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9月,我所在的华东师大二附中初二(3)班开始毕业分配。到年底,除了极少数同学参军入伍外,其余同学的去向是工矿企业和农场农村。我被分配到崇明农场。
崇明农场地处市区北郊,去哪里务农,需要注销市区户口。当年,我刚过16岁。虽然年龄尚小,却也知道,在计划经济条件下,市区户口是城市居民生活中不可替代的重要凭证。没有了市区户口,就不可能得到按人头分发的粮油票证,生活也会随之发生困难。
特别是,当我听到去新疆农场的青年,谈起注销、失去市区户口的亲身经历后,也意识到市区户口注销起来非常容易,但是今后想再要恢复它,却是难上加难了。
只是,不注销市区户口,就不能到崇明农场报到,无法领取工资,日后还将成为被再次动员“上山下乡”的重点对象,最终分配到比崇明路途更远,条件更艰苦的外地农村插队落户。这样的结局,我不想去尝试。
在市区户口注销截止前几天,我稚嫩胸膛里,开始有了第一件心事,心思也渐渐变得复杂起来,整个心被这桩心事牵扯得隐隐作痛。我一直煎熬到最后一天,才极不情愿地从家里拿出户口本,独自前往公安派出所。
一路上,我低着头,步子慢吞吞地越走越重,全靠时间老人推着身子往前走。到了派出所,我无奈、机械地将自己的户口本,递进将要主宰自己人生命运的“窗口”。
“小同学,是来注销户口的吧?”接待我的是一位穿着草绿色警服的中年男民警。他只是看了我一眼,就随口说了这句话。
注销户口?民警同志,你为什么开口就问我这样令人伤心的话?难道我的命运,注定是要被注销户口的吗?你难道就不能问问我,是不是来申报户口的?听了民警的这句问话,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小同学,你是到哪里去的?是到外地农村插队落户?还是到边疆农场干革命?”民警见我一声不吭,又连续发问。他的两句问话,让我再次感到不舒服。
实际上,市区66、67届高、初中毕业生,除了极少数分配到外地工矿企业的之外,市区工矿企业的,不需要变动市区户口,只有前往农场、农村务农的,才需要注销市区户口。
“我是到崇明农场。”我轻声回答,并且递上毕业分配通知书。
“喔,你是分配到崇明农场的啊?”民警抬头正眼看了看我。
“嗯。”我看到民警脸上出现笑容,可是,不知怎么,却不想多说话。
“小同学,精神振作一点,不要垂头丧气的。你能够分配到崇明农场,算是相当不错的!哪里,可是个好地方啊,路近啊!”民警似乎看出我心情不佳,连声安慰我。
我依旧不吭声。
“小同学,在你来到这里之前,我刚刚注销了两个学生的户口,一个是到黑龙江农场的,一个是到江西插队的。你说,你是不是分配得不错啊?如果他们能够换到崇明农场,肯定会很高兴的!只是,他们想去,也去不成呢!”民警并不留意我的感受,一边继续自言自语,一边“巴哒”一下,盖下了一个小长方形的红条橡皮图章。
我从民警手里接过户口本,连忙打开内页。“户口注销”四个醒目的红色隶书体字,赫然出现在我的户籍栏上。它们就像似四颗炸弹,在我面前爆炸,震得我脑子“翁”的一下,差点闷了过去。虽然,我对注销户口的结果,有一定思想准备,但是,在第一时间直面它时,心里还是非常地难受,胸口像似堵了一件东西,憋得慌。
我拿着这本熟悉却已经不属于自己的户口本,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出派出所大门,无力地坐在马路边的石阶上,好大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我知道,从现在起,我已经从一个学校学生、市区居民,变成了郊区农场知识青年。我只能接受事实,转而求其次。
我拿出粉红色的毕业分配通知书,看着上面的“崇明东方红农场机械化大队”几个字,觉得民警劝慰我的话不无道理。前往崇明农场务农,在“面向农村、面向边疆、面向工矿、面向基层”的毕业分配方向里,还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我想到这里,脑海里开始出现,自己驾驶着拖拉机,操纵着农用机械,在农场广阔天地上工作的场景,心情也随之变得轻松了起来。
