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悲歌

高肃,神武帝高欢之孙,文襄帝高澄第四子,生母不详,南北朝时期北齐宗室、将领,封爵兰陵王。《旧唐书·音乐志》云:“代面出于北齐。北齐兰陵王长恭,才武而面美,常着假面以对敌。尝击周师金墉城下,勇冠三军,齐人壮之,为此舞以效其指挥击刺之容,谓之《兰陵王入阵曲》。”

1

寒风呼啸,山河苍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家国乱世,视苍生如草芥。

被积雪覆盖的山谷死一般的沉静,远处,飞龙山山顶的寺庙隐约可见,北方的原野,在这个时节,总是寂寞的。

哒哒哒、哒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倏然,山谷间飞出几只受惊的乌鸦,发出一阵凄厉的怪叫,车夫见状,即刻勒住缰绳警觉起来,身后,一辆装饰堂皇的马车,被遮掩的极为严实。

    腊月初八,是渤海王王妃胡姬例行去飞龙寺烧香还愿的日子,虽然名为王妃,但身份却极其卑微,几年前,她不过是一名异族的俘虏,只因肤白貌美,被渤海王高澄纳收纳于床笫,即便后来生下儿子高肃,也只能泯然与高澄众多的子嗣之间。平日里,她便只吃斋念佛,定期带着儿子许愿还愿,从不争宠,只求在这波云诡谲的乱世,佛祖能保佑她母子平安,这已是最大的奢望。

  “何故停车?”,一张容貌艳丽的面孔探出车帘,明眸皓齿,高鼻深目,正是有着鲜卑血统的胡姬,马车突然停下,她正欲询问车夫,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

  车夫早已伏地气绝,喉间的羽箭还在汩汩出血,喷涌而出的血,将地上的积雪消融,汇成一条深红的小溪,流到几个壮汉脚下。

  五名壮汉手持长刀劲弩,凶相毕露,原本孤寂的山谷陡增一股肃杀之气。“奉大司马宇文大人令,高澄结党营私,密谋篡位,特命我等斩草除根,除恶务尽!”为首的一名虬髯大汉显然内力深厚,许久,山谷间的回音仍清晰可辨。

    车内顿时一片慌乱,哀嚎声伴着凛冽的寒风刮的树枝呜呜颤动。两名婢女想从车内跳出,只可惜,太晚了,嗖、嗖两只弩箭发出,地上又汇成了两道血溪。

    胡姬惊恐的抱住怀中的儿子,身体不住的颤抖,怀中的男孩,五官深邃,体形修长,容貌颇像他的母亲,两道剑目间勃发出一种少年罕有的英气,此刻,也禁不住这突来的杀戮产生的恐惧。

四名壮汉将马车围住,虬髯大汉径直走向马车,闪着寒光的刀尖,挑开了车帘,车内除了瑟瑟发抖的母子和一堆凌乱的佛经,别无他物。

“想不到堂堂王妃出门 ,连个护卫也没有,这次倒让我们几个捡了便宜!”,虬髯大汉讪笑着,四名汉子也得意的笑了。

“我们是奉了宇文大人的命令来诛杀高澄的余孽,你们母子二人黄泉路上也好作伴,只是怪不得我们!”虬髯汉子喝道,深吸一口寒气,仿佛灌进了一碗烈酒,眼角的余光,扫向正作揖求饶的胡姬。

噗!一道血雾顿时倾泻在狭小的车内,胡姬凝脂般颈子被割断,美艳的容颜滚落成一具尚未瞑目的头颅,残身却死死抱住孩子,胸腔的血从断处喷涌而出,“娘!”,高肃挣脱了母亲尸身,惊恐的喊道,迎面一股腥热的液体,兀自喷到他张开的嘴里。

      虬髯汉用铁钳般的手臂拎起孩子,另一只手持住长刀,刀尖指向他的胸口,狰狞的脸愈发扭曲,树桠上几只蜷缩的乌鸦,或是也难以目睹这血腥的场景,飞散到远处。

铛!,一只羽箭凌空打在刀身上,长刀被打落,插进冰硬的雪地里还嗡嗡作响。虬髯汉虎口一震,后退了几步,心中暗暗吃惊:“这射手的臂力,非同小可”!

