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
“老头子,你挺住啊,不能丢下我。”
女人焦急的神情紧紧嵌在额头的皱纹里。她急得直跺脚,想不起要叫救护车,只是给躺在地上的男人捶背顺气儿。
“你,你快去给我叫小万,他,他有车。”
女人止住了哭喊交杂的声音。打理打理头发,起身冲出了门。
不小心撞到了门口的柜子。啪嗒一声。女儿的照片一个趔趄就摔进了柜子夹缝里。
“二伯怎么了,这么严重。今晚是喝酒了吗?”小万开着车,时不时回过头看看二伯的呼吸。
“老毛病了啊,今天又犯了。”二娘看看呼吸微弱的男人,又瞟一眼窗外。
快凌晨了。路面上很安静。车里的空气好像不够用,急躁的气氛,持续撕裂着夜的静谧。
“姐夫呢,他今天没回来吗?”
“他?没良心的东西。跑回老家娶新老婆了。”二娘不慢不急地蹦着字,动情描绘出一个负心汉道德败坏的模样。
“你姐去世才一个月。”
“他还把钱卷走了。”
“我的孙女也带走了,教她不认她的外公外婆。你说他狠不狠心。”
“到了到了,快扶二伯进去。”小万听了一路的苦水,松口气。
医生诊断出是心肌梗塞。马上做手术。焦急的二娘口里喊着没带钱,走得太急了。小万先垫付着,保命要紧。
不久后,痊愈出院。姐夫没有来医院一次。二伯的朋友接他回家,邻居们明面上嘘寒问暖,背地里又嘀嘀咕咕。
小万的钱没人还。怎么开得了口。他们没有依靠了,况且姐病危时,自己亲口说的要照顾二老。
小万想了一夜。死寂的气氛持续侵扰,像千百只白蚁在啃噬灵魂,彻底难以入睡。
他想起二娘的话。字字句句都是姐夫的毒恶。
心里满是气愤。
《钱包》
“今年三十岁,生辰八字给我看看。这儿开个灯,给我准备个桌子。”
村里的阴阳先生有条不紊进行着自己的工作。
“择五日后大葬!”
二娘脸色犯难,应该是还没缓过来。女儿现在躺在堂屋的地上。地上是冷冰冰的水泥。冷冰冰的水泥托着她小小的消瘦的灵魂。
“张姐,又来客了,快来!”帮忙丧事的老妈子扯着喉咙。她以为张姐这几天人老了许多,听力就会不好。
广播里的哀乐不间歇地唱着。没人关心唱的是什么。
终于听见了,张姐踩着小碎步赶过来。她腰间收礼的小包吧嗒吧嗒地响。
的确白头发多了些。操心这个家的里里外外。她做抹泪状,又哭不出来。瘪瘪嘴,望向冰棺里的女儿,眼神空洞得明显。
“在医院的时候,女儿想吃什么我立马去买。给她按摩小腿,小腿都肿得跟大腿一样。医生还要给她插针管,手上插不进就找脚上的血管。心疼。我女儿受了不少罪。”
“张姐,节哀。你俩还得把日子过下去。你不能倒啊,有什么需要给我打电话!”
忙的不可开交的张姐一边点着头,一边招呼着车里刚下来的一群人。
忙忙碌碌的五天之后。人群散去,高大洋房里只剩他们三。几分阴森,大家都心事重重。
“你得把之前看病的钱补过来,女儿走了,你不能把你们挣的钱一个人全拿走啊,你让我和她爸怎么办?”
女婿看都不看岳母一眼。他看了看沉默的岳父,自己摇摇头,没钱!
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开车回另外的住处。不再回来。
还差一样东西了。
女婿打开岳母的房门,在柜子里翻了很久。拿到了东西,劲直走向大门。
她一眼就看到了。
那是女儿的首饰盒。里面装的是好几对玉耳环,一条金项链,一副金耳环。
“你好狠的心,那是我女儿留给我的啊,你拿了钱还要拿这些,你,你……”
岳父也在劝。
“你就让他拿走吧。”
她挣开他的手,一个箭步冲上去,打翻了盒子,金银珠宝在各个角落里捉迷藏。女婿见状愤愤离开。
老眼昏花,最终是没找见那对金耳环。
女儿唯一的念想啊。
几百平米的房子里,两个老人走上走下,不觉得一丝烟火气。客房角落里堆着用不了的药品。一盒好几百。
“你明儿去把那药退了。”
就着灯光,她从房间衣柜顶格上扯出钱包,清点着丧礼钱。
《祈祷》
“我女儿为什么年纪轻轻要受这苦!”
“老天不长眼啊,我和老头子就这一个女儿,我,我折寿都行,我求求你了。”
女人蹲在卷帘门外,手边有些火光。
里屋小万呆站着,望着眼前躺在病榻上,消瘦得不成人形的堂姐,鼻子下方的白色管子里持续输送着氧气,姐夫在床边压着氧气囊。这是堂姐从医院回来的第一个夜晚。
“张姐,你别难过,该做的都做了,你俩口子也是真尽力了。谁也没想到会这样的,玲玲她也不会怪你们的。”
女人抹抹泪,手里的纸钱一张一张地往火里送。
算命先生告诉她。病人七月翻不了身。
今天刚好是六月底。
“张姐,你要心里默念着。给下面的人通明一下。”
她点点头。脸上露出平静。
求求你们快来领我女儿吧!
