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孜酒庄设在Scalini Fedeli的晚宴很热闹。政府部门的、其他酒庄的、媒体的,我们本地和外地来的客人坐了满满三大桌。桌上摆满了各家酒庄不同牌子,不同口味的葡萄酒,红的白的绿的粉红的,逐一被打开来品尝。
罗玳谷的人都泡在葡萄酒里长大,饭桌上却不劝酒,更不拼酒。刘董事长和小李很客气,尽管大家一再告诉他们,不喜欢喝的酒直接倒掉,他们还是每次都把自己面前的杯子喝干——无论如何不能失了礼数,宁可委屈自己也要顾全别人的颜面,这是典型的,东方人的做派。
百合是女士,大家对她格外照顾,每一轮倒酒只给她的杯里加一点点。她的酒量看起来有限,和伊芙根本不能比。不过她的味觉出奇地灵敏,每次只要浅浅抿一小口,就准确能说来口感是沉厚、丰润、清冽或者是甘涩、辛辣、浓郁,非常老到。谈笑应对之间左右逢源,看得出来是个见惯大场面的人。
她和伊芙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除了每一个东方女子都有的蜜糖色皮肤,扁平的鼻梁和翘翘的小鼻子,她们两个人没有太多共同点。可不知为什么,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移动,牵扯出久远的,伊芙的影子,在她的动作、神态和笑声里,越来越清晰。
那时候,每天早晨她都比我先起床。我一睁开眼睛,听到的是街上单层电车驶过的铃声,和她在厨房给我准备早餐,锅碗瓢勺的碰撞声。空气里飘散着食物的香味,咸鱼鸡粒粥,或者豆浆、油条,或者是牛奶、鸡蛋加火腿。
那种感觉很温馨,很心安理得,有时候甚至会让我舍不得起床。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作为一个男人,这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光吧,如果我曾经幸福过的话。
伊芙过来给我敬酒,笑吟吟地问:“当年,您在香港呆了多久?”
“1946年初,我结婚没多久就跟着部队去驻防。三年多以后退役回来,从我父母手里接管葡萄园,就没再去过了。”
我那个好太太,在我离开那几年里并没有守住寂寞。等我发现她的秘密,弗兰克已快要出生,孩子肯定是无辜的,我看着人群中弗兰克的身影。即便没有他的存在,我当时也不能怎么样。我们这里的人直到现在还保守得要命,更不要说在那个年代,离婚是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那个时候的香港什么样子?”眼前的中国女子继续好奇地追问。“那您后来再去过吗?”
“没再去过了,”我暗自叹息。“那个时候的香港啊……”
于是我开始向她描述香港的四十年代。日本占领军的强制“皇民教育”,留声机里的“玫瑰玫瑰我爱你”,上海女人的旗袍,还有香喷喷的明炉烧鸭和印度人的咖喱饭。在香港出生长大的刘董事长也凑过来,加入我们的闲聊,说他小时候见过港岛梅道的有轨电车,荷里活道的防空洞,他和他的小朋友们围着美国大兵要花生酱和奶油巧克力……
如果伊芙还在人世,到现在也是七十多岁的老太婆了。
“老爹!你必须尝尝这个!”弗兰克给我递过来一杯酒,这是我们邻居Collins为纪念他们家族移民美国150周年特制的酒款,“爱尔兰风情”。据说一半用橡木桶,一半用不锈钢桶发酵制成,碧绿透亮的液体,泛着黑胡椒和迷迭香混合的辛香。喝一口,明明不是常见的葡萄酒色,舌尖上却翻滚着习惯了的葡萄酒滋味,捎带一点儿生涩,一点儿辛辣,怪异地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正如我此刻的心情。
散了席回到家里,我把那盒老录影带放进机子里,坐在小沙发上看。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苏丝黄的世界》,十一岁就出来讨生活,没机会念一天书的苏丝黄,披着黑色长发,穿着上海旗袍,讲一口港式英文,掠过1960年代香港的天星小轮、天星码头、中环、湾仔六国饭店、香港仔避风塘……
电视屏幕的画面上,爱上了美国画家的苏丝黄不肯再接客,被一个酒鬼痛打。嘴角流着血,她却喜滋滋地跑去酒吧对着她的姐妹们炫耀:画家爱我爱得不行,他怀疑我有别的男人,就把我打成这样……她骄傲地仰起她自欺欺人的小下巴:哎!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会被爱你的男人们打呢?!