一群白衣人,全身着白袍,只露出两只眼窝,身背箭壶,手持弯弓,胯下都是清一色的白马,油亮的马鬃在风中闪烁着光泽,一声哨响,五名壮汉即刻被围在中心。

虬髯汉子刚想开口叱问,为首的一名白衣人突然抬手,飞蝗般的箭群即刻把五人射成了肉靶。

方才还屠戮妇孺的恶魔,转眼前即成了一堆烂肉,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白衣人下马,抱起了惊魂未定的孩子,扯下了面罩,“肃儿,别怕,是我。”,面罩下呈现的,是一张俊美而温暖的容颜。

“九王叔,你怎么会在这里?”,高肃苍白的脸上一阵抽搐,分不清是因为受到了惊吓,还是因为寒冷。

“天降大雪,我今日外出游猎,不料想,在这里遇到你们母子,只可惜晚了一步。”,说话的这位白衣人,高湛,当朝威名赫赫的渤海王高澄的九弟,仪表瑰杰,腹有韬略,喜欢结交江湖侠士,颇有豪义之风。

“眼下朝中觊觎我高家的,又何止一个宇文邕,你总归只是孱弱孩童,今日你侥幸逃命,他日不知命丧谁手,肃儿,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母亲一死,即便回到王府,也不过是任人欺凌的落魄孤儿罢了。他一时语塞。

“不如这样罢,灵寿城外的驼梁山上有处剑馆,馆主慕容韶与我素来交好,他原本就是柔然国的剑术名家,柔然国灭后在此处开剑馆为生,送你去那边,学得精妙剑术,他年建功立业,将宇文家族的人斩尽杀绝,也能为你惨死的母亲报仇。”高湛提到“报仇”二字的时候,目光坚定而决绝。

高肃低垂着头,眼角却瞥见车内母亲的头颅,泪如泉涌。

“你的母亲,我自当依礼下葬,事不宜迟,你还是早做决定。”

事已至此,高肃也再无主张,只得点了点头。

彤云密布,白雪、白马、白衣人,连同一个孩童的身影,消失在漫天的风雪中。

2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驼梁山下,两匹健驹并驾而行,踏的道旁的桃花,一路纷纷扬扬。

看着文鸾心事重重的样子,高肃轻叹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不如就此别过吧,文鸾,世事纷扰,北周的宇文邕率十万大军进逼金墉城,陛下已经诏我领军讨伐,我得尽快进京。”

“那师兄何时再回来?”文鸾即刻一脸的娇俏。

“待我击退北周军队,手刃宇文邕,便会回来。”

“师兄,如今这纷争的乱世,纵然我们练就精妙的剑术,也不过是各路藩王称雄的的利器而已,师父十几年前便是剑术名家,半生飘零,如今倒是与师娘在这驼梁山中的日子过的最是惬意。”

说罢,她抬起头看了看高肃,一张俏脸却偏向路旁的桃林,泛起的一抹红晕如同盛开的桃花。

暮鼓晨钟,霜飞惊鸿。十年时光转眼即逝,当年纵横庙堂的九王爷高湛,已代魏自立为帝,取国号为齐。驼梁山下,花开花落,花落花开,那雪谷奔逃的孩童,已长成青年,岁月带给他日益精进的剑术,却没有带走那倾世的美颜:深邃的五官,忧郁的眸子,挺拔的身姿,飘逸的灵气……

胸中堆积的复仇块垒,是潜力最有效的催化剂。从踏入驼梁山的那一天起,高肃便对剑术有着超乎常人的执著与痴迷,他原本就是天资聪颖之人,没多久便成了师父门下的高徒,这种天赋,就连一向自负的慕容韶也暗叹不已。

在众人眼中,他是身份显赫的的皇家贵胄,也是天下最孤独的可怜人。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人发现他在竹林里练剑,把一棵棵刻着“宇文邕”名字的竹子砍的上下纷飞,然后放声大哭。

