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风雪像是厚重的大刀,裹挟着千钧之力劈到我的脸上。
因常年缺水的缘故,我的脸上遍布干巴巴的皱纹,活像一棵快要老死的树。
溃烂多年的冻疮早已没有脓水可以流,于是只好不甘心地在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疤痕,像是一颗颗树瘤,昭示着这些年的雪雨风霜。
夜晚越发地冷了,风雪越发地兴致高昂,势要将这人间的一切席卷肆虐。
我吃力地眯起双眼,透过睫毛上凝结的厚厚的冰雪,看向家的方向。
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沉默的黑夜和狂舞的白雪。
风尖利地呼啸来去,我的耳边却是万籁俱静。
我已听不到这悲惨世界的呐喊,因为我正无比清晰地感受生命流逝的凌迟。
眼前渐渐模糊,双腿渐渐沉重,我躺在厚厚的冰层上,鼻端却闻到了一股悠远的花香。
那是八月最盛的桂花香,那般浓郁,那般香甜,似我许久不曾忆起的年幼时光。
我记得我的家里有一棵桂树,爷爷最喜欢在傍晚的时候拿着把蒲扇坐在摇椅上在树下休憩,摇椅摇啊摇,蒲扇也摇啊摇,而桂花则调皮地落了他满身,将时光都染上了淡淡香气。
爷爷常看着我笑,摸着我的头自言自语:“阿囡啊阿囡,快些长大吧。”
我一边嘻嘻笑着仰头看他,一边偷偷地拉扯着爷爷的衣兜——我知道那里总是有糖的。
然而那次爷爷并没有如往常一般掏出糖来,而是接了一把飘落的桂花递给我:“阿囡,桂花比糖还要甜呢。”
我半信半疑地送入口中,馥郁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是糖果比不上的清香。
我开心地在院子里疯跑。因为知道了桂花比糖还要甜这个秘密,并且突然发现自己拥有一整棵树的糖,对那时的我来说这无疑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而我并没有在意爷爷一直静静地站在树下看着我,久久地,欲言又止。
至今我都记得那满口桂花的味道,那是我一生吃过最苦的东西。
在那之后我失去了爷爷,失去了那棵桂树,失去了家。
而现在,我要失去我自己了。
我的记忆被寒风吹得翻江倒海,又被大雪刮得支离破碎,我的脑袋尖锐地痛着,犹如利刃凿开冰层。
我看到我的血泪与荣耀、我的期盼与绝望在记忆深处翻腾不息,那是我曾经不屈的过往。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忆起这些往事了,如今再次想起,不过觉得荒唐一场,心酸一场,唯有付之一笑再继续将之深埋罢了。
雪花不断地落进我的眼睛,冰寒入骨。
我想我大约是要死了。
虚无的黑夜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我,我突然很想念爷爷。
我想跟他一起回到那棵桂树下,一同摇着摇椅和蒲扇,一同看桂花落满身。
也许他会对我说当年想说却没说出口的话,然后我会对他讲我晓得照顾自己,别担心。
也许我们什么也不会说,我替他鞠一捧桂花,我们一同默默品尝旧日时光,然后一同化为虫骸和泥土,融化在那年夏末的温柔日光。