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做的冷面

“美女,你要的冷面来啦,面筋柔韧,汤汁鲜美,保你吃了还想再来,您慢用啊!”伴着素食者面馆老板一声脆脆的且带有一丝丝自豪感的吆喝声,我的面前骤然出现一碗红绿白三色交相辉映的冷面。

红的是桃形的西红柿和辣白菜,绿的是条形的黄瓜丝,还有半个椭圆形的白色水煮蛋,外圈白白的蛋清套着内圈鲜黄的蛋黄,躺在一圈圈盘起的冷面上,在泛着淡淡亮光的面汤里,静卧不动,悠然自得,仿佛它们本该就是这样的搭配,没有一丝一毫的违和感,反而更会引出顾客肚子里的蛔虫,添了一分食欲在里面。

我拿起桌子上的青竹筷子,慢慢的挑出一小碟辣白菜,然后再轻轻的把冷面和汤搅匀,最后夹起一小缕泛着淡黄色的冷面。冷面入口,带着一丝丝来自于冰箱的凉气,沁爽凉彻,面质劲道,汤汁浓厚且酸甜可口,在这个闷热的夏季足以驱散不少顾客心中的愁闷。

可我却味同嚼蜡,吃不出这条街面界第一的冷面其个中特有的美味。我去过很多地方,也吃过很多地方的冷面,南方的冷面酸甜可口,面质劲道;北方的冷面酸辣爽口,汤汁纯正且醇厚,但我却没有吃到过一碗,像童年时期一模一样且带着一丝丝浓浓的属于父亲独特味道的冷面。

父亲做的冷面,面质却并不柔韧有嚼头,反而带着一点萎靡浮肿的样子,仿佛是被水泡了许久,但却入口即断,不废自己牙齿的吹灰之力,我知道他是怕我和弟弟吃的太急,而不易消化罢了。父亲的冷面中从来都不放辣白菜,他总说,辣白菜的味道酸辣的太霸道,会破坏了面汤中的原味,毁了那股冷面特有的爽劲。父亲只放了少许的香菜末,用香菜内敛的淡香,做为冷面的食引。而那种带着特有香料且余味甘甜的味道,仿佛一直停留在童年的记忆里,离家上高中大学后,再回来吃父亲做的冷面,我却再也没有吃出那种让我唇齿间留恋的味道。

我埋怨过父亲,为什么把冷面的配料和做法改了,我无论如何都吃不出我想要的那种伴有余味悠长的味道。父亲却总是带着一种伤感的眼神看着我,表情中略有一丝丝苦涩的对我说“可能是丫头在外边吃了很多种冷面吧,嘴有些刁了吧”!

我与父亲的感情总是渐远渐近的,在我幼时,父亲的身体不好,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做不了体力劳动。全家的所有开支用度全靠母亲在外打工维持,日子过的艰难但全家人却并不痛苦难过,反而温馨舒适。那时的我和弟弟,虽然总是被别的小孩嘲笑,是没有妈妈在身边陪伴的野孩子,但我们俩却不以为然,因为有父亲在。母亲能做的,无论是洗衣,还是做饭,父亲也都能为我们做,我们也从不受委屈。那时,我们是贴心的父女,我们也是谈笑的朋友,我们之间的距离是那样的近!

一切的改变都从父亲开始流连麻将馆开始,我上小学三年级时,父亲开始喜欢上了赌博,虽然玩的并不大,但他却性情大变。总是把我和弟弟扔在家里,留一点小零食给我们,然后就消失没了影。