他终年忧郁的神情,都是心底难以宣泄的痛苦。

直到三年前,他的内心才开始明媚起来。师父门下新入了一名叫文鸾的女弟子,据说是来自于水乡江南,身姿轻盈,肌肤胜雪,第一天冲他回眸一笑的刹那,那明目皓齿,竟有几分神似的他的母亲。

年少青春,两情相悦,总觉光阴苦短……

看着高肃怔怔出神的样子,文鸾已知晓他的心事,随口叹道“师兄,你的经历,我们早有耳闻,江湖传言宇文邕是当今天下坦荡的英雄,真难以想象,十年前的那场屠戮妇孺的恶行,居然是受他指使!”

关于文鸾口中,宇文邕的传闻,十年了,高肃也确实听到一些。这些坊间的杂言碎语把宇文邕讲述成一个救苍生于水火的菩萨,让他心中顿时有些不甘。

“天理昭昭,在驼梁山跟随师父学艺多年,我相信手中这把剑,终将不会放过那些恶人。”

“那我这把也送给师兄吧,宝剑赠英雄,助师兄报仇雪恨,早些回来!”,文鸾解下鞍间悬着的的长剑,白玉柄,鲨皮鞘,连同她温暖的手,放在他的手心。

这是产自吴越的龙泉剑,通体幽寒,削铁如泥,一个女子,随身能佩带这样的利器,足见文鸾,定是出身于江南的豪门望族。

高肃心中一热,看着眼前的师妹,内心一片波澜,随手摘下一枝杏花,吟道:“杏花烟雨寒,驼梁山中见……”

文鸾低头泯然一笑,转身策马,消失于云雾缭绕的原野。

3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国事危急,入京不久,高肃便被下旨封为兰陵王,与三朝老将斛律光率援军破敌。

洛阳东北处的金墉城,城高河深,最利于囤积粮草辎重,素为兵家要地,此刻,已被北周先锋尉迟迥围的水泄不通。

冬季的中原,天空晴朗,没有风,却充满了冰冷的寒气。斜阳西下,把金墉城渲染的一片血红。

三十里外一处狭长的山谷内,五百名铁甲骑兵肃穆无声,高肃,斛律光,驻马遥望。此刻,他们在等待。

夜幕降临,围城的三万大军禁不住寒冷,纷纷燃起了篝火取暖。

杀!斛律光将军旗向城门方向一指,兰陵王和五百精骑,如同离弦的箭,直奔金墉城。

兰陵王长剑一闪,两名还准备抵御的士兵身上即刻飞出一团血雾,三万大军顿时乱成一团,定睛看时,铁甲骑兵已冲到近处,长枪大戟所过之处,一片哀嚎,呼喊声和兵刃撞击的声大作,飞舞的烟尘被鲜血染得殷红。但见一匹白马凌空飞跃,踏的士兵的铠甲蹭蹭作响,直取纵马飞来的尉迟迥。

尉迟迥是北周名将,一个北齐自封的兰陵王在他眼中,不过是个皇族的纨绔子弟罢了。沉重的枣木槊在马背上一敲,那马吃不住痛,撒开铁蹄,狂奔不已,直到离高肃约十步开外,那条一丈长槊突然如巨蟒吐信一般,直扑他的面门。

电光火石之间,他一个鹞子翻身,尉迟迥的长槊扑了个空,马已跑出了几丈远,待尉迟迥勒马回头时,瞳孔里只有一道亮光。

剑术精绝的人,锋刃无敌的剑,都让这个戎马半生的将军遭遇了,这是他平生最大的也是最后的不幸。

剑尖划过尉迟迥的脖子,他手腕迅速翻转,挥手一划,那连同头盔的首级一起飞上了天空。

“兰陵王率援军已到,速速开门!”