唉。我从来没有打过伊芙。我站起身来走到床头,拉开了床头柜的小抽屉。
抽屉深处有个檀木雕花的小盒子,里面深蓝色的丝绒上躺着一枚用红色丝带系着的圆形方孔钱。表面被磨得极其光滑,那些汉字的笔划都模糊了,边上还有一个小小的,月牙形的缺口。
伊芙仰着脸向我微笑:“这是‘乾隆通宝’,我外婆留给我的,说‘乾隆钱,万万年’,戴在身上可以避邪保平安。”她踮起脚尖,把这个一直挂在她自己胸前的物件套上了我的脖子,厚重潮湿的海风撩起她的黑发,飘到我肩头。那天早晨,是伊芙搬过来和我同住之后,我第一次上潜艇,她执意送我到码头。
“我等你回来。”依稀仿佛,我又听到了她那港式英文的呢喃。我垂下头,抚摸着那枚铜钱,那上面残留着伊芙的,当然也有我的,体温。
当时二次大战虽然已经结束,但太平洋上并不很太平。我们每一次出任务总要十天半个月,伊芙坚持次次送我到码头。“我等你回来”,恐怕是她对我说过的所有话里,重复频率最高的一句。她这句话,凝结在铜钱里,仿佛一道温暖的保证,让我在幽深不见天日的海底相信,有了她等候的执著,有了铜钱的灵性,我就一定会平平安安地上岸。
我们的潜艇出去巡航,通常事先都不通知要去哪里,可最后那一次,目的地是明确的。当伊芙像往常一样去送我,像往常那样说,她等我回去,我已经知道自己将一去不返。我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在她的枕头底下留了一笔钱。一旦她发现我不辞而别,肯定会伤心难过一阵子,不过日子总还是要过,时间会帮助她把我忘记,我心里这样想着,转身登上潜艇,并没有回头看。
生活很现实,婚姻、家庭、家族的责任都很现实。我的现实在罗玳谷阳光明媚的葡萄园里,不在太平洋那一边亚热带的天空下。我,一个堂堂的美国海军少尉,有妇之夫,怎么可以带着一个黄皮肤的,出身低贱又没念过书的香港女人回美国?!
返美的途中,我从脖子上摘下这枚铜钱,收进了檀木盒。当年的队伍中,决定将香港的一切永远留在香港的,远不止我一个人。
或许,这枚铜钱真的有灵性。总之我带着它,一直无病无灾,平平安安,活到了这把年纪。
次日早晨,我比平时起床晚了些。走出屋子,只见三位客人坐在前院的小凉亭里聊天。刘董事长扬声招呼我:“早啊,亨利!我们正在猜你这个庄园有多大!”
“啊,三十五英亩,在我们这周围,算是规模很小的,”我回答,一边向葡萄园张望。“怎么,弗兰克还没起床?”
“早起来了!他陪我们吃过早餐才出去的,”小李说着,又问我:“您种的葡萄都是什么品种?您和弗兰克好像并不自己酿酒?”
“这些葡萄,全都是金芬黛,还是我父母种下的,平均年龄都比我还要大十几岁呢。采摘的时候,全得用人工,”我顺势也坐下来。“我家几辈人都只是种葡萄,没人会酿酒。说来也奇怪啊,我们家都没人想起来去学酿酒。”
他们也都笑起来,百合说:“有好葡萄不一定能酿出好酒,不过要想酿出好酒,必须得有好葡萄。这里的人都这么说。”
“可是,”小李还是有些疑惑:“通常葡萄藤过五十以后就没有优质产出了啊,这些藤百年高龄,留来还有什么用?”小李疑惑。
“哈哈!金芬黛不是普通品种,老藤的产量低,但质量特别好,”我忍不住得意地哈哈笑。“金芬黛是加州的气候、阳光、土质联手孕育出来的异数。”
“难怪这里都叫‘老藤’金芬黛,真是够老的啊!”刘董事长感慨着,提议:“走走!去葡萄园里看看!趁着现在光线正好,拍几张照片,回头制作广告材料要用到的。”
“好啊,我正要去除草、掐芽呢!”我领着他们到工具房中拿了草帽戴上,百合兴奋地嚷嚷:“给我一把锄头!你们去拍照,我要去除草!”