纸火越来越旺。一把就能烧掉人的精魂。
来看望玲玲的人越来越多,三个,五个,挤在病床前,病人还能偶尔睁睁眼,望着疲惫的人间。呼吸急促了,她转过头去蹭氧气袋。
好几次呼吸不过来,氧气袋要用完了。生命结束前的黑暗,数着分秒,一点一点逼近,又仿似看到了光亮,满眼都是光,却满眼不见光。
“妈,我再去医院拿几罐氧气。”
“我先问问。”岳母拦住女婿,匆匆跑进屋里。
“玲玲,氧气袋快用完了,让诚诚再去拿一袋好不好?去医院拿,也很快的,一个小时。”
女儿闭着眼,只微微动一下手指。
“那让小万跟诚诚一起开车去医院,好不好?”
女儿还是闭着眼。艰难地做出点头的样子。
二娘拉着小万出了明亮的屋子,又折回去把二妹,大姐唤出来。
屋里阳气不能太重。
窸窸窣窣的呼吸声,一个一个迸发,打在墙壁上,打在玻璃上,打在朱红色的防盗门上。
再去“祈祷”一下吧。已经夜里十点过一刻了。
第二罐氧气也已剩不多。需要换上最后一罐。
“玲玲,妈妈给你重新换氧气好不好?今晚还要换一个新的吗?”
她贴近,想听听女儿的回答。她盯着玲玲的乌紫色的嘴唇。看见它一张一合的。
“他们都回家了,明天一早就来看你。二舅他们也要来。”
“妈妈给你揉一下,揉一下就不痛了。”
玲玲的呼吸间隔越来越长。
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她睡着。睡着就好了。
“难受吗?妈妈给你换。”
她又贴近。
“今天晚上还要换一罐吗,玲玲?”
女儿听得清楚。听了两遍。
终于她摇头了。
夜里一声尖锐刺耳的长叹,从喉管里刺啦刺啦蹦出。
姐夫用手合上姐姐的眼。口里念叨着什么。小万慢慢走进,俯下身仔细地看看,这最后一眼。她安详的面相背后,是绝深的无奈和遗憾,透过皮肤的褶皱,凹陷的太阳穴,控诉这命运的不公与人间故事的滑稽。
《嫁妆》
来北京医院已经三天了。到处打听,说是这家医院的陈医生是专家。玲玲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拖着疲惫乏力的身躯,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想见见人间最后的一星米的希望。
可三天过去了,玲玲的身体越来越虚弱。针孔从手插到了脚,甚至药物已经无法再输进血管了。但是,她知道,只要插着,就还有赌的机会。
母亲一直陪床。每餐给她买好吃的,但都是张张嘴,用舌头尝尝味。给她翻身,按摩,有时还帮着回复玲玲朋友的信息。
“玲玲,妈妈怎么不记得你的手机密码了啊?”
“上次都行的,你解开看看,我给你的朋友们通通信儿,他们都挂记你。”
玲玲睁着圆圆的眼睛,不做声。
妈妈感觉到了女儿的敏感心理,她应该是不想让朋友们知道现在自己的窘境。
女婿没有来北京,关键时候他需要挣钱,医院费用太高,但他不想放弃玲玲,这几年攒了点钱,还可以撑一段时间。
家里攒的钱都放在玲玲的手机里。
一万,五万,十万的,都用出去了,但是没有医治到自己的病。所以她改了密码,她什么都知道。
从北京回到了家里镇上的医院。北京的专家医了一个月,玲玲多活了一个月。只是整张脸都贴着骨头了,小万跨进病房时,也没有认出她。
玲玲知道希望是有的,只是恐怕已经打过照面,彻底错过了。现在还有什么回天之术吗?
可能最好的慰藉就是安排后自己的后事,再仔细一想上幼儿园的女儿,她便欲哭无泪。
妈妈在帮玲玲收拾一些她的贵重物品。
“玲玲,你的那个首饰盒你给妈妈了,但是妈妈不记得放在哪儿了。我记性越来越差了。”
那个首饰盒里装着玲玲留给女儿的嫁妆。
现在也跟着那些存款,一点一点在挪位。
去了哪里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是却没有谁适合去揭穿它。这样的荒诞,可笑,生活的刺原来是长期暗伏在身边,剔也剔不掉,只是一点一点榨取人最后的信仰和希冀。
玲玲已经告别病床快半年了。妈妈爸爸的生活不太难,只是时不时去女婿家里闹上一闹,目标很坚定,补偿医药费!
人不知道自己穷和富的时候,就容易分不清应得的和不道德的。
玲玲的妈妈清楚地知道,那对金耳环还没找到,那是应得的。
她下定决心,支着手电筒,一寸一寸地搜索,她努力回忆当时抢盒子的时候,是在门口?在沙发边?在柜子旁?
对!还没翻柜子呢,使尽浑身解数,一点一点挪开,她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如此大的力量。
她趴着,眼光落在地上,顺着手电筒的光开始搜索。没一会儿功夫,她就发现了一坨长方形的东西。怀着八分的期待,从夹缝里扯出来,看个究竟。
她把电筒的光支过去,扒开上面的杂物灰尘。那是一张有着灿烂笑脸的照片。
生活已经不能继续了,照片上的她仍然微笑着,看这世间的冷漠和阴森,看这被遮蔽的人的良知与温情,看这些普普通通的人间故事,如何在一场病灾面前,以掩盖人性的虚伪的方式,随时随地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