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一日,透析病房,王先生的血压在透析的最后半个小时降到了六十,吓得护士赶忙给他拔了管子,提前结束了这次透析治疗。主治医生老杨亲自找到王先生,嘱托他平时一定要小心自己的身体,适当运动,适量摄入优质蛋白,不该吃的千万不要吃,特别是烟酒,一定要戒掉。
苍白的头发,苍白的皮肤,王先生苍白的头颅在五十一包的中华烟燃烧出的苍白的烟雾当中若隐若现,就像要消失在其中一般。穿着白大褂的老杨对今天差点就真羽化了的王先生无可奈何地说:
“老王,当着主治医生的面抽烟,不太好吧。”
王先生猛吸了一口烟,吐出了一个完美的烟圈:“唉,今天高兴,下午我儿子要放假回来了!我庆祝一下。”
“你爱你儿子就更要对你儿子负责,好好活着,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责任,你啊——”
王先生打断正要对他展开长篇大论的杨医生说:“老杨,你就别用这种教训儿子的口吻跟我说话了。我已经透析了十来年了,从一百五十斤都透到了九十斤了,高血压都给我透成低血压了。你是主治医生你清楚,我这种人一般就能靠透析吊个十来年的命,我没几年了,接下来的日子,你就由我去吧。”
“行,我由你去,你有种你去负一楼去。”老杨开玩笑说。
“负一楼怎么了?去就去!我都要入土的人了,怕你不成。不就是太平间吗?”说完,王先生灭掉烟,提腿就朝楼梯走去。
杨医生觉得王先生是在跟他开玩笑,灭掉烟回了办公室。回到办公室坐了不到五分钟,他不放心,起身就往外面跑去。要是这货真的那么孩子气,真就去了负一楼呢?联想到王先生过去的种种劣迹,杨医生真的不敢保证他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以前还好,就算他真的去了也没什么,但是现在,要是他真进去了,虽然他本来也没几天了,但医者仁心,要是他真的出什么事提前玩完了,杨医生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王先生走到负一楼门口,正想着怎么那扇平时都开着的门怎么现在就拉上了警戒线的时候,气喘吁吁的杨医生就从后面追上了他。他拉住了王先生,耐着性子,慢慢地对他说:“你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似的,让你干嘛你就干嘛。负一楼去不得,你千万别进去,你快点回家给你孩子做饭去吧。”
“负一楼怎么就去不得了?不就是太平间吗?我迟早得躺进去,我先去试探一下地形,抢占一下有利位置不行吗?”王先生推开杨医生,伸手准备去扯警戒线。
“老王!”一声大吼在老王耳边炸开,杨医生火了,他想不通这老小子怎么就这么皮,“你要是再他妈朝前走一步,咱俩以后不认识!”
像任何一个被家长骂了的调皮的孩子一样,他连忙收回自己的手,用手轻拍杨医生的背,细声细气地说:“您别生气啊,你说不去我就不去吧,但你得跟我说清楚我为什么不能去。”
杨医生正准备回答他的时候,负一楼那扇门开了,一个穿着防护服戴着护目镜的人从里面探出头来,用一种下命令的语气说:“肃静!”
杨医生压低声音对王先生说道:“你最好不知道为什么,你最好永远都不知道为什么。”说完,他推开王先生的手,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望着杨医生的背影,王先生嘟囔道:“回家做饭就回家做饭,你说这人凶什么,我又不是做给他吃的。”
说来也奇怪,在王先生啥都能吃的时候,他从来都不下厨,没人给他做饭就泡方便面吃,由于他常年独居,而那时候外卖又没有普及,所以当时泡面几乎就成了他的主食。而等他得了尿毒症,啥都不能吃的时候,他反而爱上了做菜,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碌着,他感觉一切的烦恼都在厨房的烟火气当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在杨医生那里受的一肚子气,一到厨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喵。”看见主人提着大包小包的食材回来了,猫大爷立马发出了兴奋的叫声,朝王先生扑了过来。猫大爷是一只毛茸茸的患有高血压和肥胖症的英短,它只在看见食物时才会爆发出猫科动物的敏捷,其它时候都只有猪的懒惰。它这一身毛病除了来自于它自身好吃懒做的天性以外,一大半都要归功于王先生。王先生喜欢做饭,但他妻子在外地工作,儿子在外地上学,他又啥都吃不了,所以猫大爷就是他唯一的食客,往往是他做了一大桌子山珍海味给猫吃,他自己在茶几上边看电视边吃蛋炒饭。
“去去。”看见朝他冲来的猫大爷,王先生连忙用手去赶它,“今天的菜不是给你做的,是做给我儿子吃的。”
猫大爷像是听得懂王先生说的话一样,自觉地回到自己的窝里埋头睡了起来。吃和睡,是猫大爷猫生当中唯二的两件大事,第一件做不到了,它也不会像人一样放不下,而是潇洒地把握好第二件事,不一会儿,猫大爷销魂的呼噜声就响起来了。