小李大笑,右手向着葡萄园在半空里划一个大大的半圆:“三十五英亩的地呢,小姐!你一双手,一把锄头,除什么草啊,顶多只能葬花!”
我也笑,把停在园中的除草机指给他们看:“我们不用手,也不用锄头,开上那个大家伙就行了!”
我带着百合坐上鲜红色庞大的除草机,开动起来。机器轰隆隆行进的速度很慢,她不断俯身看地里的杂草被连根翻起:“这机器倒是真管用!一周开一次足够了吧?”
“差不多,”我说。
“浇水有滴灌系统自动调节,除草、施肥又用机器,打理这个葡萄园也不大费事嘛!”她的头向后一仰,身量在这个大铁疙瘩里显得更纤小。“美国农民可比我们中国的农民悠闲得多!”
“还好吧,这个季节比较麻烦些。”我忍不住笑,心里怀疑这个典型城市姑娘对中国农民的了解程度。“土地的肥力有限,一株藤产出的葡萄不能太多,初春必须及时把藤上的新芽掐掉一点,这是无法用机器操作的。”
“啊,都是人工……采摘季节也还得用人工,”她点头沉吟,“难怪美国葡萄酒价位高。”
“没有价格优势。销往中国能有竞争力吗?”我问她。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会有的。那么大的市场,只要我们用心做,”她转过身来看着我,很笃定的语气。“您在香港还有朋友吗?如果有的话,不是也可以帮忙?”
朋友?我摇头。我的目光越过绿色的田野,抵达蓝天深处,伊芙的身影在云影里晃啊晃,依然披散着长长的头发。
49年底,我们这一批人撤回美国,我和杰克都在其中。但杰克并没有退役,而是升任中尉衔留在军中,一直干到大校才退役。六年前,他从华盛顿飞过来,参加弗兰克母亲的葬礼。在墓地里看着棺木落葬,他拍拍我的肩膀,轻声说:“节哀!以后的日子好好过。”
唉。我叹息:“她心里早就没有我了。愿她的灵魂得安息。”
“怎么回事儿?!这些年没见你说过啊,”杰克死盯着我,十分惊讶。
“又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儿,有什么好说的,”我苦笑,低下头。
“早知如此……唉!我就不需要顾忌那么多,应该告诉你——”他迟疑片刻,推一把我的肩膀,压低声音说:“我后来在香港又见到过伊芙。”
伊芙!到那一刻为止,我已经几十年没听见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了。轮到我吃惊地盯着他,问:“见到她怎样?你把话说清楚!”
1966年,美国对越战争的高峰期间,杰克随所属部队从越南战场退到香港“休整”三个月。他们在香港的活动范围和我们当年一样,还在湾仔、尖沙咀一带。“下船的第二天我就见到伊芙了,是我去找她的,就在你们原来住的地方!”杰克说。“她盘下了那个临街的小杂货店,生意还不错。楼上你原来租的那套公寓,她分期付款,买下来了。”
我像是中了一枪,胸口顿时炸开一个血窟窿。一时间竟然不知道痛,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愣愣地瞪着杰克,感觉自己的鲜血从伤口汩汩不断地流出来。
“她在那一带很有名,因为她见到美国兵就打听你的下落,”杰克继续说。接着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说:“66年,你退役回到美国已经十几年了。她还是一个人,还披着头发,说要等到你正式娶她的那一天才盘起来。”
这才是她一直披散着长发的真正理由。我的胸口开始痛,比中了枪还痛。“那后来呢?现在呢?”
