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多雨。天蒙蒙亮,朝雾就着雨,像给整个村庄穿上了一件薄纱。每家人家的屋檐都在不停地滴下水帘,走过村子,就像欣赏一场低沉的敲打乐彩排,喧嚣中略带着一丝清冷。
八零年代的庙港小镇,一条窄窄的老街是整个镇的中心,一排破旧的商店提供了所有的商业往来。单调,朴质,安静。
我撑着雨伞,走在坑坑洼洼的上学路上。穿过街口时,皮匠阿大的杂货店正在卸下门板准备营业。每次他看到我路过,总会打个招呼:小鬼,老早去读书了!
不远处,若是有学生模样的人走在前面,我便要加快脚步,担心同班同学抢了自己到校第一的位子。每逢下雨天赶到学校时,教室里都是漆黑黑的,还散发着一股雨天特有的霉味。如果第一个到,可以在黑板一侧写上自己的名字,也会在每天早上得到班主任的第一句表扬。于是我常常起得很早,乐此不疲。
进校门没几步有个大花坛,里面栽着一棵针叶松,旁逸斜出的针叶枝条常会扎到我们脸上、头上,轻微的刺疼,换来一声声尖叫。针叶松枝头不时还会驻留几只勇敢的鸟雀,不停地转动灵活的身体,啾啾地叫着,好奇警觉地看着我们在树下蹦跳。
两层楼的教学楼,一楼房顶上有一口老钟,钟锤悬挂中间,一条长绳一头系着钟锤,一头绕在墙边的铁钩上,那一记记沉闷厚重的钟声编辑着学校每天的节拍。敲钟的节奏是有变化的,至少玩疯的时候,我们还能从声音的缓急中听出上课还是下课。
有一天,老师在课堂上宣布,学校里要发动全校师生捐助一口新的钟。原来的铸铁钟有残缺而且声音越来越不醒耳了,很多时候都是被我们两层楼学生课间叫吼声盖得全无,以致于很多次我们还在开心打闹,老师已经走进教室。我们四下迅速窜回座位,好几次都因为害怕紧张,慌乱中坐错了座位,被嗔怒的老师抓了个正着。
这次听说要换钟,我们都认为这是一件最现实的好事,必须砸锅卖铁支持。之前学校发动过捐助拯救四川大熊猫,但总觉得熊猫离我们太远了。
可是,即使把家里的锅真砸了也捐不了。这回是捐铜,学校想铸一口铜钟。看着有同学陆陆续续从家里拿来了铜钱、铜锅,铜线,我寻遍了家里的角落,也没找到废弃的铜具。唯有扣在水缸边的那把铜勺能顶事,但这是家里唯一的舀水勺。第二天一早,经历了大半夜激烈思想斗争后,我还是把铜勺装进了书包,但没出门就被母亲察觉,换来了一顿痛骂。于是,顾不上早饭就一口气往学校跑,再不跑就会等来父亲的一顿痛打。
铜钟很快就换上了。很多同学都觉得很自豪,欣欣然仿佛每次敲钟的声音都是他们家的废铜发出的。
五年级时,学校选拔成立足球队,参加县里的比赛。没出过远门的我有幸被选上,于是每天放学后就留在学校里训练。无奈跟家里要求买双运动鞋的诉求迟迟没有满足,只能穿着布鞋踢,常常是鞋子跟着足球一起飞,一旁的体育老师看着直摇头。最后不知什么原因,我没能去参加在平望举行的全县小学生足球比赛。足球队铩羽而归,但是队员们的脸上没有一丝失败的落寞。回到学校,同学喜华一直在我面前说起在平望见过的“世面”:第一次在大的公共澡堂里洗澡,第一次睡钢丝床……那种骄傲的情绪、那个“在平望那时”的话题居然在他们的不断添油加醋下延续了一个学期,以致于一种巨大的遗憾失落感萦绕了我很长时间,挥之不去。
在学校里,除了严肃的老师和答不出的题目,其他都似乎很美好。哪怕是放学后的值日生工作,也会在扫把和畚箕之间,演绎一段精彩的武侠片。
放学回家,我们从不走大路。跑过一条长长的弄堂,穿过一片菜地和桑林,走在窄窄的土路上,会看到池塘里水面上冒泡的小鱼,还有不经意间跳过脚板的田蛙。这种蛙,体型小,全身泥土色,有着青蛙一样的弹跳力,方言称之“泥疙瘩”。于是,班里有个整天灰土土的同学便有了同样的外号。离学校最近的是建平家。我们要好的几个同学经常围在他家露天洗衣石板上做作业,书包垒在中间,紧挨着写字。互相攀比谁写作业快,以便挤出时间去河浜边的仓库里玩上一阵。仓库屋檐下的柴堆是完美的吹牛场所,我们谈想吃的零食,谈想看的电视……软软的柴堆混和着土燥味,闻着也能让人身心俱舒。
有时,建平家外面停着一辆长征牌重磅自行车,那是我们眼里的“豪车”。车子主人在里屋和建平父亲聊得正酣,我们便偷偷地把车推到路上,会骑的赶紧露一手。由于个头矮,很难够到车坐垫,只能在自行车的三角架里半循环踩动车子。其他人则跟着一路狂奔,耳边是呼呼风声,嘴里飞沫四溅:“该轮到我了……”。直到有一天,我们把建平亲戚的自行车骑到了河里,惊恐四散后,大伙几个月都不敢再去他家洗衣板上做作业了。
放学回到家时,父母也正好从田间地头干活回。晚饭常常很简单,有时农活忙,晚餐就是一碗葱油汤和一碗饭。开水里倒点酱油,舀一勺猪油放入,撒上葱花,最短时间里制作出一碗色泽诱人、油星漂浮的葱油汤。我一边吃饭一边舀汤喝,一顿晚饭也能津津有味。那时似乎没有更多的美食欲望,即使有,也在葱油里泡了汤。
停电几乎是每天都发生的事。晚饭后,奶奶给我点上一盏煤油灯,油灯的造型是经典款,我很喜欢油灯的灯泡,中间的弧形特有美感。就着昏暗的灯光,做着无聊的作业,家人也围着聊家常。有时突然来电了,屋里顿时亮堂,我在一家人开心的表情里欢呼雀跃,内心会升腾起东西失而复得的愉悦,连作业本上的字都看上去漂亮了许多。
“心中无忧事,恰似少年时”。我常常做一些开心的梦,有时在白天的课堂,走神了也做。梦到自己有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梦到有一块带着水果香味的橡皮,梦到大冬天母亲给我戴上暖和的“雷锋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