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最热爱的人是我的姥姥,她有一头乌黑及肩短发,记忆里,她的发型是她气质的标配,她总是梳理的整整齐齐,从来没有凌乱过,就连长度,弧度也不曾有过丝毫变化。
她的下巴中央,有一颗很大的痣,使她的五官更加鲜明突出,她的面容算不上精致,但却十分大气,相比来讲,我奶奶年轻时,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肤白貌美,性情温顺。
我姥姥,她却是个疯疯癫癫的老人,讲话凶狠,不近人情,派头十足,有时候却又慈眉善目,亲切无比,听人说起过她许多的故事,我母亲说起她来,觉得她不是一个好母亲的角色,但在我眼里,却没有任何人能替代她的地位。
她和我姥爷就像两个仇敌,见面分外眼红,姥爷不爱言语,每次被挑衅到暴怒,他也无法在一场家庭战争上取得胜利。
姥姥的强势无人能敌,有一年,她无师自通, 忽然就变得无所不能,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给人盘挂看相,预测风水气候,从医看病,又快又准,甚至她还会给人接生孩子,四邻八乡慕名而来的拜访者越来越多。
人们把她当做神一样的存在, 奇异的是,许多药理无法解决的难题,在她那里却总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许多疑难杂症,她都可以轻松破除。
曾经有一个被毒蛇咬伤的男人倒在姥姥家的院子里,他神色灰白,腿上大片黑血,奄奄一息。
当时的医疗条件有限,交通不便,许多急症根本来不及治疗。
我亲眼看见经过她神奇的治疗后,那人原本浮肿的双腿,伤口慢慢消肿,最后变回了正常肤色,只剩下一道齿痕,简直比解毒消炎药还要快速许多,男人感激涕零,拱耳作揖而去。
我小时候一度认为,她是在装神弄鬼,用意念在给人看病,因为她每天只要接上2单生意,就会精疲力竭,神态虚弱的躺在床上休息好久。
她有一顶不知道从哪淘来的棕红色大烟杆,光滑油亮,很是厚重,那是她的宝贝,她总是仔细的擦拭干净,装在烟袋里,放在她的私人收藏柜里。
每次接待完访客,她总要点上一撮旱烟,那神情像极了抽大麻的男人,猛烈的深吸几口,然后缓慢的吐出几缕漂亮的烟圈,任由它们在空气中升腾,直至消失,她的精神状态才会好转起来。
她吞云吐雾的姿势十分帅气,而我们总是难得一见,在有限的几次里,我最后一次见她抽烟,是在我姥爷的葬礼上。
一个月前,他们还在院子里打架,七八十岁的年级,争的面红耳赤,两个人身形硬朗得很。
她一气之下,步行了几十公里来我家,我看到她喜出望外,虽然她头脑已经不如前些年灵活,忘性很大,精神状态也大不如从前,但是,她那头黑发却是永远不会改变。
某一天,我正在院子里给她洗头发,她没有半根白发,发质软硬适中,无比顺滑,另我母亲羡慕不已,因为她遗传了我姥爷稀少的卷发,简直又乱又卷,打理起来,十分痛苦。
我们正在闲聊,突然接到了恶耗,我姥爷前一天晚上,死于煤气中毒。
她便再也坐不住了,情绪变得悔恨交加,默默流泪,无论怎样,她都不愿意再跟谁多说一句话。
姥爷去世一个月后,有一天晚上,她心脏病突发,来不及抢救而死亡。
腊月,正是寒冷的季节,我母亲正在为她缝一条新的棉裤,然而,她却没有过完最后一个春节。
那年,我刚好十二岁,深感悲痛欲绝,却哭不出眼泪,众多的孩子里面,平日里,我最得她欢心,她总是小心翼翼的将她认为最好的东西,偷偷藏起来给我吃,晚上她会把我抱在怀里,在温暖而舒适的梦境里,她总是无限温柔,她一个人翻山越岭而来,只为给我送一筐熟杏。
她是我幼年时期,最甜美的记忆,一去不复返。
在冰冷的屋子里,客厅里放了一具黑色棺木。
她躺在床上,身体上盖了一条棉被,像是睡着了,一动不动,从前,我对她的影像是严肃而一丝不苟的,她会喊我,会骂我,会心疼我的样子,却从未注视过她熟睡后的容颜。
那是一个我永远无法接受的事实,每一次的回忆,都会让我感到病痛性的折磨。
那时候,我就站在门口的水泥地板上,亲人们的表情沉重,就连孩子们都不愿意多说一句话,只要一开口,便惹得他们泪眼模糊,一发不可收拾。
大人们身披白色孝服,头戴麻帽,跪在棺木旁边。
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舅舅家新建的四合院,外面吵吵嚷嚷的呐喊声,锣鼓唢呐,哀乐阵阵。
屋子里却异常静谧,我宁愿眼前是一场闹剧,我不能入戏,寸目不离的紧紧盯着她,强烈渴望她能够突然坐起来,咳嗽一声,再与我说上一句话,我持续的用意念控制着自己,我想要让她复活。
突然,我看到她的手臂活动了一下,我顿时尖叫起来,喜极而泣,歇斯底里,‘’她没有死,她还活着,她不可能会死‘’。
我像个死亡已久的尸体一样突然发狂,大人们被我的举动吓坏了,舅舅急忙去查看,她原本搭在腹部的两只手臂,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只垂了下来。
舅舅神情有些异样,我期待他说一些什么,他却只是替她重新摆放好。
无力回天的事实,终究是不能够改变的,也许是我姥姥感受到了我的意念,对我做出的最后回应。
当天晚上,她便被抬入了棺材里。
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我依然无数次梦见姥姥复活的那个镜头,在梦里,她是真的活了过来,慈祥的对我微笑,她的发丝整洁,没有一根乱发。
我无比思念她,有无数个夜晚,我在梦里见到她,她或者糊涂昏聩,神志不清,或者卧在病榻前毫无声息,她再也不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