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阿英的渡口

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海薇阁单月征文」第一期【乡村】

夕阳下的襄河

外婆家在那条波光粼粼的襄河北岸。而我家在南岸,一个卧在南岸岸堤下的湾子里。

湾子后的河堤曾是我儿时的天堂,除了下河游泳,还一直是我放牛的去处。河堤上长的大多都是牛最爱吃的牛筋草,我们那叫胖根草,牛筋草根系强韧发达,深扎土里,牛啃过后,平平整整的如公园里刚修好的草坪,虽然薄了,还是柔软。等过几天再长出嫩嫩的叶尖,牛的嘴又像割草机一样,咯吱咯吱地啃个遍,草又短了下去。

牛在河堤上吃饱肚子需要很长的时间,却比在田间地头上放起来安逸。我把系着牛绳的铁钎用脚踩在堤坡里,牛吃着绳的半径,等草吃得差不多了,我再把铁钎挪个地方。牛吃着草,有河风轻轻拂过,我则在堤坡上躺一会。

我仰看着天上的白云一朵朵在天上闲逛,侧过身又端详蝴蝶蜻蜓在草尖上飞过,草丛里则是蚂蚁蚯蚓的天堂,有时候想象自己要是缩小成蚂蚁大小,这草丛也应该是我的森林了,我在里面爬啊爬,头顶是茂盛高大的草叶,我爬过一根根粗大的草茎,母亲成了个巨人,在草森林的上方叫我,我却偷着乐,她看不见渺小的我。

到了小学一年级,母亲便放手我一个人坐渡船去外婆家,但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嘱咐。见我过了几次无甚妨碍,她才放下心来不再絮叨。

坐船的那个渡口,在村子的下游,到渡口沿着河堤要走四里路,过河后再走两里多路,便是外婆的村子。每次回来我对母亲都抱怨路程实在遥远,走得腿疼,但下次只要听说可去外婆家又雀跃欢呼。

渡口处老排着几艘木船,摆渡的人排着班,见人来就告诉你上哪条船。有一次跑得急忘了寻母亲要船钱,船行到河中,众人纷纷往后舱里扔钱,我却傻了眼,脸尴尬得通红,船夫不吭声只笑了笑,下船的时候,轻轻刮了刮我的鼻头说,这可以抵船钱。

在堤上放牛的某天,我发现新增了个渡口,有一条木船来回两岸,有人等候过河。新渡口斜对着河堤下我们的村子,比下游的老渡口近了三里多路,我回去对娘说这个好消息,娘说,看把你乐的。

六月,放了暑假,我便吵着要去外婆家,父亲不耐烦,滚,滚,快点滚。

堤坡青草间,开满了野花,五颜六色,这些美丽,玩心重的我根本无暇顾及,提着一口气,便冲上了河堤。

河堤下到新渡口总有地方不长草,那便是路,一条踩得发白的土路。晴天干燥,我会一路跑下去,粘惹上一裤腿灰尘。而这刚过雨天,不敢放肆,水湿了土成了泥,溜溜滑滑,我另择它路,专拣草厚处,小心下到河边,剎住脚。

我在河边划弄着河水,河水回应着拍我的脚,我退了一步,找几个石子往河中远处扔,咚的一声溅起点水花便被波浪抚平。

陆陆续续下来了几个过河人,便有人扯开嗓子朝对岸喊,过河哟。对岸的船夫听见了,却不急。好在对岸下来两人,跨入船中,船夫才开了桨,朝南岸划来。

那桨唱着歌,咿呀咿呀,到了水急处,桨也唱得快。等快靠了南岸,已被水流离了渡口很远,船又一桨一桨地往上游划来。

我跨上船头,船身一晃,赶紧两步下了船舱,扶着船舷坐在了一侧的长板凳上。

船夫又开始前俯后仰地往上游划,划了好远,再往对岸划。同船的大人聊着天,我却拿眼盯着,差不多到了,到了的地方是河中心,我便伸出手抚摸打着卷的波浪,水清而凉,水流冲刷着手稣稣痒痒。船夫喊一声,把手收回来,我乖乖地听了话,我小心地瞅了瞅船夫,斗笠下一张黝黑的脸正盯着前方的水面。

