的图案更是让我不寒而栗。

在那片泥滩上,我却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所深深引诱了。没错,当它过于强烈的时候,我反而会忍不住向它窥探。我在父亲的背上向下望着:我看见灰色泥沼的柔和的表面下隐藏着那些突张之物的不可掩盖的部分——一只不慎落入此处而无法挣脱的昆虫的残肢:它那纤细的,此时被胡乱摧折的腿部,已经被浸没但仍然被我分辨了,还有那具没有被完全玷污的破碎的透明的薄翼。我多么希望是我看错了——我希望那只是树木的断枝和小玻璃碎片。我甚至看到了羽毛——可能只是路过的鸟儿掉落在那里的。我尽量不去想象那片羽毛之下现在已经显得有点异样地鼓突着的泥水里的是什么。我想到踩过一只几乎腐烂在这里的鸟儿的尸体会不会没有特别的知觉,它已经和这泥滩一般地柔软。我在父亲的背上,在一种那时唯一能够缓和着我的安全的意识中,我试探着我的湿漉漉的脚掌上残留的知觉——此前它们已经陷入那泥沼了。我想象着所有令我不安的事物在我的脚上留下痕迹——那个昆虫的一部分身体的碎块就粘在我的脚底,它可能是任何的一部分——那些暗示着人们对其无能为力的微小的衰亡中的最惨烈的悲剧:一根后腿,一块柔软的充满条纹的腹部,还是那最不能容忍的,连接着精密的颈部的那只剩下半个的脑袋。

7

玛尔塔:

我怎样来到一个广场上,我怎样环顾着那些各种各样的美丽的衣壳,感到一种视野永远不会消失。我有点把握不住它,我只能说它给我怎样一种飘忽的感受:如同那个被怀抱着的颧骨很高的幼儿,她冰凉的皮肤和深栗色的头发。我看到一双小学生的狎昵的眼睛,仅有的脸上的袒露,其余的地方被口罩覆盖着。我还遇到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学生,他的贝雷帽里头发缠结,我看到那张有些灰暗的粗糙的深色脸颊,青春的颗粒感,瘦削,宛如荒野上的石头一般的自由的脸,仿佛永远参杂着风干的汗液的某种发酵一般的香气的缠裹。我意识到情况很快将变得不可收拾:大一号的牛仔外套中的女孩儿,飘动的上衣的下摆和灰色帆布包的那承接这种线条的柔顺的凹陷——一双腿待在透明丝袜中:是那曾遗落在那些幽暗的生活的细部的审美性的愉快——少女或许会在一天的伙伴的牵手的途中,在那个同母亲一起吃饭的平常的傍晚想起一种带着紧缚的羞赧的尝试——以及一些窃窃私语——在服装店,看着她们那有些闪躲,却始终克制与提示着某种受到维护的闪烁的安逸——幻觉中的优雅,未来——摇动着,以一个成熟的、潮湿的吻一般向她们柔和地示意:那个不同于母亲的深信不疑的引导。那些穿着,如今已经谙熟了,仿佛融化在线条里,曾经一度被过量地感知着。那种羞惭——宛如初生于世上的,始终注视中的镜子里形象的恪守与挪移,在什么时候渐渐消散了?那围绕着她们的一圈淡淡的如同薄雾一般的世上的踪迹:牛仔上衣,帆布包,透明丝袜中流动的漠然,柔软,无声——是那些曾一度存在感强烈的幼稚与美的尖锐的边缘——还有曾在岁月与忽略中累计的那层无形的东西,那早已被裁剪的树枝的仍旧生长的幻影。如果有一刻,一些描述可以多少呼应起它们,让它们如此脱离,从一个安稳的小小的暗室中成为落入空旷广场上的无庇者:我想要提问——这些究竟是什么?

这些只是与那个少女几乎全然无关的一系列阵痛的幻觉——为什么我会给自己制造一种拥堵。我几乎寻觅不到更动听的语言。我如此匮乏,而且缺乏这项行为的明媚的意义。人们走过了——我只有低头、沉默、甚至闭上眼睛。那个风暴才能渐渐缓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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