垛口的守军不能相信,世间居然有人敢领这点人马突破三万大军的包围,斩了敌军先锋,还杀到城下,一时竟然不知所措。

白马上的将军,手执长剑,浑身淋漓着鲜血,看着城墙上的齐军交头接耳,对城下的人似乎心存警惕,他一时情急,摘下头盔,顺手抛向城楼。

头盔在夜色中缓缓落下,如同绚烂的烟花,四处点起的火光中,出现在众人眼中的,是一张倾世的容颜。

“快开城门,陛下的封赐大典上,我见过他,他就是兰陵王殿下!”金墉城守将段韶,欣喜的喊道。

厚实的城门吱吱的打开,生还的百余名铁甲军护着兰陵王冲奔过来,一群散乱的周军也想趁机入城,被段韶赶忙下令用劲弓射退。

先锋被杀,金墉城之围被解,宇文邕铩羽而归。

京城内廷,一片欢歌。群臣皆醉,看着眼前的侄儿神采飞扬,高湛愈发觉得自己的决定是何等的英明。

想到当年,在雪谷中带他去驼梁山学武的情景,他不禁有些怜惜的问道:“肃儿,你这般不惧生死,倘若发生意外,可如何是好?”

借着酒劲,已有三分醉意的高肃,笑道:“皇上言重了,大齐的国事就是我的家事,沙场征战乃是常事,我怎么会想到这些!”

国事,家事?看着陶醉于歌舞的众人,高湛冷笑一声,脸上即刻浮上一抹难以察觉的神色。

4

沙场秋点兵。

    旌旗猎猎,擂鼓震天,兰陵王屹立于阅兵台上,肩后的貂裘大氅被风刮的呜呜作响,随手将一面令旗挥动,大齐帝国的精兵们,即刻交叉变幻着出战阵。

“托陛下洪恩,我大齐有此等帅才,收复河山有望矣!”,老将斛律光须发皆白,转头对龙辇上的皇帝兴奋的说道。

高湛起身端起盖碗,抿了一口,伸了伸腰,对斛律光的话未置可否,淡淡的说道:“观我高氏一族,绵延数世,才俊迭出,此乃天助大齐。”,然后轻轻用手指敲了敲盖碗的边沿,候在一旁的女侍中陆令萱见状,即刻退了下去。

女侍中陆令萱,干预朝政多年,行事一向阴狠,朝中早有非议,只是高湛素来宠信她,旁人也奈何不得。

不一会儿,陆令萱从内廷带出一口木箱,封存的极为严密,场外的兰陵王,仍在操纵着阅兵,只是斛律光在内的一些近臣,看着这皇上的番举动,大为不解。

高湛使了个眼色, 便有御前侍卫宣读早已拟好的圣旨:“制曰:兰陵王高肃,治军有方,为将躬勤细事,功勋卓绝,朕心甚慰,然其貌柔心壮,音容兼美,朕爱才之心不绝于天下,特此金傩假面一具,以护其面,军中诸将如见此物,如朕亲临,钦此!”

原来是皇上爱惜自己侄儿的容颜,赏赐一副金面具,众人松了一口气。

“肃儿,转过身来,给朕看看,这金傩假面究竟如何?”

高肃奉旨转身,众人不由得大惊失色,但见一副面目可憎的面具,黢黑的头颅,血盆大口,裸露着两颗阴森的长牙,与此前的飘逸公子形象完全判若云泥。

三军将士见状,却振奋不已,他们本身粗犷豪迈之人,主帅兰陵王此番装扮,着实让他们心头一震,连声高呼:“吾皇圣明,大齐必胜!”,高昂的呼声直插云霄……

天下,突然多了一群恐怖的军队,为首的人一马当先,从此沙场纵横,世间,再也无人能避其锋芒。

欲戴其冠,必受其重。日积月累,或是这御赐的面具,融入了皇上无尽的恩宠,戴起来总让他深感压抑,甚至喘不过气来。待夜深之时,他摘下面具,却发现铜镜间的自己,脸色愈发苍白,一头青丝也日渐稀薄,所谓倾世公子,可能从此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这个时候,他总会想起驼梁山上的师妹文鸾,三年了,他只回去过一次,却被师父告知,她早已不辞而别,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文鸾,今生,我们还能再相见么?他默默的抚着手中的剑,帐外,一钩残月,恰似当年。

