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养蚕少女、彩色丝片

记忆中,姥爷的林场似乎总是春天。

在高大成群的水杉的荫蔽下,两排红瓦白墙的小屋,便是这林场的全部。

前一排是蚕场,后一排是办公区与宿舍。我时常混迹的地方,便是蚕场。

春日的午后,阳光温热灿烂,蚕场的门紧闭着,里面时不时透出一股浓郁的烂草味。那是蚕的排泄物的味道。四姨瞥见我,便给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打开房门将我领进去。

偌大的房间,上下都是木头架子,架子上是大大的竹筐,框里满满都是蚕宝宝。它们个头很大,吃起桑叶来速度惊人,整间房都回荡着它们咀嚼桑叶发出的沙沙声,就像是下着小雨。

照顾这些宝宝们的便是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女,在缅缈的记忆中,我已记不起她们的样子,只记得好多女孩都身着旧式的格子外套,梳着小小的马尾。见到我,笑一笑,然后继续安静地摆弄着桑叶。在这里是不能说话的,说是会惊到蚕宝宝。

那时候的四姨,也不过十七八岁,梳着短发,面色红润白皙,是个娇憨少女的模样。

蚕这种小东西,竟是十分娇贵。所食桑叶不能脏、更不能沾水。若是吃了沾水的桑叶,还会拉稀继而僵死。

记得有一回,雨水不断,附近大叶种桑叶全被雨水浸泡,而且基本采摘完了。

古诗有云:蚕饥妾欲去,五马莫留连。蚕是饿不得的。于是,养蚕少女们便打起了屋后那颗巨大的野桑树的主意。野桑树与改良后的桑树比,叶片特别小,而且树生得很高,不便采摘。少女们便叫来隔壁伐木班少年,搭上梯子,少年们一个个翻身上树,竟是格外矫健。老桑树的枝叶被掰下来,少女们捡入筐中,她们仰头望着树影中的少年,说说笑笑,那笑声即便是我现在回想起来,依然觉得动人无比。那是专属于少年人的笑,蕴含着荷尔蒙与多巴胺。

野桑叶带着雨水被摘回来,四姨与女孩们坐在一处,要用毛巾擦干之后才能喂蚕。野桑树的桑葚是白色的,一嘟噜一嘟噜地挂在枝头,四姨就一边擦桑叶一边喂桑葚给我。那也是我今生至此吃过的最好吃的桑葚,从那之后,我甚至再没见到过白色桑葚。

功夫不负有心人。蚕宝宝们终于“上山了”。它们爬上一条条稻草扎成的“龙”纷纷结出了白色的茧。可总有蚕宝宝,似是抑郁不得志,结不成茧,只有“一片伤心画不成”的丝片,四姨说那是懒蚕。但是这丝片也不是没有用,蚕场的女孩子们会将它们染上颜色,用来扎头发。那美丽的淡粉色丝片,在女孩的马尾上便如同一朵朵怒放的木槿花,又仿佛是“懒蚕”们一个个迎风招展的绚烂的梦。

于是得到一片彩色丝片,便成了那时候我最大的梦想。最终,四姨让我梦想成真,可是我却并没有让那丝片成为我发间绽放的木槿花,因为,我没有长发。

时光终究是老去了,养蚕少女们悄无声息地散入岁月深处,从此杳无音信。

唯有四姨,在嬗变轮转的岁月中,我竟成了她人生的见证者。我曾偷偷闻过她放在几案上紫罗兰香粉,也曾偷偷爬上她那无比整洁的床铺;更曾躲在帘幕后,窥听她与男友的交谈。

四姨出嫁时,姥姥阿姨们哭作一团,那时,我尚不晓得人世嫁娶的真正含义,只想,分明是欢喜的事,为何大家都要落泪。

之后,我与四姨竟也离散在岁月里。母亲偶尔提起四姨,也都是只言片语,诸如四姨婆媳失和、姨父木讷不善营生,一家生活困顿。凡此种种,也不过都是芸芸众生经历的尘世烟火。

昔日娇憨少女终究是年华老去,被岁月雕琢侵蚀得不成样子,可是,在我心中,四姨似乎永远都是十七八岁的娇憨少女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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