水玩不成,我就安安静静往下游看,河水带着两岸的青绿往东流去,流向了天边的云水蒙蒙处。外婆曾给我说,襄河下游的尽头是汉口,一个繁华热闹的地方,我要她讲讲,她却说她也没去过。关于汉口这个词我很小时老听她讲一段话,想起来就想笑,又有点羞。外婆说,你下汉口了,我说,我没去啊,外婆指着床单上我夜晚尿湿的一大片说,这么大的尿,还不流到汉口?这是小时的事,而我已经上小学了,早不尿床了。我想起这茬,心里发笑的时候,船终于靠了岸。我往船舱里扔了五分钱,爬上摇摇晃晃的船头,一蹦上了岸。

这时,我看见了阿英,那年我八岁,她六岁。

她穿着件显得有点大的淡紫色小碎花外套,黑色的裤子上膝盖处有泥,两个小辫子翘楞楞的,额头却沾着些泥巴,显然摔过一跤,阿英提着竹篮喊船夫,爸,吃早饭,汤都撒了,眼睛里却委屈得想哭。我看着她那可怜样,忍不住哈哈一笑,她懊恼地瞪了我一眼。我却欢快地朝那堤坡跑去。

翻过河堤,那一里多路的湾子便是外婆家。

在外婆家是我小时最快乐的时光,因为远离了父母的管束,外公外婆由着我来。早晨赖着不起床,等外公从街上卖完菜,从菜筐里拿出焦脆的锅盔,才欢喜地爬起来。我时常随外公去他种的菜地,里面种着各种瓜果蔬菜,而我最爱的还是那红红的挂果累累的西红柿,我总挑最大的最红的,放在外公的草帽里,一路吃得满脸红汁,外婆说我此时的脸像花脸猫。

在外婆家玩得昏天黑地,时间过得飞快。父亲却叫人捎信,我该回去了。我不乐意,嘟着嘴吃饭。

外婆一路把我送到了河边。船还在南岸,阿英又在河边等他爸。阿英朝外婆喊了声奶奶,外婆拖着长音答应,又笑着喊她阿英。外婆摸着阿英的头一脸喜爱,阿英看着耷拉着脑袋的我,做了个鬼脸。

等船过来,船夫下了船,我才发现他走路腿有点瘸。他和外婆打招呼,管外婆叫婶,外婆要我管他叫舅,这是你树生舅舅。树生舅舅吃着阿英送来的饭,问我几年级了,我说二年级。树生舅舅看着阿英说,明年阿英也要上学了。

回来我和娘说了摆渡人是树生舅舅。娘惊讶了一声,边拣豆子边说起了树生舅舅的故事。树生舅舅是她的一个远房堂弟,他的父亲在旧时是一个混青帮的,年轻时做过不少欺压良民的坏事,解放后被政府定为了反革命,在劳改农场一呆就是十多年,树生舅舅也在农场里长大,可怜的是一次意外摔断了腿,长好了却有点瘸。更命苦的是到了上学年纪,好容易进了学堂,读个一年级没几天,却遭遇了同桌一个熊孩子的恶作剧。那个熊孩子写了一段话,叫不认识字的树生抄上,然后熊孩子在这段话前面加上了打倒二字,叫树生也加上,熊孩子把自己的字擦去,却拿着树生的字条举报给了老师,七岁的树生被游了街,再也没能读上书。

关于阿英的妈妈,母亲说,是一个湖南的外乡人,阿英出生了,她妈却走了,回了湖南,再没回来过。我吃着娘在灶上的大铁锅里给我糊的油饼,香香酥软,大口吃起来,想着阿英那额头的泥,有些脏的脸,觉得阿英很可怜。

以后在河堤上玩耍或放牛时,我总会看着树生舅舅撑着船来往两岸,或在河里下渔网收渔网。也偶尔看到阿英那小小的身影站在河对岸等他爸回去吃饭。

秋天,外婆过河来我家,竟带着阿英,我刚放学,一见她,当然有点诧异,却见她往外婆身边靠了靠,朝我看,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外婆说,叫哥哥呀。阿英闪着眼睛,却很大方,哥哥,叫得我很欢喜,忙招呼她,走,跟我去玩。