1968年12月25日中午,我告别母亲,在父亲、大妹的陪同下,肩背手提行李,启程前往崇明农场报到。我们先是乘69路公交车,到达老北火车站终点站,再转乘51路公交车,到吴淞镇终点站下车,最后沿着不宽的淞滨路,步行近半小时,到达了吴淞客运码头。
码头上,已经三五成群地聚集着不少前往崇明农场的知青。他们大多由父母陪同,少数有爷爷奶奶送行。长辈的脸上,无一例外地挂着担忧和不舍,小辈却是兴奋与迷茫交织。
呜……下午二点,“友谊”号浦江渡船连发“回声”,告诉岸上的知青们,起航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瞬间,码头上密密麻麻的人群逐渐分开,嘱咐声、喊叫声此起彼伏。
呜……一刻钟后,游船再次发出“回声”,几名水手站在甲板上,双手用力收起连接码头铁桩上的粗缆绳,船舱里的柴油涡轮机一阵猛响,江涛开始拍击船舷,水花泛起,圈圈涟漪不停荡漾开来,渡船开始缓缓离开码头。
连续不断的“回声”,强烈地震颤着每个知青的心灵。站在船边栏杆处知青的双眼,无一例外地紧盯着岸上送行的人群。几个女知青疯狂地挥舞双手,不停呼喊着亲人名字。此刻,知青们心里都非常明白,与亲友分别的时间到了。现在,他们所要做的,就是尽量给对方留下难忘的一幕。
船舱里,已经有一些女知青坐在了那里。她们一听到游船发出起航的“回声”,眼圈就开始发红,眼泪不由自主地往外淌。她们不敢面对这种离别场面,用早早在亲友面前消失的方式,躲进了船舱。
她们想,也许这样做,才可以最大限度地减轻双方的痛苦。当然,她们心里明白,亲友们在开船之前,肯定会一直站在岸边,等到渡船彻底消失后,才会转回他们的身体。此刻,她们已经没有勇气,再次走出船舱,向亲友告别,只能将这种难受的思念心情,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渡船开始慢慢掉头。一根根从船舷知青手里连接到岸上送行人手里的细长缝纫机线,终于被全部放完。手握线段两端的人,都紧紧地捏着线头。线条越绷越紧,终于被渡船无情扯断。残线飘落在浑浊的黄浦江面上,随着江水起伏不断上下。
渡船调转好船头,开始全速前进。站在船舷边上的知青,立即跑向另一边,继续远距离目送亲友。岸上,送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变成了一个个小黑点,最后,越来越模糊,看不清了……
此刻,从未有过的惆怅,悄然爬上每个知青的心头。大家面面相视又默默无语,仿佛生活一下子失去了依靠,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茫然漂浮起来。
好在,这种状况仅仅出现一会儿。人生的未知数,让知青们的思想,从幻想回落到了现实。大家明白,父母、兄弟、姐妹已经离去,只有同学才是今后的依靠。
知青们自然而然地以学校、班级为单位,紧紧地围坐在一起。原先在校时残存的男女有别的封建思想,现在已经淡化。男知青天马行空侃侃而谈,女知青则丢掉矜持积极参与。
吴淞口外的长江江面宽大壮阔。游船在土黄色江面上劈波斩浪。但是,海风与波浪相结合,让游船左右上下摇摆不定。一些知青开始晕船反胃。他们“哇哇哇”地呕吐起来。
周边的知青见状,有的拿出毛巾,帮助擦掉赃物,有的递上开水,给予情绪安慰。这让呕吐的知青,感受到了同学友情的温暖。
渡船航行半小时后,船体渐渐平稳,崇明岛的身影开始隐约出现了。近了,越来越近了,位于长江入海口,三面环江一面临海的世界最大河口冲积地——崇明岛的身影,终于清晰地出现在了知青们的眼前。
我看到,岛的水岸边,有一圈壮观的防风林带。林带里面的树木高低整齐划一,一棵挨着一棵有序地生长在一起。我想,这些大树在夏天,应该是绿叶满枝,绿意盎然。可是,如今的它们,遇到了寒冷的天气,掉光了绿叶,成为了枯死般的模样。我看着眼前天寒地冻、枯枝败叶的萧瑟冬景,本来已经不佳的心情,又变得沉重了起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