“休整期结束之后,我们重返越南战场,后来我也没再和她联系,觉得你也许不需要知道她的消息。这种‘苏丝黄’的故事那么多,我们当中有几个把她们带回来的?”
像我这样将她们干脆彻底抛弃的人不止一个,似乎我就可以不用愧疚了,杰克企图安慰我。当年我头也不回,踏上甲板返回美国那一刻,也是这样想的。可是……现在,现在我知道自己错了。
现在,香港的伊芙还活着吗?我抬头望着一丝云影也没有,无尽的蓝天,喃喃地说:“我是一个有罪的人。在这几十年漫长的岁月里,我甚至连想都不敢想起香港,怎么还有勇气再去?”
坐在我身边的百合吓了一跳,转头看着我,一双黑眼睛在草帽边沿的阴影下睁的又圆又大:“亨利,你说什么?!”
我把除草机在遍野的葡萄藤中停下,示意她一起下去:“你想听故事吗?一个连弗兰克也不知道的故事?一个真实的,‘苏丝黄’的故事。”
罗玳谷的初春上午,迎面而来的微风温暖和煦。金芬黛老藤齐腰高,成行成排地顶着一层新叶的嫩绿色,站在地里,一眼望不到头。
百合和我在地头并排坐下,陪我一点点捡起那些失落了大半个世纪的记忆。伊芙。到今天我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人世,但我可以肯定,她的长发始终都披着,在那么潮湿闷热的,亚热带的香港。
百合用双手抱着弓起的膝盖,时不时顺手掐下葡萄藤上的一片叶芽,却不扔掉,拿在手里晃呀晃,顺势就晃进了嘴里。两排细细的白牙轻轻咬,如品酒一样品那叶子的味道。
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坐在我家这个百年老葡萄园地里,有着蜜糖色皮肤的中国女子。
当天吃过晚饭,客人们就要离开了。
弗兰克把他们的行李装上车,我和他们一一握手道别。轮到百合,我递给她一个小小的盒子:“留作纪念吧,很高兴认识你。”
“‘乾隆通宝’,是那枚铜钱!”百合接过盒子打开,抬起明澈的,清亮的眼睛注视着我。“找个时间再去看一看吧,香港现在很不一样了。”
“好,你来给我当向导,”我笑起来。
“我们的葡萄酒不是要进上海的吗?怎么又成了去香港?”弗兰克从小吉普车后面一直喊过来。“老爹!你和美丽的女士们总是习惯性地搞秘密约定吗?”
“嗯!香港有这全世界最爱我的女人!”我也喊出来,终于不用顾忌了。
百合扑上来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以后,我们不仅要去香港,还要去中国内地很多很多地方!”她用力晃一晃手中的小盒子,加重语气强调:“我们,我们一起去!”
不明究里的弗兰克哈哈笑着走过来,拉百合的衣袖:“还真打算不带我啊?真狠心!好了好了!老爹再可爱,你现在也要先跟我走了!”
“是啊是啊,以后还有大把机会再来的,”刘董事长也在一旁笑。
是,他们的确该上车了。我用力握住百合的手:“如果有一天,你遇上了一个很爱你的人,千万不要辜负他。”
她郑重地点点头,拍拍我的后背,轻声说:“再见,亨利!多保重!”
我站在前院,看着弗兰克的小吉普车载着他们驶出车道,绕过自家的、邻居家的葡萄园,开上公路,终于被林木掩映而去。她走了,那个有着黑色眼睛,蜜糖色皮肤的中国女子,以后不见得还有机会再见到。她那么年轻,将来她会把那枚铜钱带到哪里?——不管在哪里,也总比我收在这里离香港更近些吧?
葡萄新生的叶片浮上一层灿烂的,明晃晃的橙红,滚动伊芙遥远的笑声,碎碎念着“乾隆钱,万万年!”。夕阳无限好,空气里是我熟悉了一辈子的,罗玳山谷里的田野气息。
上一篇:带走一枚“乾隆通宝”(上)
下一篇:带走一枚“乾隆通宝” 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