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无论如何都会错过他,不管是等待还是离开。”
——卡夫卡《城堡》
200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奈保尔有部半自传体小说《抵达之谜》,讲个人的人生与精神追求。而卡夫卡的《城堡》,某种意义上可以看做是寓言式的“抵达之谜”,只不过奈保尔小说的主人公是自己,而《城堡》的主人公可能是我们每一个人。
01
都说天才是能自我意识到的,在某个方向有某种“天命所归”的感觉。卡夫卡则不然,他一直是小职员,不敢奢望成为作家,连写作都要背着严厉的父亲进行。
去世前卡夫卡将手稿寄给了朋友,嘱托朋友“阅后即焚”。
幸而朋友没有答应他的请求,不忍心让这些天才手稿付之一炬,违背卡夫卡的意愿出版了手稿,卡夫卡才有了后世的“作家”身份。
因此,卡夫卡在写作的时候并没有“作家意识”,并不是为了出版或者稿费,而更类似于日记一类的私人写作,也就导致他少有长篇,且多未完结作品。
《城堡》就是其中之一。
然而在另一个意义上,《城堡》又是一部完结作品。主人公终其一生也未能进入城堡,正如每个人心里都有无法抵达的目的地一样,《城堡》恰恰就是应该未完成的。
《城堡》的故事很简单。土地测量员K是一个外乡人,进入一个村子。但村子里的城堡却禁止进入,K的身份顶多能进到赫伦霍夫旅馆的酒吧,再往里就越界了。
村长需要来自城堡方面的证明,于是K想方设法在村子里留了下来,接近能进入城堡的每个人。甚至娶了酒馆的服务员弗里达,因为她是城堡绅士克拉姆的情人。
城堡有很多绅士,掌管不同的事务,比如克拉姆,就是城堡的“办公室主任”。用村长的话说,克拉姆的私人信件比公函重要得多。
K找个教师的差事在村里住下来,伺机接近克拉姆。
然而K距离克拉姆最近的一次也只偷窥到了克拉姆的背影。
小说前半部分讲述了K如何千方百计接近城堡,而后面则交代了信使巴纳巴斯一家的故事。
所谓城堡的信使巴纳巴斯也不过是“自封”的。
K以为巴纳巴斯是城堡派来给自己送信的,实际上却是,因为K的到来,巴纳巴斯才真正成为信使,没有给K的信,巴纳巴斯只不过是每天去城堡待命无所事事的闲人。
02
巴纳巴斯有两个妹妹,奥嘉和阿玛莉亚,父亲曾是消防员,差点做了消防队副队长。
一次庆祝活动中,样貌出众的小妹妹阿玛莉亚被城堡里的绅士索尔提尼看上。
村子里的人以自己和城堡有关为荣,城堡中的绅士的情人也被人高看,酒馆老板娘更因为和克拉姆睡过几次而扬眉吐气,也高丈夫一等。
可是这种关系是不对等的,索尔提尼对那天见到阿玛莉亚的失态而心怀芥蒂,第二天信使送来了一封很短却极尽侮辱的信,限时半小时召阿玛莉亚进旅馆见面。
这并不是一封情意绵绵的情书,而是充斥着对阿玛莉亚妨碍了其公务的愤怒。阿玛莉亚撕碎了这封信,也就此得罪了城堡而招致了惩罚。
城堡的惩罚并不是明面上的,并没有因此进行一场审判或者给出相应的处罚措施,正如卡夫卡在《审判》中的经典内核:人们不是因为有罪而被审判,而是因为审判而有罪。
惩罚接踵而至。
先是巴纳巴斯的父亲被开除了消防队,后来又被从原来的家搬了出来,一家五口挤在破烂的房子里。
巴纳巴斯的父亲开始徒劳地在绅士们去向城堡的路边“守望”,希望能见到某个绅士说情。
在恶劣天气中的长时间等待让巴纳巴斯的父母患了严重的风湿,以致于无法下床走路,全靠阿玛莉亚照顾。
走投无路的巴纳巴斯按照奥嘉的主意,每天到城堡里去等候差遣,他并不是城堡认可的信使,而是例行去等着,而他的第一封信是抄写员很随意地看见他之后叫他过来给他的,这就是给K关于土地测量的信。
也就是说,巴纳巴斯的身份是依靠K得来的,没有K,也就无所谓信使。
从那以后,巴纳巴斯一家在村子里的处境才算稍微好了一些。
小说到这里已经接近尾声,K听完了奥嘉的叙述从巴纳巴斯家离开,天色已晚,弗里达看到K和被嫌弃的巴纳巴斯一家走得如此近,彻底对K死了心,又重回旅馆做了服务员。
小说停留在弗里达拒绝了K的请求,关上了门。
