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2
周子苓是复国会里唯一一个十九年没有接到任务的成员。
旁人都说复国会长待她非同一般,叫她成日学些歌舞书画,刺绣女红,一个孤儿活脱脱给当成闺阁里的大小姐养活。起先她倒真以为自己命好,后来冷眼旁观了复国会一步步壮大,才懂得自己原来跟那些被当作棋子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不过是用她的时候未到而已。
一个月前,周子苓接到组织通知,刺杀于守铮。
给她配的搭档是许照民,执行了三十多次任务从未失手的传奇人物,看得出组织对这次行动的重视。
她明白自己终于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时。
于守铮的名字她耳闻已久,那人是忠心耿耿追随汪政府主席几十年的幕僚,不可避免地与日本人有染,暗中还从事军火生意,大发国难财。
据复国会说,还是她的杀母仇人。
周子苓听到这段故事的时候,正懒洋洋地绣着手中的手绢,眼皮都没抬一下。
坐在她对面的傅青有些急了:“你不信?”
周子苓抬起头来笑笑:“怎么不信,我是孤儿,青姐就算说我母亲是圣母玛利亚我也是信的——青姐你看,这缠枝莲的花纹好不好看?”
“你这次如果立功,组织上让你连升三级。”傅青不理会她的嘲讽。
“升几级都不要紧,青姐帮我对组织说,十九年的养育之恩我不会白白承受的,只是若能侥幸成功,我只要一样东西。”
“什么?”
“自由,”周子苓绣完最后一针,抬起头来:“我只求后半生平平淡淡,不宠无惊。” 国仇也好,家恨也罢,报便一起报了,何须那么多名目,她想要的不过是普通人的生活,爱恨皆自由。
她以许照民表妹的身份出现在上海社交圈里,许照民对外放出口风说表妹生在普通人家,乱世里不求什么好姻缘,名分也无所谓,只图在大上海找个靠山。
真有几个世家青年给她献殷勤,她从不拒绝,照单全收,一来掩人耳目,二来多几条消息渠道。
为了她行事方便,傅青给她租了一处小公寓,又雇了个不懂中文的奥地利老佣人照顾她生活起居。
周子苓一直不明白复国会的钱从哪来,傅青对这些不该她知道的事情一直讳莫如深,半句无关的话也不肯讲。她这次趁出任务的机会问许照民,许照民含糊其辞地说复国会手下有一批商人,靠他们进贡。
她隐约猜到不会是什么正道,却一直没有机会求证。
“铃铃铃玲玲——”
周子苓伸手拿起电话:“喂,于少爷,当然还记得。您说看电影啊……”
她对许照民做了个口型“去不去”。
许照民犹豫一下,点点头。
“那就说好了,晚上七点钟。不用不用,我家离那很近,走两步就到了。”
许照民点了支烟,抽了一口,问周子苓:“你怎么想?”
“昨天你也看到了,直接从老于入手那边怕是行不通,现在看来,只有曲线救国还有一线希望可言。”
“你想接近小于?”许照民皱了皱眉,思索一会儿。
半晌他说:“我承认这是目前除了硬碰硬之外唯一的办法,但是你得明白,小于不得宠,你跟着他也未必有多大机会。”
“总比没有强。”周子苓淡淡道。
许照民叹口气,仔细叮嘱了一番:“总之小于那头你先好好敷衍着,这两天当心些,老于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动作。”
他看着面前这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明明只有十九岁,却举重若轻得像是看开了生死一般。如果他那还未出世的孩子是个女儿,只希望她不必像周子苓一样小小年纪在这乱世里出生入死,满腔委屈没人诉说,只能藏在心里,给旁人看的永远是一张淡然的脸。
“晓得了。”周子苓对别人的关心总是很感激。
“有时间来家里吃饭吧,慧芳做的菜虽然家常,味道还是过得去的。你也别老跟那些公子哥儿去外面应酬,伤身体的。”许照民又念叨几句。
周子苓看着许照民笑,许照民被她看得不自在,抓了抓头发:“怎么这么看着我,我太啰嗦了吗?”