5

暮春三月,莺飞草长。

    入春以后,高肃的脸色便日渐苍白,春风拂过,他消瘦的面颊即刻一阵抽搐,开始不住的咳嗽,他用手一掩,居然发现手心里出现了几丝黑色的黏血。

“唉!昔日的翩翩剑客,竟然敌不过战事的摧残,我已垂垂老矣,不知此次白狼山恶战,大齐究竟能有多少胜算?”,大将军斛律光,看着这般景象,心头不禁一怔。

“肃儿,你如今这番情形,委实不能再征战,然宇文邕又亲率三十万大军驻扎白狼山,我大齐安危在此一战,朕所能托者,也只有你这个至亲了。”,邯郸城外的大齐三军,威武整肃,高湛却是忧心忡忡。

场上一片静寂,唯有高肃愈发激烈的咳嗽声。

“兰陵王是我大齐军魂之所在,朕实在不能心安,此战北周领军的正是宇文邕,不可小视,思来想去,还是派人护卫你较为周全。”,高湛随手一招,五十名身形魁梧的精壮汉子,即刻从阵列中走出。

宇文邕?十几年来,这三个字,像尖锯一般撕裂着高肃的心,他突然眼前一亮,翻身上马,向高湛一拱手:“皇上安心,此番出征,我誓死取得宇文邕项上人头,三军得令,全速进发,今夜于白狼山三十里外扎营!”说罢,他扬起剑,十万大军如潮水般,浩浩荡荡涌出邯郸城。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斛律光与高肃一路并驾前行,五十名彪汉也紧随其后,见与他们稍拉开一段距离后, 斛律光突然叹气道:“这五十人满身戾气,定然又是狱中选出的大奸大恶的囚徒。这番出征,殿下还需谨言慎行,陛下已起杀心,定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

高肃心头一冷,看着斛律光不似戏谑的语气,忙问道:“大将军何出此言,莫非你早已发现端倪?”

“陛下还是九王爷的时候,就颇具心机,一旦起了杀心,便会从全国的狱中精选穷凶极恶之人,暗中强训,待目标被杀,再杀尽这些人,以不授人口实。”

“大将军怎会知道这些?”

“十几年前,当年的九王爷命我精选五名恶犯,后来有人发现他们被乱箭射杀于邯郸城外飞龙山下的一条雪谷之中,老臣揣测,这应是被灭口的迹象。”

高肃突然感觉一阵眩晕,斛律光所述的情景,与他脑海深处的那段记忆近乎契合。

噗!他吐出一团鲜血,险些跌下马来。

驾,驾,驾,一阵风沙袭来,隐约中一队精骑从白狼山谷间掩杀过来,为首的将军策马挥剑,背后的帅旗上“宇文”二字越来越近。显然,突袭北齐的,正是宇文邕的伏军。

“众军得令,取兰陵王首级者,赏十万金!”那将军的声音透过狭长的隘口,居然有些尖利,传至高肃耳中,只感觉似曾相识。

两队人马厮杀开来,天灵盖碎裂的声音,战马的哀鸣声,金属撞击的声音,和着纷纷血雨,倾泻在扬起的沙尘里。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个个头戴面具的齐军被虎狼般的对手砍倒,每一个人倒地,那些满脸血浆的周军都迫不及待的掀开面具,渴望自己成为那个幸运者。

透过面具上的眼孔,高肃发现,一个戎装少年,面目清秀,领着几个军士,似乎正在冲他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手中的龙泉剑,早已沾满了黏糊糊的血,身体也不住的颤动起来,高肃咬了咬牙,将剑尖垂下,立住,妄图用它来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戎装少年向他走近,走近。

“北齐高湛无道,我大周皇帝将一统河山,尔等何必枉费性命,只要取下面具,交出兰陵王,饶你不死”,少年旁边的一名小校嚣张的冲他吼道。

高肃晃了晃手中的剑,轻蔑的弹了弹脚下的砂子,那几个人知道,这又是一个负隅顽抗的对手。

“此人临危不惧,想必也是军中将才,不得射放弩箭,待我看他究竟是何等人物。”那少年看了看高肃,压低了声音,冲几名军士低声命道。

一道雪亮的寒光向高肃袭来,无名的烟雾顿时四处弥漫,朦胧中,有人大呼:“不好,这面具里有砒霜剧毒,快掩口鼻!”,高肃心中诧异,这御赐的面具里怎会暗藏砒霜粉末?