我当然会拿出我最喜欢的玩具,那时可没有现在孩子们的丰富多彩。好多都是我亲手制作,木头刀枪,玻璃球,香烟盒叠的三角牌,纸风车,纸灯笼,小人书,新柳条刚出制成的金箍棒手榴弹...我毫不吝啬,傾囊展示,阿英眼里闪着光,很喜爱,却一时不敢伸手,我鼓励她随便玩,阿英才放心地动起手来,一会就叫,哥哥,这个怎么玩,我是哥哥,我让她叫得很自豪。她回家时,我说,你看你喜欢什么,哥哥送给你,阿英很高兴,眼神却暗了下来,我不能要别人的东西,爸会生气的。外婆说,哥哥不是外人,奶奶给你担着,阿英才挑了几个漂亮的玻璃球,欢喜地装进了她的小口袋里。

阿英第二年上了小学,周末放假仍然会给树生舅舅送饭。有时我也在河边,她在对岸见我,顺着河风便传来她的声音,哥哥,我则在这边喊她的名字,有时她会索性坐上树生舅舅的船过河来,和我玩半天,当然树生舅舅嘱咐我要督促她把作业写好,还要给她检查好。

我上乡里中学后,阿英上四年级。我上河堤渐渐少了起来,和阿英见得也少。但只要去外婆家,大老远,她看见了就会像只欢快的蝴蝶飞过来,叫着哥哥,我当然要给她准备一点小礼物,一只圆珠笔,一个作业本或一本小人书...。

我会煞有介事地学大人问她,成绩怎么样啊,外婆替她骄傲,说,这丫头奖状挂满了墙,你树生舅舅那桨划得越来越有劲了。阿英红扑扑的脸上很自豪,朝着我笑,

阿英上了镇里的中学,住了校,再以后就是阿英奶奶给树生舅舅送饭。我有时过河时问树生舅舅阿英近况,他一脸被河风吹得黝黑的褶子里透出两道光,透着喜悦。

我的书却念得一日不如一日,渐渐觉得乏味,高中是上了,成绩却毫无起色。高二时外婆去世,正是寒假,冰冷的河风塞着我的眼眶,湿润却堵不住,我似乎看见她仍在渡口踮着小脚张望,接我送我。

送葬的队伍也有阿英,阿英清秀的脸上淌着潮湿,和我一样失声地哭着。

回家时,阿英送我走到了渡口。阿英大了,有了矜持,再不像小时抓着我的衣角和我疯跑,我们一前一后走着说话。我说,你圆了你爸的读书梦,好好读。阿英看着我,你呢,我却羞愧地低下了头。

树生舅舅帮着处理外婆的后事,那条木船孤零零的拴在河边。阿英跳上船,拿起木浆,说,我渡你过河,我说,你啥时候学会了,阿英说,早会了。

阿英划着船,木浆拨弄着河水发出和树生舅舅划时一样的咿呀咿呀声。阿英有时看看我,我却不敢看她。

我还是辍了学,出去打了工。三年后阿英考上了大学,树生舅舅却生了病,阿英大三时,他离了世。娘说,树生舅舅走后,阿英只剩下了衰老的奶奶。阿英靠节假日打工给自己挣学费生活费。

我心酸她没娘又没了爹。我绕道去了她所在的城市,到了大学门口。那是一个秋风瑟瑟的日子,满地缤纷的落叶,她在门口被风吹乱着长发,身影单薄,我才从树后探出身来,这时,她惊呆了,瞬间红了眼,叫了一声童年时喊过的哥哥。我还是给她送了礼物,一件羽绒服,两本学校门口等候时在旧书摊买的两本书,书里事先夹了些钱。分别时,我大步往前,不敢回首。

阿英毕业后在北京工作,成了家,有了儿子,生活得很幸福。听说她的湖南亲娘曾去找过她,她说她没有娘,只有爹。后来又听说,善良的她还是认了娘。

树生舅舅走后,那个渡口渐渐荒芜,慢慢长满了草,淹没了过河人上下的土路。

下游的渡口这些年修了水泥路,换了铁驳船,可以轮渡过往汽车,再也没有了那一排排油黑的木船,和那些蹲在船头,蹲在河风里张望过河人,满脸风霜的船夫们。

而我有时去河边,还常常在已慢慢找不着痕迹的方向站立一会。外婆,树生舅舅,阿英,还有那个已经消逝的渡口,依然在心里出现。

下游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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