“不是,我就是觉得,你是我爸爸就好了。”周子苓吐了吐舌头,她很少露出这种孩子气的表情。
许照民鼻子一酸,假装咳嗽:“这什么破烟,真呛人。”
黄昏时候,周子苓穿了件玉色织锦长裙,随手绾了个发髻,略施粉黛就出了门,刻意地没穿外套。
她家离国泰影院只隔了一条长街,不用走得太急。路边的小饭铺已经冒着腾腾的热气,门口摆着煮南瓜的锅,空气中有一股甜糯的味道。几辆人力车歇在路边,车夫蹲在地上抽纸烟,有的车上坐着车夫的老婆,手里提着装菜的网兜。小贩臂上挽着盖着粗布的篮子,声叫一叠声叫着“草炉饼”从她跟前走过。
万家灯火,都与她无关。
周子苓这才觉出没穿外套的冷来,打了个寒颤,走快了几步,皮鞋跟“嗒嗒”地敲打着地面,给谁听似的虚张声势。
于清明早已等在影院门口,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自然垂下,风轻轻吹起了他灰呢大衣的衣角,整个人像从巴黎的时装画报上走下来,叫人挪不开眼睛。
“于少爷久等。”周子苓走上前来,打了个招呼。
于清明没说什么,先脱了外套披在周子苓身上。
“走得急,忘记穿外套了,让您见笑了。”
“周小姐,”于清明低垂着睫毛为她整理外套的衣领,慢条斯理地说:“您请改口。”
“是我疏忽了,于少爷跟我是平辈,应该亲近一点儿的。”
于清明的手指停留在周子苓的肩上,他有点无奈地笑起来:“你很怕我吗,何必对我那么客气呢。”
两个人的距离好像是有点太近了,周子苓能感觉到他笑起来时的气息拂在她的脸上,还有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气味。
在她的想象里,于家人都像老于那样生性多疑心狠手辣,一双阴沉的眼睛看得人无处遁形,需要她十二万分的小心谨慎,一言一行都要深思熟虑,可她面前这个小少爷却分明温柔得像天边的云彩,跟老于哪有半点相似。
“好了,电影要开场了,咱们快进去吧。”于清明直接牵住了正在走神的周子苓的手。
周子苓回过神来,指尖一麻,一阵暖流传遍了她全身。她忍不住偷偷打量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于清明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拉住她的时候很轻柔,怕弄疼她似的。
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和男孩子牵手看电影。
看完电影出来,于清明要带周子苓去华懋饭店吃宵夜,周子苓不知怎么拉住他,说她想去街上的馄饨摊。
说完她才发现,自己有点撒娇的意味,不觉微微红了脸,改口道:“你吃不惯的,还是算了吧。”
于清明不以为意:“我没吃过,你怎么知道我吃不惯,走吧。”
还从没有人这样迁就过她。
直到在那张油腻的桌子边坐下,周子苓还是有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她兴高采烈地跟老板要了两碗老汤馄饨,然后对于清明说:“谢谢你啊,从来没有人陪我来这吃过饭。”
“你要是喜欢,我以后天天带你来吃,只盼你别看腻了我才好。”
周子苓知道于清明是习惯性地随口调情,可还是忍不住嘴角上翘:“这家的馄饨特别好吃,连许照民……连我表哥都说好吃。”
于清明正琢磨着怎么放胳膊才能不把桌子上的油腻蹭到衣袖上,没有注意到周子苓一时口误。
倒是周子苓有些紧张,偷眼去打量他,见他看着桌子有些勉强的样子,心里明白,不好意思地说:“是有点儿脏,要不我去跟老板说,咱们别在这吃了。”
于清明听了,直接把胳膊大大咧咧地放在桌子上:“衣服脏了可以洗,你的笑我可是很少看见。”
周子苓没再说什么,馄饨上来的时候赶紧低下头去吃,不小心落了一滴泪在碗里。
就算是虚情假意,也好。
于清明拿筷子挑起一个馄饨,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惊喜地说:“真的好吃!”
正说着,他一个没拿稳,剩下的半只馄饨就掉进了碗里,汤水溅了他一头一脸。
周子苓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从包里拿出一张手绢递过去。
于清明有些狼狈,接过来擦干净脸,然后对她说:“有人说看美人要看两处,一是大笑,二是吃相,今天我看了周小姐,才知道真正的美人是什么样子。”
春天醉人的晚风在夜里悄无声息地穿过长街,馄饨摊的灯光安静又温和,灯下坐着两个人,脸上都漾着平日里没有的真心笑容。
当附近教堂的钟声响起的时候,周子苓才发现已经是深夜了,她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家里人该担心了。”
“我送周小姐回去。”
周子苓迟疑了。她想自己的公寓就在这条长街的尽头,她于情于理都不得不请于清明上去坐坐,现如今新计划刚刚开始,八字还没一撇,若是这就便宜了他,没准明天就把她忘在脑后了。
但如果一口回绝,扫了他的兴,自此之后再不联系她也束手无策。
想着想着,她忽然咳嗽起来,嗓子哑了似的说了一句:“那就麻烦了。”
直走到楼下,周子苓把身上的外套还给于清明:“怪我粗心,现在自己着了凉,还连累你冻了一晚上。本来该招呼你上去坐坐,刚才倒又咳嗽起来,怕是要赶紧休息了。于少爷也早些回去喝点威士忌,不然仔细要伤风。”
这一番话半真半假,欲拒还迎,里面藏着女孩百转千回的心思。
于清明了然地笑笑,好脾气地点点头,目送她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