按照卡夫卡的手稿,后面还有一些情节是关于K如何想方设法进入城堡,最终在K病危之际城堡又送来了信,让他可以在村里测量,却依然不能进入城堡。
但从小说现有的结尾也可以看成一个完整的结尾了,那扇被弗里达关上的门,否定了K的所有努力,也象征着城堡在K面前的彻底关闭。
03
对那个神秘的城堡,历来众说纷纭。小说里是“当局”,译者自己也说,作品里有两个城堡,一个是现实中的,一个是村民心里的。
比如克拉姆这个角色,每个村民见到的克拉姆都不一样,可以说每个村民心里都有自己的城堡,都有对城堡绅士的独特认识。
而这种认识又具有某种共识性,因此才一致排挤得罪了城堡的巴纳巴斯一家。
K无法进入城堡也是心照不宣的事,年轻绅士对在马车旁边等待克拉姆的K说:
“你无论如何都会错过他,不管是等待还是离开。”
K则回答,“那么我宁愿在等待中错过他。”
这些言语很显然不是对某个有形的具象的人或物的形容,而更像是一种模糊的对象。
近来商业影视作品常采用“高概念”叙事的手法,即叙事简洁明快,抛弃了传统叙事的铺陈背景,快速让观众“入戏”。
比如《土拨鼠之日》,主角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永远被困在同一天,比如丧尸类电影,主人公出场就是一个丧尸肆虐的世界。
这类叙事的重点并不是世界背景的建构,不需要给出困在同一天的科学解释与背景介绍,只快速让观众了解并接受这个设定,接下来就进入这个设定,和主人公一起体验情节。
卡夫卡在一百年前就将这种叙事方法运用到了小说里。
《城堡》的开头是:K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审判》开篇是:“准是有人诬陷了约瑟夫·K,因为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他无缘无故地被捕了。”更著名的是《变形记》的开头:“一天清晨,格里高尔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这些开头都在一开始就点明了主线:K要进入城堡;K无缘故地被捕;格里高尔变成了大甲虫。
《变形记》里,卡夫卡完全不解释人怎么会变成虫子,为什么只有格里高尔变成了虫子,其他人没有……而是接下来就按照这个“设定”,以变成虫子的格里高尔的视角来展开叙事。
《城堡》的寓言意味则更浓,城堡是多义的。可以是现实中的某种“当局”,上层,圈子,外面的人总是无法进入,却又有着关于“城堡”的诸多传闻。
城堡也可以是人心里的某种理想,穷极一生都无法实现的目标,总有各种理由阻碍自己,无论是婚姻、爱情、工作,都无法接近这个理想,甚至在追求这个理想的过程中遍体鳞伤。
城堡还可以是某种价值或真谛。比如人生的意义,靠婚姻、工作,朋友,都是无法找到的,而自己在接近这个意义的过程中也总会遇到各种困难。
然而这些无法到达的城堡并不是人生的全部,或者说反过来,人生必然有某个或某些无法达到的城堡,K在村子里为了进入城堡而做的努力,本身也是他人生的一部分,不然他就不会遇到弗里达、巴纳巴斯、奥嘉、阿玛莉亚等人,也不会有这些经历。
如果把人的一生写成一本书,这个人自己在阅读的时候都不一定会在意书中的人物,即当时的自己所在意能否抵达目标,而是更关注接近这个目标的过程与情节。
正如每个人最终都会抵达死亡一样,人生的过程不是由生到死,而是生命的展开与丰富。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由于疫情影响,办公室、饭店、健身房……往昔熟悉的一切都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城堡”,不知何时能抵达,但人生总要继续。
以喜欢的歌手李健的话做结,人们想等到疫情过后再去生活,这是不太可能的,还是要珍惜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愉悦自我的那些美好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