猫的呼噜声映衬着厨房传来的菜刀撞击菜板的声音,替代了时针转动的声音,在王先生的孤独王国当中成了时间的象征。自从患病以来,这种声音就取代了闹钟、新闻联播、座钟、跨年晚会、工作日程安排,成为了王先生世界当中的主旋律,主宰了他的生活,你问他现在几点,今天几号,他一定摇摇头对你说不知道,你要是问他猫还会睡多久,汤还有多久熟,他的误差不会大于两分钟。对他来说,这种奇妙的声音组合和他自己的心声无异,只有在这种声音的静缓流淌当中,他才能够忽视生命加速流逝时哗啦啦奔流而过的声音,去把握自己所剩无几的时光。而今天这样的一小片时光就这么静静地流走了,和王先生患病以来十几年以来的每一天都没有太大差别。
下午四点半,这种平静被钥匙开门的声音所打破,王先生一脸期待地走出厨房,却又失望地走了回去。回家的是他的妻子李燕,李燕一回到家,也不跟王先生打个招呼,把包随手一扔,就躺到沙发上,拿出手机刷起了快手,声音外放,烦死个人,王先生的宁静就这么被打破了,他听不到自己的心声了。
过了半个小时,王先生觉得自己心脏的韧性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大,快手视频当中神经质般的笑声让他想发疯,他扔下菜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出厨房,坐到李燕对面。当他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又觉得不好意思直接命令李燕把声音调小,于是他问她:“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李燕一边看着手机一边说:“怎么,不欢迎?” 你从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感情色彩来,她从很久以前就这样了。
“你好久都没回来这么早过了。”
“我儿子大学放假,我回来看他。”
“你也是读过大学的人,基本的素质该有吧,把手机声音开小一点吧,我受不了了。”
“这是我家,我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这也是我家。”
“是吗?”李燕反问了一句,在她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如果你仔细听的话,你能从看似没有起伏的声音当中听到一股子积淀已久的深厚的怨气,这种怨气的程度处于贞子和伽椰子的怨气之间。但虽然有这样的怨气,她还是把手机声音调小了。
达成了目的,王先生又回到厨房忙碌了起来。
晚上六点,饭菜出锅,酸菜鱼、泡椒鳝段、红烧肉、蒜泥白肉、竹荪炖鸡外加两个小菜和一碗蛋炒饭,摆了整整一桌,王先生坐到饭桌前面,等候儿子的归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李燕把快手关掉了,电视也没看,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眼睛时不时地朝大门看去,又因为害怕碰到王先生的眼神而飞快地收回目光。福禄小区A栋三单元4-2室,现在静得只能听到猫大爷轻轻的呼噜声。
六点二十三,门响了。王先生起身想要去开门,但看见李燕的屁股已经提前离开了沙发,就又坐下了。不知怎么的,李燕看到的也是相同的画面,于是她也坐下了。敲门的声音响了三分钟,两口子一直僵持着,没人起来开门。过了一会,钥匙开门的声音响了起来,小王先生进门,看见父母一言不发地坐着,看着自己,六只眼睛对在一起,眼神短暂接触之后,因为觉得尴尬,很快又错开了。
王先生咳了一声,起身走到小王先生旁边,接过他的背包,李燕也走过来,接过了小王先生手里的行李箱。
“洗手,吃饭。”李燕这句话听着带点人情味。
一家三口吃饭的时候气氛稍微活跃了一点,一家三口终于开始说话了。生活习不习惯、学习压力大不大、期末考得怎么样、有没有交到女朋友、和室友关系处得怎么样,就这些话,和其它所有思念儿子的家长搜肠刮肚说出来的废话相差无几,而小王先生的回答也同其它一切礼貌、三观正、素质高的新时代大学生应付父母的场面话一样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两口子分别和儿子对话,而不和彼此说话,于是在小王先生明白这些话是废话并且感到厌倦的时候,这一家人就不再说话了。
李燕掏出手机刷起了快手,小王先生和王先生遵守起了食不言寝不语的古老礼仪,沉默笼罩了饭桌。但沉默更加让人感到尴尬,一个是久未回家,一个是盼望已久,两个都觉得自己面对着和对方说话的义务,哪怕那是废话。用中国人的话说,这叫天伦之乐。
吃缺盐的食物吃得就要入土的王先生首先顶不住压力,他开口问小王先生:“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不是五点四十到站吗?”
“我遇到了刘叔,他去接他女儿,顺便就把我也给捎回来了。”
“那你们一起回来的?”李燕问了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又说了句废话。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