混战的人群四处逃散,突然,一道魅影在眼前闪过,他用剑尖向后一撩,咚!是沉重的头盔落地的声音,他却没有回头,以龙泉剑的锋刃,他心中笃定,那人颈间的缨带连同动脉已被剑尖精准的割断。

那副御赐的面具,被这少年用剑劈开,却没有伤到他的半分容颜。以他这如今半死不活的状态,对手杀死他简直易如反掌,但倒下的,却是这少年。

江湖,只有快剑如电的杀戮,容不得半分的迟疑。

精巧的面具是中空的,里面灌满了被磨成细粉的砒霜。一旦佩戴者奔波出汗,藏于其间的剧毒便会渗入肌理。原来,世人瞩目的兰陵王,如今却是形容枯槁,这一切是源自于宫内一场精心设计的阴谋。

高湛,你我情同父子,世人皆言:飞鸟尽,良弓藏,如今天下未定,你却欲用这般毒计杀我,心机何曾歹毒!他心中一阵绞痛。

乱尸堆里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师兄,果真是你……”,那倒地的少年吐词已有些含混,正艰难的向他爬来,身后的一片被染红的砂石。

转身一看,只见那少年一头黑亮的秀发如瀑布般泄下。血,从颈间凝脂般的肌肤的细缝里不停的渗出。

“文鸾,怎会是你?”,高肃跌跌撞撞的奔过去,紧抱着她越来越冰冷的身体,惊恐的喊道。

“师兄,其实我是……北周的普安公主……宇文鸾,我真的只想看看……江湖中的传言的兰陵王……到底……是不是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竟细不可闻。

自那年杏花烟雨一别,他曾幻想过无数次与文鸾的重逢,然而朝思暮想的相见,此刻却成了天各一方的永远。

高肃,你前世到底做错了什么?今生上天要对你进行无休止的惩罚?

他的神情一片黯然,目光所及之处,天地间无数具纵横交叉的尸体,几面呼呼作响的残破战旗,还有一群低头舐血的瘦马……

“皇上密旨,兰陵王居功自傲,,擅言以国事自为家事,觊觎天下,图谋不轨,命我等即刻诛杀!”,伏在沟壑中的五十名彪汉,见敌军已退,早已按耐不住。

“幼年时杀我生母,再嫁祸于政敌,借我复仇之心为国征战,却诱我身中剧毒,怕我不死,最后再派人以擅权之罪除之。高湛,九王叔,大齐国的太宁皇帝,为了至高无上的皇权,你何其的煞费苦心!”,高肃一阵苦笑,紧抱着宇文鸾的尸体,闭上双目,决心不再看这肮脏的乱世。

一阵激烈的搏杀过后,他睁开眼时,发现自己仍然活着。斛律光一身的血迹,正关切的望着他。

“殿下,眼下大齐杀机四伏,你快走吧,永远别再回来!”

“老将军,高肃此生再无牵挂,自可一走了之,可高湛为人阴鸷,你若回京岂能保全?”

“我斛律光三代忠烈,女儿是当朝太子妃,看在这层薄面上,陛下也许会恕我一条老命。”

高肃不再言语了,远处的星空即将散去,东方既白,再不走,天色一亮,将再也走不脱了。

“文鸾,走吧,我带你去一个有杏花烟雨的地方。”,他抱住她,轻放在马背上,转身向斛律光深深一拜,然后,抬手扬鞭,那白马长啸一声,大步向天外一轮正欲迸发的红日飞去。

擎天一剑,

手挥琴弦。

抬望眼 ,

乡关遥远 ,

宝刀出鞘 ,

风起云散。

凭谁人,

剑舞面前,

黄沙古道,

何处是楼兰?

如今才知道,

谁人能共我?

醉笑红尘凡世间 ……

后记:斛律光回京后,被诬以叛国的罪名处死。隆化元年(576年)二月,周武帝宇文邕灭北齐,追赠斛律光为上柱国、崇国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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