至今我还记得,那是一个蝉鸣聒噪的午后,阳光毒辣刺眼,闷热的空气中仿佛有滚滚热浪扑面而来,让人憋闷烦躁。父亲已经没日没夜的玩了两天两宿的麻将了,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已经没有了原来的神采,眼中密布着些许赤缕红纹,眼白仿佛像充了血,红的摄人心魄,就像童话故事中的红眼狼一样,青面红眼,狰狞可怖。母亲拉着我和弟弟进入烟雾缭绕的麻将馆里时,看见的父亲,就是这种骇人的样子。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麻将馆,在一群赌徒吞云吐雾,此起彼伏的咒骂声中,我看见母亲用力的拉着父亲,叫他回家。可父亲却头也不回的甩开母亲,大声呵斥着母亲滚开。母亲气极了,她把弟弟拉到很远的角落里,嘱咐他不要乱动。随即母亲起身,转身,大踏步来到父亲身边,双手紧握桌边,伴随着一声“轰隆”巨响,父亲的麻将桌轰然倒地,母亲的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静止,所有人的脸上都出现了同一种愕然的表情,我仿佛能听到秒针滴答滴答的走动声。伴着地上一百零八章蓝绿色的麻将哗啦哗啦跳起的单调且乏味的舞蹈,我看到了父亲愤怒至极的表情,以及母亲无波无澜的坦然。随即在人群的骚动中,母亲与父亲打了起来,在狭小的空间中撕扯着,怒骂着。

在这一片烟雾缭绕的虚渺之中,有的人大力劝架拉架,有的人纹丝不动的看着热闹,还有的人事不关己的捡着地上的罪魁祸首。我多么希望眼前的场景只是一场梦,而我只是短暂的梦游了一次太虚幻境罢了。九岁的我却知道这不是个梦,这是事实。看着面前陌生的父亲,我的内心中有一种无力的厌恶感油然而生。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到人群中的,我只知道我哭着拉扯着父亲,却被父亲推到了肮脏的水泥地上,顿时我的膝盖上鲜血如注……他们的打架最后终止在我撕心裂肺的哭声中。从那之后,我对父亲渐行渐远,我在心底里一直是恨着父亲的,我瞧不起他,他太懦弱,一个大男人却总是依靠着母亲,吃喝赌抽,哪一样都能沾上。即使后来他知道自己错了,戒了赌,我也是与他淡然处之,没有半分亲密。

但我还是会想念父亲做的冷面,每次回家父亲都会做给我吃,每一次我都食不知味,找不回那种熟悉的味道。直到我二十八岁那年,第一次带着男朋友回家,我与父亲的感情又一次出现了重要的转折点。

那天同样是个蝉鸣聒噪的午后,热浪依旧滚滚而来,拍打着低空中飞舞的无数只褐黄色蜻蜓,四处闷头乱飞。那天,我们依旧吃的是父亲做的冷面。每一碗都是父亲事先盛好的,淡黄汪汪的冷面汤中,绿色的黄瓜映衬着红色的西红柿,色彩搭配相得益彰,有些生机盎然的味道。

男朋友的那碗面却是最多的,父亲特意“关照”了他。刚开始他吃的异常的缓慢,我还询问他是不是不合胃口,他却摇摇头笑着回答我说很好吃,后来男友吃的异常的迅速,大瓷碗中一根面都没有剩下,就连面汤也整整喝去了半大碗,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嘴唇分外的红艳。

他抬起头笑着对我父亲说“叔,我吃饱了,想出去溜达溜达,消消食,”。父亲也异常和蔼亲切的拍着他的肩头说“好,小H,这地方你也不熟悉,我带着你去河边消消暑吧”。

就这样二人先后出了院门,只留下一个不明就理的我和一个意味深长看着我的母亲。母亲拍拍我的肩膀说“丫头,你喝一口那个碗里的汤试试。”我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母亲,但左手却鬼使神差的拿着男友的碗,喝了一口面汤。面汤入口的瞬间,我的嘴唇仿佛被火烫了一下,辣的我瞬间吐了出来。

我有些愤然且带着一丝疑问看着母亲,母亲叹了一口气“你别怪你父亲,他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突然间有另一个外人要把她抢走,他当然不愿意啊。你父亲在试探他,看他究竟有多大的耐力,也看他究竟有多爱你,会不会为了你去忍耐。虽然,其中也会参杂着些许的私心,想治治这个女婿,但他真是舍不得你啊!”。

我左手捧着面碗,右手拿着筷子,看着面汤上下漂浮的香菜沫,一边听着母亲解释的话语,一边吃着父亲做的冷面,心里五味杂陈。可我却时隔多年,突然间再一次吃到了童年熟悉的冷面味道,入口的酸辣引出冷面的前味,随后的甘甜才是冷面隐藏的味韵,甜而不腻,余味含蓄,内敛而不张扬,隐忍而沉默。原来这么些年来,父亲的冷面,从来都没有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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